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月不落
布拉德里克八世暂时收回思绪,推开眼前桌上的一堆战略图纸,裹紧自己的紫袍,静静等待着。
他的时间感很准,震动准时到达,栽培着艳丽的鼠尾花的瓷罐子在震动中摔下窗台,在地上砸成一摊泥土和锋利的碎片,不复高高在上的贵气,就像联邦现在的处境。
这震动来自联合箱式轰炸机编队将每架几吨重的炮弹打包空投到圣城城区时发出的,每次间隔七个小时,正是轰炸机来返于航空基地装填弹药所需的时间。
航空炸药命中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群,由亚撒二世在上千年前建立,之后不断经历王朝更迭的定都和扩建,直到联邦将这里作为首府,皇帝的宫廷就一直屹立在这方圣洁的土地上。
在圣城被围攻的两个多月里,防空火力网曾经有过英勇的战绩,但是最近几个自然日,这种集体轰炸的亵渎每天出现三次,间隔时间非常均匀,好似一位巨人在云端之上擎着巨钟,向地上的国度宣泄太阳的火种。
震动平息了好一会儿,布拉德里克才将思绪从飘飞的尘埃中拉回现实,皇帝示意侍卫让门外等候的人进来,而宫廷的奴仆默不作声地清扫着地上的泥土,那平时供皇帝观赏的花朵糟践在土里,得不到半分怜悯。
大臣亚尔曼和克莱斯特将军悄然走进门,皇帝一眼就能看出他们同行的目的。
“陛下,倾覆之塔已经完成了后期工程。”亚尔曼的眼睛像是得了热病一般发着光,透露出他这个阶级少有的狂热,而克莱斯特沉默着,将一个由亚麻布包着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书案上。
布拉德里克八世的目光立刻变得沉重起来,像是涌上一层暮霭,那盒子里面装着一块灰色的东西,软软的,像陈年的羊脂,启封时的液氮雾气飘落下桌面。
他知道这是什么,但是不愿意提起,如同驱赶飞舞在眼前的鸟雀,他挥手示意克莱斯特将盒子关上。
虽然明知自己的孩子欺君罔上,扶持地方集团利用叛乱等待他死于战火,但是看到曾经那个围着他膝下喊他父皇的孩童如今的大脑,皇帝不想多说什么。
克莱斯特是个有才之人,执行命令非常果决,效率卓越,从不拖泥带水,布拉德里克自己也明白按照功绩累计应该授予这位从中层社会爬上来的平民将领以天鹅绒金羽紫袍的殊荣。
然而在这种亡国灭种之际,皇帝不想再大费周章讲究繁文缛节了,他的皇冠在王座之上摇摇欲坠,怕是低头去为克莱斯特披上紫袍也会掉下来。
亚尔曼向皇帝诉说着倾覆之塔计划的进展,而布拉德里克八世盯着墙角边清理剩下的泥土,对大臣的热忱并不在意,但是出于对这位能干大臣的尊重,他选择耐着性子听完枯燥的汇报。
在围城的这些天里,守城的数万兵力有相当一部分是由亚尔曼在市民当中一点点选拔出来的,要说这位大臣只忙着躲入安全的庇护所而对国事没有贡献,皇帝也不会随性批准倾覆之塔计划。
这个工程的名字就象征着布拉德里克八世对这个所谓复国计划的态度,在皇帝看来,联邦已经失去了立足于世界舞台的根基,这种分裂的趋势从圣列奥罗斯逝世之日起就是合久必分的局面,反而对于城外那些叛军而言,他们才是打着复国战争的旧民。
几天前,克莱斯特从前线回到王庭,是奉着皇帝命令守卫最后的圣物,布拉德里克同意了亚尔曼的请求,在联邦彻底沦陷之前,将圣物运进倾覆之塔。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圣物不仅是联邦辉煌的开始,也是落寞的结束,但是无疑的,是这个东西给了大臣们推行复国计划的源动力,就像被人捧着的、宁愿美艳地腐烂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
皇帝摆摆手,克莱斯特立刻走上前来,一枚镶嵌着宝石的戒指落在这位将军手上,看那坚毅军人粗糙的手掌仿佛捧着易碎的圣杯一般的小心举止,布拉德里克八世不以为意。
钱或者财富在圣物面前都不重要,不像那些将硬要将金银珠宝带往所谓死后世界的坟墓主人,皇帝看得很开,他在位期间联邦就没有大事土木修建帝陵,在他以后也没有了必要。
他允诺将圣物带给倾覆之塔中的人民,就当是自己这位末代君主对臣子最后的祝福,亚尔曼和克莱斯特躬身告退,留下惆怅的皇帝孤自一人看着那些没有意义的城防图,布拉德里克的手掌放在那个液氮盒子的上面,就像很多年前,抚摸着孩子降生不久的稀疏头发。
比起近代突飞猛进的科技,保存圣物的方式还是遵循着古老的办法,皇帝把目光从大门方向移开,抬头向斜上方的墙壁望去,仿佛透过墙壁看到了圣物被那枚作为钥匙的戒指打开封存手段,正在天边冉冉升起。
数日之后,来自圣城内的声音哀婉沉重,与城外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军号声和无数爆炸产生的烟雾和火星凝聚的杀气对比起来,显得历史上从未有过,也不会再有。
在庄严的圣歌中,联邦立宪皇帝、全副武装的守军、市民和商人都聚集在圣列奥罗斯门下,准备用生命迎接最后的血战,皇宫尖顶的双头鹰铜钟发出标志着联邦世界时间的声音。
倾覆之塔悄然封闭,圣物跟随着名为“月之左手”的超级计算机一同埋葬在地底,那些逃避着最终灭国命运的紫衣贵族们早已让议会院空空荡荡。
布拉德里克八世选择了自己面对属于君主的结局,而高贵的皇室成员们,在皇帝的赴死意愿中,已经是将自己的荣华走到了尽头,克莱斯特会负责好清理工作的。
其实说起来,联邦的车辙停在了野草面前,圣城陷落的时候,皇帝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将君主制带到下一个时代。
他或许只是希望能有一个信仰坚定的人来砍下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