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秋素春秾》排好了版,编辑来问:序什么时候能给?
我想了会儿,问她:不要序行吗?
她说,最好有一个。
我又想了半天,只好说实话——书里的稿子,都是精挑细选的,经过很多删改。多写一个字,都怕拉低全书的水平。
我没有开玩笑。选进来的文章,原稿中有很多很好的段落,非常喜欢的段落,我也下了狠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不是大段大段地删,也不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删,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甚至删了又加,加了又删。我有执念,逼着自己非删到96000字以下不可。既然那样狠心删过,再添上一两千字,我觉得对不住删掉的文字。
这之前,我出过四本随笔集,有了这本,那些我希望读者都不要再看了。虽然作者珍爱自己的每一本书,希望每一本都畅销、赚钱,但就像姑娘都希望自己修得最好没有死角的照片被大家记住,作者也一样,希望读者记住他最好的书。像父母爱每一个孩子,但总有最偏爱的。这本书,于我就是。
我擅长议论。但这本书,每一篇都是叙事。书中有些文章,原稿有大段议论,被读者视为金句的,我删掉七七八八,没剩什么了。剩下的,就是些事情。平凡无奇,又难以磨灭。
写这篇序的时候,大伯正迫近生命的终点。肺癌,脑梗。晚饭前,我给家里打电话,爸说他刚给二哥(大伯二儿子)通过电话,大伯好几天吃不进饭,就昨天喝了点粥,瘫在床上叹气:“咋还不死呀!”
我想到爷爷在离世那年,住院的时候,四月上旬到中旬,也说过同样的话。后来爷爷又活了五个半月。那期间,父亲和大伯吵过架。爷爷躺在里屋一声不吭,我走到爷爷床前,他说,你大伯脾气太坏。父亲脾气也不好。保姆老太太说,姓王的脾气都坏。
爷爷过世后,父亲和大伯关系好了些。给爷爷烧完两周年没多久,大哥(大伯大儿子)打电话给父亲,说东关医院说,大伯的病可能有点严重,得到外面大医院检查。第二天,父亲开车把大伯拉到武汉,确诊肺癌。后来,大伯一家决定还是回来保守治疗,不手术。没过多久,新冠肺炎疫情暴发。
现在,父亲见大伯疼得厉害,说还有个办法,打杜冷丁。奶奶是胃癌去世的,是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打过小半年杜冷丁,配安定。杜冷丁是父亲和大姑(比父亲小五岁,当时还在世)在东关医院托熟人吴大夫买的,奶奶住在乡下大伯家,大伯知道人打杜冷丁到最后会成什么样子。现在,问大伯打不打,他说不打。父亲又问吴大夫,吴大夫说,现在就是想打,也必须住院。父亲说,明天给他送一盒蛋白粉吧,总不能看着他吃不下饭。
爷爷去世前最后一年住在林栖园。老房子要拆,他死活不愿意搬,但搬不搬人家都要拆,又没人愿意租房子给一个九十多岁不能走的老人。爸妈实在没办法,说要不就买套房子吧,问我有没有钱。我工作五年,卡里有三十来万,转给家里二十五万,买了房子,小区叫“林栖园”。我想到张九龄的《感遇》:“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幸好搬到林栖园,卧室装了空调,否则那年冬天爷爷都不一定能扛过去。爷爷离世后,火化,下葬,客人散后,我去林栖园看看没有爷爷的房间。当时,七岁的小堂弟虎头和他爸妈临时住那儿,虎头见我来,质问道:“爷爷已经死了,你还来林栖园干吗?”
我抬眼,看到西边平房顶上晾晒的被子,心里难受起来。爷爷瘫在床上的几个月,一想解手,就撕开纸尿裤,尿到被子上。我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盯着他什么时候解手。盯了两个小时他都没解,我起身上厕所,不到一分钟回来,见他已经尿床上了。我很崩溃,几乎忍不住要问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给他系尿袋,他不情愿,总是撕;给他戴上手套,他也能脱掉。我在很长时间里,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没下定决心去绑他的手。有一次我说:你怎么老撕尿裤,被子都尿湿完了。他一天尿湿两三床被子,也没工夫洗,只是晾,晾干继续盖。爷爷说:我柜子里恁多被子,咋不拿出来盖呀?
爷爷过世后,下葬,寿衣几件套里有床被子,阴阳先生没注意,其他人竟然也都没注意,等棺材钉上,才发现被子落在外面,父亲几乎要冲阴阳先生发脾气。我想到爷爷生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我柜子里恁多被子,咋不拿出来盖呀?
每念及此,悔恨不已。
聊可安慰的,是爷爷下葬后我回到林栖园,见桌上念佛机还在开着。虽然声音小,但佛号还在响着。
那年夏天,2017年8月6日,我集了一副对联:
对酒当歌,臣之壮也;
遁世无闷,天何言哉。
我今后,不大想写散文了。我知道我的散文可以写得很好,但我不想有那么多可写的内容,尤其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从前的书,每出一本,父母都要买些送给亲戚朋友,这一本,我也不希望他们再送。只希望陌生人读到,能觉得慰藉。
当初对大伯有些意见,现在没有了。爷爷生病的时候,大伯希望别送医院,住院的时候,他希望早点拉回家;他自己生病,也是这样,脑梗住院,半边身子动不了,咳出血来,还再三嚷着让我爸把他拉回家。
众生多苦。希望大伯,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也希望他受的罪,能少一点算一点。
末了,普愿众生,远离苦难!
王路
2021年1月12日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