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敲打
李续回到军营之后,飞快地抄录了一份名单,然后匆匆赶往中军大帐。
他进入德格都巴雅尔的中军大帐是不需要通报的,这是他作为贴身扈从官的特权。
此时此刻,东军元帅、河间王德格巴雅尔正在火炉上,亲手烤着一条羊腿。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把锋利的餐刀,发现巨大的羊腿上一块地方烤好了之后,就顺手切下来,然后蘸了蘸面前的调料,放进嘴里。
刚刚烤好的羊肉,冒着香喷喷的热气,烫的德格都巴雅尔龇牙咧嘴的,但是他却乐此不疲地继续烤肉,继续吃。
在德格都巴雅尔的下手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甲胄齐全的军中大将。看那身形一点也不比身高两米左右的德格都巴雅尔矮小多少。但是看他那胆怯紧张,畏首畏尾的一点点烤着眼前羊肉的样子,就跟受气的小媳妇见到彪悍的婆婆似的。
这个人身穿一副银白色的精致鳞甲,穿着打扮一看就与普通的将领们区别很大。
他脑袋上除了后面的两根细长的小辫子,盘在耳后,头顶上就没几根毛,似乎不是剃的,是天生就谢顶。高高的颧骨,再加上尖尖的颅骨,还有下巴的那一撮山羊胡子,让他的整个脑袋呈现出奇特的菱形。
一双细长的小眼睛上面,有着不常见的突出的眉骨。这种突出的眉骨,让这个人看上去还有一点没进化过来的原始感。再加上红彤彤的蒜头鼻,浓密胡须下面的岔岔嘴,配上那两片厚嘴唇。
李续并不懂相面的技术,但是这位将军的长相非常奇特。因为他几乎就差把“野蛮残暴”这四个字,刻在脸上了。
李续走进大帐之后,先向舅舅德格都巴雅尔鞠躬致意,然后又想旁边这位银甲将军抚胸鞠躬致意。
“末将图勒,见过镇远王殿下。”
镇远王孛儿只斤·宽彻,他是孛儿只斤·哈班的小儿子,元朝豳(念“宾”)王孛儿只斤·出伯的侄子。他的家族是成吉思汗第二子察合台大汗的后裔,但是他却是大元王朝最忠诚的边疆大将,他们家族常年和察合台汗国和窝阔台汗国对战。
如今这个镇远王宽彻担任东路军前军主将的职位。
镇远王这个爵位是寿山大汗登基之后,新册封给宽彻的,是一个驼钮银镀金印王,在元朝时期属于第四等王爵。
宽彻见到李续进来后,也欠了欠身子,努力装出笑容。说道:“啊,是图勒回来了。看来你的任务完成了。呵呵。还算顺利?呵呵”
李续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因为他知道,在自己的名单上,也有这个家伙的名字。
他直接掏出怀中的名单,双手捧着,恭敬地走到舅舅德格都巴雅尔身边,将文件放在德格都巴雅尔的桌子上。然后用只有自己和舅舅才能听到的声音,一个个指着上面一些需要重点说明情况的人员名字,向德格都巴雅尔做汇报。
德格都巴雅尔撇着眼睛,看着这份名单上长长的名字,听完李续的汇报后,点了点头,算是表示自己明白了。李续又悄声把今天早上如何拿到名单,又如何处理了张景隆以及犯错部下的经过都简单说了一遍。
德格都巴雅尔抬起眼皮看着下面已经没心情吃饭,紧张的盯着自己这边一举一动的宽彻,对李续说道:
“有些人犯了错,该罚就要处罚,不能心慈手软。你做的很对,汉人有句话说的是:慈不掌兵。然而,你又饶恕了另一个说实话的人。这也非常正确。我们是大汗的勇士,而勇士最重要的不光是勇武,还有忠诚和担当。”
说完他转过头,看着李续,这才露出笑容,温柔的说:“图勒,我为你感到骄傲。你去做你的事情吧。有需要,我会派人叫你的。”
李续躬身退出了大帐。临走的他似乎闻到了一股肉烤坏了的焦糊味道。
等李续走了以后,宽彻赶紧把手中烤的冒黑烟的羊肉,直接扔到火盆之中,飞也似地窜到德格都巴雅尔坐的主帅台子前面,单膝跪地,右手抚胸,咧着嘴认错道:
“王兄,小弟我错了。我向你忏悔,希望能求得你的宽恕。我······我实在是没办法啊。我部的物资不足,今年羊羔因为战争,大量减产。七月份的时候,还遇到了狼群袭击。所以我······我······”
德格都巴雅尔又割下来一块烤好的羊腿肉,蘸了调料,放在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
“所以你就将朝廷给你的甲胄、兵器,偷偷运给罕东王,让他去跟察合台汗国换取粮食、牛羊和马匹。是么?”
宽彻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什么,抬头补充道:“不是普通的马,是战马。我用三百副铠甲,换了对面三百匹战马。都是伊犁河谷出产的好马(后世有名的哈萨克马,也就是汉朝所说的汗血宝马),一百匹公马,一百匹母马,还有一百匹儿马。我也是为了备战······”
宽彻看到德格都巴雅尔瞪得溜圆的眼睛,怒视着自己,他后面的话可再也说不下去了。
“备战?!”德格都巴雅尔拎着硕大的羊腿,直接从桌子后面绕着走了下来,来到跪着的宽彻旁边。“朝廷缺战马么?但是察合台人缺铁甲!你这个家伙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蠢笨!所以你叔叔出伯到死,哪怕让豳王的爵位荒了,他也不传给你!”
这话一说,宽彻脸上一抽,闪现出瞬间的狠戾和狂躁。
叔父豳王出伯没有儿子,自己的父亲和兄长战死沙场后,按理说只有自己这一个嫡亲传人。但是到了大前年,叔父出伯死的时候,竟然将这个爵位荒了。要不是当今的寿山大汗心善,封给了自己一个银镀金印王爵,自己这个窝阔台大汗的后人,就会成为没有爵位的尴尬出境。
他自认为这些年来,自己兢兢业业的戍守边疆,怎么就不配继承豳王的爵位?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点。今天被人德格都巴雅尔触到痛处,脸上一刹那显露出无尽的凶狠暴戾。但是他可不敢对德格都巴雅尔使性子。
德格都巴雅尔看到了他脸上那一瞬间的表情,揶揄道:
“怎么?你小子现在也敢跟我龇牙了?不是当年岭北的时候,成天追在我屁股后面,求我教你摔跤的时候了?哦,我知道了。你长大了,封王了。你现在是正三品的昭毅大将军了。是吧?”
“没有没有。小弟不敢在王兄面前造次。”宽彻赶紧向德格都巴雅尔举着双手解释。
德格都巴雅尔直接抡起手中的羊腿,冲着宽彻后背铠甲最厚的护心镜的地方就砸了下去。
“咚”的一声,砸的宽彻龇牙咧嘴的,直接就双手拄在地上,趴了下去。
就听到德格都巴雅尔怒骂道:
“你不敢?你这个混小子现在已经做了!你不但走私,还敢把军中的情报泄露给察合台人?你忘了你阿爸是谁射死的吗?你忘了你兄长的人头,是怎么被也先不花的父亲都哇砍下来的吗??你还记得他们用长矛,挑着你兄长的人头,向我们示威的样子了吗?你这个混蛋!你的兄长、我的安达,他死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啊!你现在竟然敢跟杀死你父兄的生死仇人做生意,还出卖朝廷军情?我今天就送你去见你的父兄,让他们看看你,是怎么给他们报仇的?你这么蠢,你叔父怎么可能将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王爵传给你!!”
说完德格都巴雅尔就用羊腿使劲砸向宽彻的后背、肩膀和撅起来的屁股。
砸了好几下,他才把已经把骨头都砸折了,只剩下一些肉筋连着的羊腿一下子甩出了大帐之外。然后狠狠的在趴在地上痛哭的宽彻屁股上踹了一脚。最后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兄!王兄啊,我错了,我不应该为了点钱财,就跟敌人做交易。但是我真的没有把军中的情报告诉敌人啊。也先不花跟我有杀父杀兄之仇,我杀了他的心都有,怎么可能会出卖大军内幕给他。我冤枉啊,王兄。”
宽彻泪流满面的爬在德格都巴雅尔的腿边哭诉道。
德格都巴雅尔穿着粗气,想了想,说:“你这蠢驴,是不是把军情安排,告诉罕东王了?”
宽彻一脸迷茫的想了想,点点头。
“是啊。他不是咱们这边的嘛。而且不就是因为他最先报告朝廷察合台军队入侵,咱们才最终决定跟察合台人决战的嘛?他经常问我军中决议有什么情况,这样也方便做生意的时候,避开军队交战的时候,这样就不会造成损失。”
德格都巴雅尔又开始四处找可以打人的东西了,早知道刚才就不把羊腿扔出去了。气死人了!最后实在没找到趁手的东西,他直接冲着宽彻的后腰又是踹了一脚。
“你用你的核桃仁一样小的脑子好好想想。这混蛋都能跟对方做生意了,那还是咱们这边的人么?你告诉他的所以军情,他都通报给对面的人了。而且沿途护送,还是用咱们的军士。即使被半路拦截查出来,罪名也是你和我的,跟他没关系!”
宽彻都懵了,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傻傻地问:“为什么啊?”
德格都巴雅尔彻底确定了,这个家伙除了在战场上以外,其他的时候智商基本跟十岁的孩子差不多,还不如自己十五岁的外甥图勒聪明呢。当然那小子也的确有点妖孽。
“还能为什么?为了钱啊。这中途的交易,走的都是他控制的秘密通道,他是要过路费的。他拉拢你做生意,就是为了获取军中情报。而且他还笼络了其它十几个封君和部落,跟着一起走私,以便于让他从中渔利。”
说完了,德格都巴雅尔直接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边,将李续给他的那一大沓儿文件拿过来。
他指着上面说:“这些都是参与走私的人。你说他从中挣了多少钱?还有,这上面还记录你跟他用军械铠甲换马匹的事情。你这个大傻子,才拿到三百匹马。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罕东王从察合台汗国换来的是整整六百匹战马。他自己留下了一半!现如今,他兵精粮足,如果我们轻易动他,反而会给大军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麻烦。到时候对面的察合台军主将秃黑鲁,一定会在咱们跟拉古耶特部落僵持不下的时候,从身后杀过来。里应外合之下,咱们肯定要大败亏输的!”
宽彻大吃一惊,噌的一下就窜了起来,站在德格都巴雅尔的身边,拧着眉头咬着牙说:“王兄,我这就回去调动我的精锐铁骑过来。请给我十天······不,七天。我保证最多七天的瞬间,把他们拉古耶特部落消灭掉干干净净,把那个混蛋的罕东王的脑袋给你带过来,我还要······”
德格都巴雅尔斜着眼睛看着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还要个屁!住嘴!”
他指着宽彻的鼻子,叮嘱道:“你给我听好了。不许你随便动前沿的一兵一卒,那都是我好不同意布置好的。现如今这个情况,你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绝对不许乱说,或者乱做!听到没有?!”
宽彻赶紧点头,问道:“王兄,你要怎么做?”
德格都巴雅尔捋了捋脸上乱蓬蓬的胡子,想了想,沉声说:
“不急。咱们先把自己军中的蛀虫和稗子都挑出去,最后再收拾那个罕东王。而且只干掉罕东王和他的那几个亲信就行,不要动拉古耶特部落其他人。这样,不但能将兵强马壮的拉古耶特部落为我们所用,还能震慑住那些首鼠两端的部落封君们。”
宽彻脸上露出钦佩和笑容,他咧着嘴跟着德格都巴雅尔的话,不住地点点头。听完了之后,他用自己砂锅大的拳头,狠狠敲打着自己胸前的铠甲,发出咚咚的声音,朗声说道:
“末将宽彻,愿意听凭元帅的一切安排。刀山火海,亦不旋踵;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