青衣素食
陈奕文是室内设计师,雅痞的江南才子,他设计的餐厅和茶馆用料朴实、别致清新,透着时尚古典主义气质。
初次谋面是他来徽州见我,商谈新安山庄改造事宜。他独自从杭州驾驶吉普车,天擦黑抵达黟县归园,一蓬乱发和络腮胡,T恤衫牛仔裤,人生得松散修长。如见故交,我招呼厨娘丽芳做几个归园私房菜,领他穿过环碧廊、截春桥,移步四十二狻猊榭落座看茶。偌大的园子只我俩人,喝绍兴老酒扯闲篇,我们聊园林、陶艺、布艺、竹藤,也聊吃喝。他说他太太在杭州开了家素食餐厅,叫“青衣·素食”,我被名字里的“青衣”打动了一下。
再去杭州,奕文在“青衣·素食”招待我。
餐厅在庆春路青年旅社十五楼,环境简约明朗,青白二色打底,装修采用一些布艺和陶艺的元素,晌午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形成一条条光谱,养眼得很。餐厅菜品青丝丝的,有别于传统素食,印象颇深的开胃菜是青衣手卷,一片紫菜卷成圆锥体,里面包着果实类素沙拉,握在手中像甜筒,口感酸甜交错。素菜一道道上桌,土豆是土豆的味,青菜是青菜的味,没有多余的配料和油水,没有仿荤,尽量保持菜蔬本真的色味。葡萄酒是店里自酿的,酸度差点儿,不用醒酒,冰镇后更好喝。
桌上素食如静物,我想起诺曼·麦凯格那首诗:
绘画里的蔬菜
和你的注视
那么静好
奕文告诉我,“青衣·素食”餐厅约四百平方米,装修仅用几万元,契合环保素简的理念。他说装修最是悲哀的行当,无论你花多少心思,设计得多精妙,几年后终难逃被拆除的结局,今后要转行去做建筑设计或家具设计,想构思一把可以传世的椅子。
我估计他近来去过巴塞罗那,被高迪打过脑袋。
这些年周游列国,唯一令我忽略食物关心建筑的城市就是巴塞罗那,无所不在的高迪随时打晕我,米拉之家的椅子造型非凡,看进眼里拔不出来。心心念念几年后,我托朋友购得米拉之家博物馆复制的两把高迪的椅子,辗转运到北京家里。晚上起夜,时常瞥见客厅里极具骨感的椅子,似是两只即将行走的动物,它们弯曲的扶手臂、膝关节突出的椅腿、球茎形的椅角,无不在夜色里透露出一股奇怪的生气。
从奕文那里得知,“青衣·素食”已关张,因太太陪孩子去国外读书。这是我印象颇深的素餐馆,那天中午空间里的阳光、色调、吃的细节早已模糊,只记得是清新的素菜。就像看了出戏,谁会记得台上人唱了什么词文,离场回味的是角儿的行腔韵味、柔婉身段,是青衣水袖云卷云舒的心境。
江南经典的传统素食数“功德林”。
功德林1922年由杭州城隍山常寂寺俗家弟子赵云韶创办,民国时期开到上海,李叔同、鲁迅、吴昌硕、杜月笙等皆是座上客,在此清茶素食消磨时间。
功德林的素食是淮扬菜底子,擅长仿荤,食材原料无非三菇六耳、时令蔬菜、豆制品。烹制中杜绝五荤,即葱、蒜、韭、薤、兴渠,说五荤“熟食发淫,生啖增恚”。功德林的口碑菜有金刚火方、罗汉上素、素蟹粉豆腐、素油爆鳝丝、素糟熘鱼片、素馅包子……
我不喜素食仿荤名字的俗气,有股子老和尚意淫的酸腐,却爱极功德林的素食,上好的素菜起个荤名何苦来哉?转念一想也没什么,毕竟功德林非比庙里的香积厨,它是公众餐厅,素斋饭是做给居士吃的,若不是用仿荤的由头,厨师断然研发不出如此丰富的素食味道。
居住上海十几年,南京西路的功德林我常去,中式环境和菜品相配,偶尔和朋友去吃,提一壶老酒,聊一箩筐素不啦叽的闲话。
晚饭后华灯初上,沿南京路往外滩散步,人凭酒意恍惚,竟似回到我外公厮混过的十里洋场。
周恩来曾提议在北京开功德林饭庄,以便接待吃素食的外宾。1984年,功德林出现在了前门南大街,匾额是赵朴初题书。定居北京后,我去吃过一次,菜终归比上海老店少点儿滋润,或许是北方水土气候影响食材表现的缘故。
我在上海城隍庙曾淘得一本民国时期的《功德林素菜谱》,其中记载十类一百八十八道菜式。此书随我迁徙二十多年,不舍丢弃,其中《功德林素菜谱》第一素菜“功德火腿”原文如下:
功德火腿
原料:
豆腐衣五两,冬菇汤四两,姜末一钱,味精二分,酱油五钱,白糖一钱,五香粉一分,绍酒三钱,芝麻油一两。
制法:
1.炒锅置旺火上,加入鲜汤、酱油、味精、白糖、五香粉、绍酒、姜末烧开;把豆腐衣撕碎(一张约撕成五六块),放入汤内拌匀;将锅端离火口;待汤稍冷后,用手将豆腐衣揉搓透;再待十分钟左右,使汤汁全部为豆腐衣吸干,淋上芝麻油拌和。然后再用白净粗布将豆腐衣卷成长四寸、直径三寸的圆柱形,外面用纱线扎紧,笼用旺火蒸两小时左右取出,使其冷却。
2.待完全冷却后,去掉包布,将豆腐衣卷顺长剖开,切成一分左右的薄片,整齐地排入盘内即成。
特点:
此菜呈栗色,形似火腿,软中带韧,咸香味鲜,为佐酒佳肴。
近年来北京素食馆风行,我吃过环境不错的“京兆尹”,菜品借鉴西餐、日料,吃的是锦素,堂间一长裙姑娘轻抚竖琴,让红酒、刀叉不至于孤单,中西文化混搭,主人没少花心思,客人没少花钱。
我爱吃偏开在酒仙桥798艺术区一隅转角的“禅豆素食”,小馆简单清幽,价格亲切,菜肴不失素食的质朴本味。
真正的素食是没有荤腥的。荤,偏旁为草字头,自然是植物;腥,泛指鸡、鸭、鱼、肉、蛋。
追溯到春秋战国,在周礼中荤是指类似于大蒜、葱、薤、韭菜、姜等重口味的蔬菜,吃到嘴里产生辛辣异味,说话喷口有失风雅,遭士大夫嫌弃,贬之为“臭菜”。讲究的士大夫忌的是“荤辛”,被后人讹传成“荤腥”,反而饶了许多动物的生命。
传说中神仙吃素,最早笃行素食的当属心愿羽化登仙的道家,《庄子》奉行“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道家生活简朴,寻一处有丹霞红土的山峰修仙,能够餐风饮露长生不老,是道士的终极追求。
西汉淮南王刘安,是个神仙迷,他炼丹时偶然发明豆腐,于是有了人类最伟大的素食。豆腐的出现是革命性的,它赋予食物更多可能性,尤其素食不再局限于草、叶、根、茎,此后素食得以广泛流传。
及至南北朝,笃信佛教的梁武帝好素食、忌杀生,以己度人颁布《断酒肉文》,号令天下僧尼戒色、戒酒、戒肉,开启中国寺庙素食的时代,他亲自下御厨研制出后人称为素食之王的面筋。
唐宋期间食用豆腐普及,明清寺院僧厨已能烹调品位甚高的全素席,同时出现了仿荤素食,如素鸡、素鸭、素鱼、素火腿等,不仅形似,味道也接近。说到底仿荤还是断不了荤念,素得不清不净。佛经《戒律广本》写的明白:佛教没有吃素的规定。过去僧人乞食化斋,施主给什么吃什么,哪里容你挑荤捡素。一念之间,生死尚且攸关,何况荤素。
上海玉佛禅寺的罗汉斋向来不俗,用料繁复,多味融合,可谓一菜成席。90年代我有缘多次拜访钱君陶先生,随老先生到江宁路玉佛寺去吃午斋,一钵罗汉斋,一碗阳春面,吃得魂不守舍,临了求得钱老先生一幅四尺三开的牵牛花葫芦,福气到顶了。
前不久去上海拜望老画家陈家泠先生,陈老八十三岁气色如三十八,我陪他一壶清茶热聊到子夜,次日邀我去玉佛寺观摩他捐赠的佛绘,纸上丹青透出十八罗汉的生动庄严。
中午玉佛寺素方丈安排的斋丰盛,可惜一钵罗汉上素却非往日滋味。
罗汉斋又称罗汉上素、罗汉全斋、十八罗汉斋,讲究的做法是采用花菇、口蘑、香菇、鲜蘑菇、草菇、发菜、银杏、素鸡、素肠、土豆、萝卜、胡萝卜、川竹笋、冬笋、竹笋尖、油面筋、黑木耳、金针菜十八种原料,通过烧、煮、煨、炖而成,以示对十八罗汉的礼敬。
令我惊绝的素食是“淮扬刀客”侯新庆的文思豆腐羹,一次中外名厨云集的宴会,侯师傅现场表演切文思豆腐,布条蒙住眼睛的他轻握菜刀,谈笑间将嫩豆腐丝切得细若白发,浸入清水中抖散开来,好似一团“十丈垂帘”白菊。文思豆腐羹除豆腐丝外还加入少许冬笋丝、香菇丝,切得同样细致,用素高汤焯成,口味自然不俗。
文思豆腐羹本是寺庙的茶点,是乾隆年间扬州天宁寺文思和尚创制。后人吃茶不再讲究,这道茶点被厨师借用,做成一道汤羹,改用荤高汤,增加火腿丝、鸡丝,做成淮扬菜著名的文思豆腐羹。
敬亭山下曾经是大片国营果园,春天桃花、梨花漫山竞开,红如霞,白似雪。宣城自古习俗“三月三上敬亭山”,登山途中先到宋朝寺庙遗址“双塔寺”逗留,然后穿过缤纷的果园,经一坡敬亭绿雪茶山,始拾级登高。初中同学熊兆林的父母是果园林场职工,暑假乳梨成熟,同学心馋相约去敬亭山,果林包围他家屋子,我们爬上梨树,吃饱了才下来。
敬亭山半的翠云庵本是道观,坐东朝西,背依岩谷,面临深渊,始建于唐朝,玄宗之妹玉真公主曾在此修行,道号“持盈法师”。浪子李白爱慕公主,从长安追她衣袂而来,玉真道姑闭门不见,无奈之余惆怅作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千年之间,翠云庵由道观变成寺庙,寺庙变道观,反复无常,终因道教式微,1987年敬亭山遗址修复时,政府确定翠云庵为佛寺尼姑庵,供了许多泥菩萨。2019年不知何故又拆了,如今是一地空墟。
少年时我常登敬亭山抒怀,心情好去,不好也去。那时翠云庵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唯独一棵参天古树,伶仃矗立遗址上,努一把劲爬上山顶,八面来风,心自开阔,眼见山下白水环绕的城池渺小遥远。
宣城的汪姓同学,是夏渡乡农家子弟,寒窗十年考取民航大学,毕业分配到黄山机场,二十来岁升至高管,算是出人头地。
汪同学1989年底莫名辞职遁入空门,追随九华山大和尚仁德法师出家修行,赐名释圣苏,因与仁德法师见解不同,黯然下山。后为善导大师之净土法门感动,皈依净土宗,法名释净宗。2000年悄然回归故里,在敬亭山下借一户民宅作精舍,传播念佛法门。
那时我已娶妻生子,在世俗红尘里混得不可开交。
一日上午心血来潮,前往敬亭山拜访汪同学。他身着一袭淡赭色海青,见面合十寒暄,递给我一张名片,正面写“释净宗”云云,背面印有烫金如来佛像。汪同学我们在窗明几净的空屋子,结跏趺坐,有人奉一杯新茶“敬亭绿雪”。他不提过往,不问当下,谈佛论经,言语冲和自在,无喜无悲,清瘦若竹的躯体精神充沛。正午木鱼响起,起身让我去吃斋棚吃饭,原木长条桌上碗筷摆放整齐,桌旁站立几个灰衣短褂沙弥模样的年轻人。他坐下大家方落座。桌上青菜、豆腐、笋子、扁豆、萝卜汤,专人拎着饭桶添饭,大家随他低头合十,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后开吃,席间安静,只有轻微咀嚼声和碗筷碰撞声。饭吃得慢吞,细品出蔬菜和米饭的真滋味。
我年轻体壮嗜好大鱼大肉,腻于酒色财气四堵墙内,吃遍宣城九街十八巷的馆子,皆如猪拱槽般粗放,唯独敬亭山下一饭一蔬,令我心存感念。
离开宣城十几年,回乡探亲再去敬亭山,旧日精舍已成颇具规模的弘愿寺,背靠敬亭山,旁依静水深潭,仿唐建筑毫无朱门黄墙琉璃瓦的庸俗。印象中弘愿寺只供一尊高大鎏金的如来佛塑像,寺内不接受香火,空气里流动着野地花草的清新,僧人诵念“南无阿弥陀佛”声声,显得山寺格外幽静。
以往春秋时节我常去景德镇三宝青野工作室小住,喝茶读书玩泥巴,闲来曾点拨晚生李唯,用粉彩创作青菜、萝卜,在一对春山玉品油脂滑润的甜白釉茶盏上分别画青菜、萝卜,色泽淡雅温润,颇受茶人追捧。她问我为什么喜欢青菜、萝卜,我说:“青菜、萝卜保平安。”
李唯在景德镇陶瓷大学读研究生,娴静慧朴,笔透文艺,她笔下的新粉彩瓷画,堪比妙玉煮雪,看着养眼。
青菜品种繁多,各地大同小异,霜打后的青菜尤其好吃。
90年代冬日,我出差南浔古镇,镇上水陆阡陌,农妇坐在道旁,叫卖当地称作绣花锦的青菜。菜叶上的脉络曲张如锦绣花纹,菜叶边呈葵瓣,用少许大油清炒,撒盐起锅,吃起来沙甘糯香,叹为观止、食止。此菜只宜清炒,加任何辅料都败其味。绣花锦生长在南浔方圆十里地,十里之外则变普通青菜,徒有其形却失其味,如橘枳差异。
儿时在矿上,妈妈带我们开垦一块小菜地,种青菜、萝卜、辣椒、蚕豆。萝卜个大汁多,当水果生吃,然吃多了呕心。妈妈下厨用菜油、酱油和八角,居然把萝卜烧出肉的滋味。
1996年深秋,我在北京长安大戏院观看张火丁与张春华同台京剧《秋江》,张火丁张口“那一江春水东流去,小舟能载几多愁”,行腔婉转幽远,翩若惊鸿,青衣风韵恰如透鲜的素食,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