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过去·
第一章 时空来客
费德里科从睡梦中一跃而起,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抽刀。“父亲!”他大叫道,“警报响了!”黑暗中有张脸若隐若现,一直盯着他看。可是,费德里科的腰间没有刀,甚至连腰带也没系。
好吧。他垂下双臂,长出了一口气。那张脸不是敌人,而是一尊古董雕像,是母亲送给他的礼物。费德里科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们都住在遥远的北方一座有五百个房间的城堡里。但在过去的一年,费德里科只身待在罗马的一栋公馆中,日子过得和坐牢无异。
警报再次响起。不,不是警报,而是喇叭,宣布宴会的下一道菜上来了。窗外传来阵阵笑声,香气扑鼻而来,有芥末酱、羊肉、洋葱,还有辣牡蛎、柑橘烤鱼……乐师们吹吹打打,演奏着乐曲。透过百叶窗的板条,费德里科可以看到一个庭院,里面装饰着一座座高大的大理石雕塑,栽种着细长的柏树,用餐的客人们都围在一张桌边。有个小丑在桌面上表演后空翻,只见他脚趾一甩,就弹灭了蜡烛。
费德里科本该和其他宾客一起观赏小丑的滑稽表演,笑得前仰后合。只是今天下午他有些头痛,便一觉睡到了现在。被喇叭吵醒后,他的头是不疼了,心里却很窝火,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他想,他可以偷偷溜下去和大家一起吃饭。然而,绅士绝不能偷偷摸摸。绅士应该在适当的时间,在人们的赞许声中现身,万万不可带着睡醒后烦躁的孩子气出现在人前。再说了,他可不是小孩子。他已经十一岁,马上就是男子汉了。
费德里科闷闷不乐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大烛台烛光摇曳,水晶和银质的餐具闪动着光泽,一个个大碗里盛着芳香四溢的水,还有花瓣浮于水上。宾客的手指、帽子和头发上都戴着璀璨的宝石。喇叭声再次响起,男仆们用大浅盘端上了一个烤得金黄的野猪头。
一看到野猪头,费德里科更饿了,樱桃酱闻起来太香了!他得找点儿东西吃。但吃什么呢?他那精致的丝绸床单不能吃,父亲身着闪亮黑色盔甲的画像不能吃,他的课本、笔和墨水也不能吃……旅行箱里也许有食物。那玩意儿和棺材差不多大,可以装下像他这样长住所需的一切物品。
费德里科翻遍了每一层,他动作很轻,以免戒指钩破里面的衣裳。找到了!有一罐糖杏仁,但这只能稍稍缓解他腹中的饥饿。他紧皱着眉头,把最后一点儿糖吃进嘴里。要是在家,他可以偷偷溜到厨房,找蜜冬瓜或加了香料的糖浆夹心糖来吃。但在罗马,没有哪个厨师会为他保存这种奢侈的美味。
费德里科叹了口气,他的肚子仍在咕咕乱叫。他想吃点儿甜的!哪怕水果也成,比如葡萄,或无花果……
哦,无花果。就在今天早上,他还在教皇的新书房里看到了一盘无花果。当时,费德里科一连坐了好几个钟头,让拉斐尔·圣齐奥大师把他的肖像画在墙上。那些无花果是很不错的调剂。他和拉斐尔吃了几颗,剩下的还放在窗台上。
费德里科的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一时间竟盖过了隔壁房间女保育员的鼾声。只是无花果都在教皇的宫殿。这么晚了,他一不带仆人,二不带守卫,甚至也不叫醒西莱斯特,就一个人过去找果子吃,这么做,合适吗?
他的肚子隆隆作响,像是在回答:非常合适。
费德里科迅速穿上丝绸马裤和紧身裤。这两件衣服并不配套,不过反正也不会有人瞧见。他挎好刀带,把斗篷披在肩上系好。绅士不穿斗篷,就跟赤身裸体差不多。将帽子戴在一头金色卷发上之后,他拿起西莱斯特为防万一一直点着的提灯,踮着脚尖走出了房门。费德里科确实是人质,孤身留在罗马,以证明他的家人对教皇尤利乌斯二世忠心耿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可以踏出房间半步。
费德里科居住的公馆坐落在一座多风的高山上,离教皇的宫殿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为了向客人们展示自己的气派,教皇最近决定建造一条长廊,将两地连接起来。然而,大部分长廊仍在建造当中,目前只有费德里科一个人使用,里面到处是工人堆放的木板和闲置的家具。这个时间,月亮从刚盖了一半的屋顶向里张望着。一架架梯子、一摞摞瓦片,在费德里科那盏提灯的照射下,投射出了怪异的影子,而且,墙边竟然有个人……
费德里科向后一跳,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不过那不是人,只是一个大木箱。谢天谢地,他的妹妹们不在这里,不然非吓哭不可。不过他才不怕呢。
尽管如此,他还是别开了目光,蹑手蹑脚地从箱子边走了过去。
他终于来到了长廊的尽头,站在通往教皇宫殿的厚重大门前。教皇的宫殿也在建设中,每个房间和每条过道都需要重新装饰或改造。费德里科朝教皇的新书房走去,一路上不得不避开一箱箱的工具和一桶桶的生石灰。他正要伸手开门,却闻到了异样的气味:臭脚丫、脏衣服、油腻的头发……这股味道太熟悉了。“大师?”他皱着鼻子叫道,“米开朗琪罗大师?”
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是谁?”米开朗琪罗瞪着眼睛,两只手握成了拳头,“嘿,费德里科。你来干什么?”
米开朗琪罗·博纳罗蒂真是个怪人。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雕塑家,甚至比古人都有才华,可惜他这个人太傲慢,崇拜者不敢接近他,他又太痛苦,连朋友也离开了他。多年来他一直仰着头在西斯廷教堂的天花板上作画,弄得脖子弯曲变形,再也无法恢复。很久以前,他因为吹牛被人打断了鼻子,他父亲又警告他千万不可以洗澡——米开朗琪罗本来就谈不上英俊,再加上破了相,身上又臭烘烘的……
“晚上好,大师。”费德里科鞠了一躬,只能用嘴呼吸。米开朗琪罗怎么在这里?“我来……欣赏我的肖像画。”这么说,总比承认肚子饿体面得多,毕竟只有穷人才会觉得饿。他从米开朗琪罗身边溜进书房。书架和地板上都盖着盖布,屋里有许多粗糙的平台,油漆工站在上面粉刷高处的墙面。无花果在那儿,搁在窗台上的大浅盘里。“啊。无花果。”他递出盘子,“要不要来一颗?”
米开朗琪罗摆摆手,示意对水果不感兴趣。“你的肖像画?”他嘲笑道,“肖像画算不得艺术。”
“有时还是算的。”费德里科的目光落在了门上方一个英俊的金发男孩身上,在壁画里,这个小小的人物身边有五十多位哲学家。“真高兴能把你画进去,”拉斐尔在完成最后一笔时说,“你看起来拥有超越年龄的智慧。”
米开朗琪罗瞪着画满了人的墙壁。“花孔雀所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的。”“花孔雀”是米开朗琪罗给拉斐尔取的绰号,嘲笑拉斐尔总喜欢穿华丽的衣服。
费德里科差点儿被无花果噎住了。“我不知道拉斐尔大师是你的学生。”
“我没说他是我的学生,我死也不会收他做学生。他一直在偷师,就像水桶上的洞,要把我掏空。这么说吧,他就和水蛭吸血差不多。”
“啊。”费德里科放下了盘子,现在他只觉得反胃。
米开朗琪罗紧皱眉头,瞧着画中的哲学家毕达哥拉斯展示他的和谐理论。“你和拉斐尔都聊什么?有没有谈到我?”这位画家虽然只有三十六岁,脸上却布满了痛苦的皱纹,身上还散发着汗水和旧靴子的臭味。
费德里科壮起胆子又拿了一颗无花果。“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谈论教皇陛下。拉斐尔喜欢听他掀翻双陆棋棋桌的事。”费德里科经常和教皇下双陆棋,多数时候赢的都是他。
“你知道,花孔雀很想看看西斯廷教堂,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允许。”米开朗琪罗怒视着墙壁,画中人是如此完美,几乎像是在呼吸。“哼。”他跺着脚走开了,身后留下一股臭味。
这事儿太奇怪了,费德里科心想。在回公馆的路上,他一直琢磨着米开朗琪罗深更半夜跑去教皇的书房做什么?宫殿的装饰工作由拉斐尔负责,与他无关。突然,真相冒了出来,费德里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米开朗琪罗一直在暗中监视!他这么一位伟大的画家,居然偷偷摸摸地研究年轻的拉斐尔。多么有趣的八卦新闻。
但费德里科能把这事儿告诉谁呢?西莱斯特自己总是说个没完没了,根本没时间听别人说。在教皇的宫殿里,做小厮或给厨子当小工的孩子寥寥无几,又与他身份悬殊。公爵的儿子不可以与平民交往。那他的仆人呢?裁缝呢?小丑呢?他卧室天花板上画着的丘比特呢?不可以。费德里科在罗马的确认识很多人,奈何哪一个也算不上他的朋友。
他在长廊里艰难地走着,一边咀嚼着最后一点儿无花果,一边思索着这个悲哀的现实。远处的圣玛丽大教堂响起了午夜的钟声,那悲恸的声音正合他的心情。砾石在他的便鞋下面发出刮擦声,他的提灯根本无法冲破黑暗。星星冷冷地看着他。他多么希望妹妹们此刻陪伴在他身边啊,他多么想回家啊。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想逃跑了。然而,这样的罪行会使他的整个家族蒙羞。不,他必须留在罗马做人质,等待教皇在合适的时机放了他……
“喵!”
是什么?费德里科拔出刀,猛地转过身来。珍珠般的月光穿透黑暗,照亮了摞成金字塔形的地砖、成堆的木板,以及墙边那个很高的木箱……他皱起了眉头。这里怎么会有一个箱子?肯定是今天下午他午睡时送来的。
费德里科鼓足勇气,拿着刀慢慢靠近。那个箱子,或者说是壁橱,确实十分精美,光滑的胡桃木上镶嵌着宝石。这样的木工手艺,不花大价钱是买不到的。
壁橱门内突然响起一阵刮擦声,虽然很轻,却持续不断。费德里科连忙向后跃了一步,嘴里直发干。“走……走开……”
又一阵刮擦声响起。此时要是有个朋友在就好了,费德里科愿意用自己的半个国家交换。
“喵!”
“老天。”只不过是一只猫被困在了这个精致的雕花壁橱里。费德里科如释重负地哼了一声,把刀收进刀鞘。“出来吧。”他拉开门闩大声说。
一只小猫冲了出来,尾巴不停地抖动着。“喵?”那是一只黄色的小猫,毛色很像狮子,耳朵尖是黑的。他把小猫抱起来,它在他手里咕噜咕噜叫。猫咪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带着黑边,很像埃及人画了眼线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一颗颗小牙还没有针粗。“喵?”
“你好。”费德里科鞠了一躬,“我是费德里科·贡萨加爵士,家父是曼图亚的弗朗西斯科二世公爵,家母是菲拉拉的伊莎贝拉·德埃斯特夫人。”
“喵。”小猫伸出一只柔软的爪子,轻轻拍着他的鼻子,它不停扭动,想要挣脱。
“老天。我不会抓着你不放的。”费德里科把它放下,它立即蹦跳着跑开,像小丑一样打滚儿,不过它可比宴会上的那个小丑强多了!费德里科大笑起来,还为它鼓掌。让他往后余生一直看这一幕,他也愿意。
突然,小猫停了下来,舔舔一只爪子,好像在说:你要我打滚儿?偏不!
它发现了一根羽毛,便压低身子,朝它爬去。接着,它一跃而起……
“抓住了!”费德里科喊道,“嘿,你太聪明了。”
它像一匹小赛马一样坚定地冲过长廊,随即转身往回狂奔,结果一下子撞到费德里科的脚踝,反弹了出去。“喵。”它叫了一声,整个身体都像在呜呜叫着。
“你的短跑很不错。”费德里科抚摸着它,“只是转弯还需要多加练习。”
小猫趔趄着跑开了,突然,它弓起背,毛发根根竖起,随即轻快地朝费德里科跑了过来,嘴里咝咝叫着。
“哇,你好凶,我被吓破胆了。”他躲在斗篷后面,表示自己很害怕。
它拍着斗篷的下摆,爬上了他的腿……
“噢!”他笑了,把它拉下来,“我的紧身裤是丝绸做的。”
它朝壁橱走去,拍了拍门。“喵?”
费德里科快跑过去打开了柜门。小猫嗅了嗅,摇晃着爬了进去。
他鞠了一躬,把门关上。“猫小姐……”他说着把门拉开,“你好。”
可里面哪里有什么小猫。
“小猫?”他向壁橱里张望。
什么都没有。
费德里科伸手去够提灯。“你在哪儿?”他跪下来,用两只手摸着壁橱里面,又用提灯照着角落,还照了照嵌有宝石的柜门。里面没有小猫,只有黑色檀木和白色冬青木上的奇怪符号。
他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涌起一阵恐慌。“小猫?”远处有人在笑,还有人在弹奏音乐,但这条长廊里寂静无声。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唯有圣灵教堂的钟声飘荡而来。
一声哽咽自费德里科的胸口发出。“你在哪里?”他应该把这个壁橱砸碎,用他的刀柄打碎宝石,再把碎片踩在脚下。这事儿太奇怪了,不合常理。“小猫?”
圣灵教堂的钟声归于沉寂。圣奥古斯丁教堂和圣鲁菲纳教堂的钟声开始响起,罗马的每所教堂都按照它们自己的时间过午夜。
费德里科大口大口地吸气。这是专门吓唬人的恶作剧?还是巫术?一定是邪祟在搞鬼。他非常难过地关上了壁橱门。“再见了,小猫。”返回公馆有很长一段路。提灯在他的手里垂着,仿佛有一百磅重。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包围。
“喵。”
他飞快地冲回去……用力打开壁橱门……
一只猫溜达了出来。那是一只成年猫,皮毛的颜色像狮子,眼睛有黑边。猫抬头望着他。“喵?”不过它的叫声并不像小奶猫那样轻柔。
“你是那只小猫?”他小声说。
猫从他的双腿之间穿过,用又黑又尖的耳朵蹭着他的小腿。
费德里科倒抽了一口气。“就是你,但怎么可能……”
“喵。”它从容地走向壁橱,在提灯的灯光下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它走起路来,不再像小猫那样趔趄。“喵。”它拍打着壁橱门。
“不!”费德里科把猫抱了起来,“那东西太危险了。”他把它抱在怀里,也顾不得担心有人听到他的脚步声,飞快地跑回了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