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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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满身绽放

看到我那篇小说,宿舍里那几个声称看到文学作品就头疼的家伙哎哎地怪叫一阵,把小说仔仔细细读完了,他们说,我会写小说在他们的想象范围之外。读完小说后,他们认为这小说跟我的人一样荒唐,哪有这样的病人这样的事,我只是笑笑,他们只看到那些不真实的,看来我把真实掩藏得很好,就像姐姐将她的行踪掩藏得毫无痕迹。他们不知道,我把姐姐藏在这部小说里,我想通过藏起她,寻找更真实的她。

男人夹着烟,手指在门槛石上划来划去,烟头燃痛了手指,他抖了一下,发现自己一直划拉着那朵花的形状,他又抖了一下,扔掉烟头,望着那朵不存在的花发呆。那是花吗?男人反驳自己,对自己生气,就是样子像花。他指甲用力抠着门槛石,像要把划拉下的无形的形状抠掉。

刚才回到家,妻子拉开领口向男人露出左肩,静静看着他,他双眼猛地撑大,凝视良久,半侧着脸,手在身上摸烟。几天前,女儿发现了那朵花。妻子和女儿都称之为花,他不习惯这个称呼,但不得不承认极像——女儿像往常那样,给妻子擦身子,擦到左肩时,女儿呀地叫了一声,妻子左肩偏后处出现一个浅蓝色的印,铜钱大小,形状像极了梅花,但有六个瓣,中心处有几丝浅黄色的痕,跟花蕊一样。妻子让女儿拿两个镜子,将那个印痕反射给她看。第一天,颜色极淡,第二天蓝色和黄色深了些,第三天更深,蓝色成了湖蓝,中间花蕊的部分成了鹅黄,之后颜色没有再转深,印痕固定了。

妻子努力伸着手,想触碰那个印痕,触碰不到。

男人起身,踩了踩那个灭掉的烟头,出了院门。

夏咬着唇上的笑意把男人迎进屋,转身去了灶间,端来几个软饼,捏了一双筷子,说刚煎好的,正想给他端过去。男人夹起一个软饼,嘴塞得鼓起来。夏坐在男人对面,看他,男人半侧了身,半垂了头。

男人嚼着软饼,提起妻子肩上那个蓝色印痕,口齿含含糊糊的。夏等他吞下软饼,让他再说一次,男人又咬下一个软饼,喝了大半杯水,像终于积攒够了勇气,细细谈了那个印痕。

夏细小的眼睛用力瞪开,厚实的嘴唇张着,半天后,两只手一拍,问,真是这样?

男人不出声。

长在左肩上?

男人点点头。

她有没有嚷嚷痒还是痛?

男人摇头。

你还是照之前那样给她擦身子?

还是那样。

你之前怎样给她擦身子的?夏看了男人一眼,黑褐的脸颊晕出一层热红。

男人又拿起筷子,把剩下的三个软饼都吃了,抬起脸,夏仍在等答案,他抹了下脸,说孩子还是那样擦,我两年不干这事了。夏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男人挥挥手,不耐烦了。鬼知道怎么回事,夏爱问这个。

男人起身要走。

三哥。夏唤住男人,这个时段,还是再坐一会儿。她向男人分析了“这个时段”。

男人过来时正是晚饭时段,寨里人大都在饭桌边,巷里没什么人,一路上没有眼睛盯他,这时出去,晚饭刚过,寨里人或蹲在家门口剔牙,或在巷子里逛荡,男人从这里出门到进自己家里,至少得和半寨人招呼。干脆再坐一坐,天色晚些,寨里人都回了屋,那时就清静了。

男人不出声,但回屋坐下了,掏出烟丝。

夏柔和的表情转为冷笑,到我这屋就那样怕寨里人知道?

男人卷着烟,没抬眼皮。夏褐黑的脸愈黑,站了一会儿,说去煮面。男人晃了下手,几个软饼下肚了。

几个软饼顶什么,外面干了一天重活,家里孩子能做什么像样的饭菜,现在家都是你撑着,你这身体再不养好……

夏进了灶间,半晌,端出满满一碗面,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放着一撮瘦肉。夏说,肉原本就是给你备的。

男人埋头吃面,直到碗吃空,没再抬脸,夏立在他对面,半倚着柜子,说,一碗面也吃得不情不愿。男人点烟,半垂着头,抽烟,烟尽,再点烟,抽烟,好像意识里只做这一件事。夜色一层层爬进屋子,从门口,从窗户,渐渐把两个人浸没,夏拉亮了灯泡,亮黄的光从两人头顶浇洒下来,地上印了两个巨大的、沉默的影子,一个线条分明、紧绷绷,一个圆润丰满。

半晌,那个线条分明的影子立起,先贴在墙上,接着被天花板压成两截,往门外移去,那个丰满的影子起身随着:出门抬了头吧,到干妹家吃个饭怎么了,我这干妹不算辱没你吧。

线条分明的影子在门边顿了一顿,挥了下手,动作烦躁仓促,一脚迈出门槛。

夏追出门,在院子里对男人说,还是请个医生。

不是没请过。

现在都这样了,不请医生怎么成。请大城市那种新派医生,这种奇奇怪怪的病,也是新式的,老传统的中医怎么医得好。

男人说,我明天出门。

男人望着那扇门,呆呆地看了很久,好像认不出这户人家。是陌生了,男人用力想了想,上次来是两年前,那时是灰色的铁门,这次是发亮的钢门。不锈钢的光亮刺痛了男人,也让男人涌起某种希望,有能力请好医生的。按了门铃,屋里叮当一声,男人往后缩了缩,他一直很不习惯按门铃。

似乎坐了半天,喝了两大杯水,屋子到处是亮得发光的东西,男人的烟摸不出来。他很庆幸,只有丈母娘一人在家,事情将由她转达。

男人告诉丈母娘,她女儿身上长了一块斑——在那一瞬间,男人突然找到称呼妻子肩上那块印痕的称呼——蓝色的,桃花那么大。他的口气显示出那块斑的可怕。

丈母娘捂住嘴,喉咙上下滑动,肩膀一耸一耸的,男人半垂下脖子,喝水,直到听见丈母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缓过神的样子。

痛吗?丈母娘问,声音带哑,眼眶红湿:她近来怎样?

男人摇摇头,又点点头。

当初那样拉了人就出门,才不到二十岁的孩子,懂得什么,日子没过像样,人也弄得不像个样……

男人手伸在裤兜里,手指攥在手心,指甲刺着掌肉,丈母娘将再次重复当年的抱怨,声音会渐渐带出哽咽,带出责怪。男人胸口一突一突的,但坐得很稳,他不会再像多年前那样夺门而出,当然,丈母娘也不会像当年那样激烈了。

但丈母娘停住抱怨,转身去厨房端了几个蛋糕,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示意男人吃。男人拿起一个蛋糕,看了丈母娘一眼,有配合的意思,经过这么些年,双方都柔软了。

和妻子结婚后,男人没踏进过这个门,直到妻子躺倒在床上,中间整整五年空白。五年里,妻子的娘家人怨气累积成炽热的火焰,也冻结成冰冷的硬块。

妻子躺倒后,丈母娘开始频繁地踏入男人家的院门,她曾发誓一辈子不会进这个门。那个傍晚,男人为妻子擦洗身子,丈母娘坐在屋子外半截,隔着布帘,听着并想象着男人为女儿擦身的全过程。每天干完活回家,男人就端一盆水,拿毛巾为妻子细细擦身。那次男人端着水盆出来时,丈母娘为他立起身,看他的眼神像落在花瓣上的春日。

我收拾一下东西就走。丈母娘将蛋糕盘往男人面前推了推,又指指水果盘。

请医生。男人说。

丈母娘愣了一下,两只手搓在一起:对,得请医生,她肯吗?不能说,先瞒着。我今晚跟她大哥说。

男人说,之前那个中医不成。

不请那个中医了。丈母娘绕了两圈,立在男人面前:这次试试西医,让她大哥请个教授。

男人起身,他要说的已说过,他想的丈母娘帮他考虑好了。

这就走?丈母娘连忙提了些蛋糕水果给他,她知道留不住男人。

请医生的钱我出。开门时,男人说。

就你有骨气。丈母娘冷笑:她好歹是我女儿,说这些有意思?

今天活儿很多?男人掀开帘子,妻子问。

男人潦草地点点头,嗯了一声,不接妻子的目光。但他知道妻子目光不对了,平时干活晚回是常有的,除了催他吃饭,问累不累,其他妻子是不多过问的。

妻子仍盯着他,目光有了力度,拍打得男人每个动作都不自在。他觉得,自妻子躺倒后,身体里的力气全跑到目光里了,那光变得像他干活用的凿子,锋利闪亮,能穿透一切。

男人抿紧嘴,小心着,不露出医生这两个字,妻子赶走那个中医的事似乎只是不久前的事。

当年,妻子躺倒后,请了乡里的赤脚医生,请了邻乡出名的中医,送到镇医院,送到县医院,到县医院时,妻子说再往外送就是让她送死了,于是回家。妻子的哥哥求来了中医,名中医,在大城市的大医院的,要请他看病得排很长很长的队。妻舅肯定花了很多钱,男人没问,他不知道问了以后该怎么做,他想象过,那想象让他脑袋发痛。

著名中医带来一种晒干的花和一种晒干的草,让煮了水泡澡,中医说那是极罕见的灵花仙草,花长在极寒之地,草生在极热之地,一方面除掉体内的毒物,一方面补充元气,他给的前景是,用这种花草泡过后,身体将像新生的一样干净,有生命力。

男人照中医的交代,每晚煮了大锅水,倒于床前的大木桶里,让妻子泡在花水里。他给妻子脱衣,那身体一层层露出来,那么白,男人的目光每次触碰都要敛一敛,他感觉妻子的身体有一种月光的亮色,晃得他心神不安。鹅一样长软的脖子,圆圆的肩膀,小巧端正的胸,腰好像被什么束过,又平又细,圆实的大腿,难以相信这双腿撑不起身子。男人每次看妻子都像看一个陌生女人,他抱着她,滑得发腻的皮肤,弹性的肉感都让他手心发烫。

这身体不能碰。中医反复交代男人,碰了所有的医治将失效,甚至可能伤害男人。每次将妻子抱进木桶时,男人的脖子和目光都奇怪地扭着,手尽量伸长,尽量减少与妻子身体的接触。放下妻子后,男人走到布帘外,听妻子轻轻撩水的声音,他抽烟,抽得屋里烟雾缭绕。等妻子在布帘里面喊,好了。男人便进去,帮妻子擦干身体,穿上衣服,脸和眼睛仍然尽量侧开。

妻子语气变得很差,我这身子都是毒,会毒死人,碰都碰不得,最好都离我远点。男人不出声,收拾着木桶。

对泡花水,妻子愈来愈不耐烦,有时,花水已备好,女人不肯泡澡,男人硬将她抱进木桶。中医来查看病情进展,给妻子把脉,妻子盯住中医:“医生,你把我封在罐里,发酵一下,说不定能长出别的什么东西。”医生手指愣在妻子手腕上,妻子笑笑,也可以把我埋进土里,浇浇水,施点肥,让我长个新身子,新的身子你们割走,像收菜一样,这个旧的身子还给我,别再折腾我了。医生转头看男人,看丈母娘,看妻舅,所有的人看妻子。

妻子说:“我好好的,不用什么医生,放过我吧。”

著名中医走了,妻子再不让医生进门。仍有无数热心人,寨里人、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向男人介绍某神奇医生,某传世秘方,都是治好过什么怪病的。妻子目光变尖变硬,怪病?我没病,就是没力气,过日子不一样,他们不会知道我的身子。

晚饭后,妻子把男人喊到床前,问,今天没别的事?

男人低头掏烟,妻子感觉到什么了?今天找丈母娘的事没跟女儿提,夏不会跟妻子说这个。匆匆分析一番后,男人点烟的动作自如了,说手头这个活到尾声了,那家主人觉着他活好,将他介绍给朋友,又得一份大活,谈得久了。

是,你活好。妻子微微点头:名声一向好得很,早就传开了。

男人烟捏在手里,仔细看着妻子,她想说什么?他想问,张了张嘴,含上烟,深吸一口,眼睛也闭上了,他希望妻子不说,他越来越没有力气听了。

你手艺好,一向就好,那年说过不单单用来干活,还要做出点事情,只跟手艺有关的。妻子说下去,目光垂着,好像念着一件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事。

男人被烟雾呛了一下,咳起来,咳得脖子脸面发红。

那件事你早忘了吧?妻子抬起目光,看男人一眼,然后看阁楼。

男人不知妻子怎么突然提这个,他随着妻子的目光,匆匆扫了阁楼一眼,咬住烟,烟头的火星迅速爬近嘴唇,他用烟雾把声音蒙住,把脸蒙住。

确定女人睡着了,男人掀开被,一条腿一条腿地挪下床,放好帐子。他打开手电搬了木梯,爬上阁楼。他关掉手电,在黑暗里立了很长时间,不记得多久没上阁楼了,他的脸微微痒着,不知是蛛丝还是灰尘。它在阁楼一角,他分不清是看到的还是感觉到的。

打开手电,遮着的蓝色粗布成了深灰色,男人凑近,指头触摸了一下,鼻子瞬间呛得难以喘气,满头满脸笼罩在迷漫的灰尘里。

男人拉下遮盖布,从衣袋摸出另一个手电,两个手电同时亮起,从两个角度照向它——是她,直接面对的时候,男人没法当成它。

还是那张脸,男人凑近,凝神半天,往后缩,垂下脖子,这么多年,这张脸没什么变化,现实的脸比这木头留住的更有灵气,但这些年什么都变了,男人再无法将这张脸跟妻子的脸联系在一起。

第一次看到妻子的脸时,男人有种发麻的感觉,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让五官重新找到表情,冲她笑了笑。

后来,妻子跟他说,他看她的眼神,跟别的男人不一样,所以她回了他一个微笑,给他端了一杯茶。男人惊讶妻子感觉得到这个,涌起晕乎乎的悬浮感,他只能点点头,显得呆呆愣愣。他无法描述那一刻,有种类似于理想的东西,弄得他的胸口一突一突的,他想做点什么事,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男人十几岁跟外乡一个老木匠学手艺,对木头很有感情,用老木匠的话说,你跟木头有缘,木头愿意听你的话。二十岁,男人成了真正的木匠,独立接活,很快在四乡八寨小有名气。因为这名气,他接到妻子家的活,妻子的家在另一个镇子。

认识两个月后,男人向妻子展示了一个秘密的盒子。在一片山坡一棵橄榄树下,男人打开那个盒子,妻子呀的一声后,好久没说话,从盒子里拿出一朵木雕荷花,看男人的目光顿时蓄了水,有盈盈的光。盒子里都是木雕品,除了木雕荷花,还有木雕的牛,木雕石磨,木雕的二郎神。男人告诉妻子,木匠活是讨生活的,他真正喜爱的是木雕,挤空偷偷雕着,做这事费时间费精神,也挣不来什么,除了她,这些东西从没让外人看过。妻子的神情鼓励男人说出这些话,他决定向她展示这些东西时的忐忑烟消云散。

妻子把他雕刻的东西当宝贝,鼓动他继续雕。她说,哪能什么都想有用没用的,愿意做就做,我也想找到这样愿意做的事。这句话让男人想奔跑,他双手握在一起,体内有股热乎乎的气窜动,弄得他站立不安。他确信,除了她,世上不会有别人跟他这样说话。这话有什么特别,他不知道,但落进他心里,像池边那棵柳树落进池塘的影子,模模糊糊,好看极了。

男人觉得该做点什么,不是之前那样雕点牛呀花呀之类的小玩意儿,做什么,男人不知道,他觉得那件事情就在不远处,可眼前蒙了雾,他抓摸不着,直到他遇到那段黄杨木。

黄杨木有男人半截高,一抱粗,男人摸着那段木头,俯身跟木头喃喃说着什么。男人长久地坐在木头对面,最终,他看见妻子从木头中出现,她坐着,双手轻搭于双膝上,安安静静,很轻很轻地笑着,男人想,她应该坐在早晨的日光里。

男人买下那段木头,用掉做木匠以来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债。他没让父母发现木头,对他用掉的那笔钱,费尽心思才想出勉勉强强的解释,父母始终疑疑惑惑,连续好几年,一直陷在男人变坏的猜测里。

男人在妻子面前揭开那块蓝色粗布,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妻子双手捂着嘴,接着又捂住脸,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反应,最后,她冲男人弯下腰。男人说不必这样,他是想雕她的样子,但又不是雕她……男人抓着头皮,为无法准确表达而懊恼。他说想把一辈子的手艺放在上面,做一件自己的东西,跟讨生活无关,跟过日子无关,以后,他没了,这件东西还在……他又卡住了。

我明白的。她截住他的话。

那时,她已成为他的妻子,两人借住在大队杂物间里,正攒着钱准备建屋子,他说,我没先买屋地。

屋地总是有的,木头可能一辈子碰上一次。妻子说。

我很怪,你也怪。男人对妻子说。

那两年,男人拼命挤时间,干木匠活,干田里的活,之后会有那么一点属于他的闲时,他先是盯木头,一段时间后在纸上画,又很长时间,他拿起了刻刀。拿起刻刀时,妻子开玩笑问她用不用坐在面前让他照着。男人摇头,手指点点脑袋,都在这里。

男人先雕坐姿的大概轮廓,接着雕那张脸。脸在男人脑子里,他没想到从脑子流到刻刀那么难,有时,几个月就停留在一只眼睛上,长时间琢磨,在其他木料边角上先练习,进度极慢,他不急,享受那种慢,几年中看着那张脸渐渐成形,跟妻子说像看着一个人长成。他终于开始雕刻头发和脖颈。

妻子躺倒了,男人为妻子擦洗身子,家外家里的活,时间更少,但仍雕刻着。完全停止雕刻是什么时候?男人凝神立在半成品面前,苦苦思索。

想起来了,给妻子擦身子的事由女儿负责那天,深夜,男人像今晚这样,爬上阁楼,用蓝色粗布盖上这雕了一半的雕像,将大大小小的雕刻刀收进木制盒子。

从那时起,男人再没有雕刻过,这时,他记起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他身子内什么地方一扯一扯地痛,痛得他蹲下身,蜷成一团。

男人准备去菜园看看,女儿说园里草多了,听见夏的声音,他在门槛边停住了。夏高声喊女儿开篱笆门,端了一个大盆,叠放着竹箩,布盖着。她进屋时侧了下身,男人闪了闪,拉出矮桌,夏把东西摆放在桌子上,半盆淘洗好的糯米,拌了花生,竹箩中放了一碗腌过的五花肉,一碗切成块的香菇,上面盖着洗好的粽叶。男人猛地闻到端午的味道,他转脸看妻子。屋子中间的布帘拉开着,屋子是通的,妻子看着夏在忙,不出声,目光不动,男人不知道妻子的心思,她习惯了吧,每年端午,都是夏准备了东西来包粽子。

小姑又费这个心做什么,我妈每年总归要送来。妻子微微笑着。

几个粽子让亲家母送,不好意思。夏整理着扎粽子的麻线,说,寨里人都看着。

男人低头掏烟。

我的亲妈,送几个粽子,不讲究那么多。妻子说,我习惯我妈的粽子。

我手拙,包的粽子不像样,只好将就了。夏抽了一片粽叶,在手心弯出倒圆锥,往里装米,说,我干妈包的粽子也是没得说的,可你四婶家走不开,两个吃奶的娃娃,只能先顾小的,她倒是要来帮忙,我拦住了,这样两头跑,一个老人,免得寨里人说闲话。

寨里人倒真闲,过节还操心别人。妻子说,怕我家没粽子吃。

夏用麻线专心扎粽子,没回声。

男人坐在门槛边,听两个女人对话,缓缓吸烟。

寨里人都相互顾着的。扎好一个粽子,夏说,我是多事的,我不来包粽子,寨里人都会送来的,寨里哪间屋的大梁不是三哥上的。夏望了男人一眼,笑了笑。

男人侧过脸。

妻子挣了挣脖子,想坐直身子,没坐好。

小姑端着这些东西,从寨东走到寨西,寨里人都有好眼色,知这个家有个废女人,但也有粽子吃,是能过个像样节的。妻子说。

男人嘴角抽了一下,烟头烫了指。

你躺躺,这样靠了半天,别累了。三哥帮你扶一扶。

我再靠靠,躺腻了。妻子摇摇下巴,都知道小姑对这家尽力,有小姑是我们的福气,比亲姑姑还费心些。

妻子说最后一句话时,男人看了妻子一眼,妻子正盯着他。

夏低头包粽子,动作有些急促。

男人没想到夏会认母亲为干妈,她成了他的干妹。夏和男人的母亲走得近,近得母亲不停对男人叨叨她,因为这种叨叨,男人和母亲很早有了隔阖,男人成家几个月后,母亲把夏收为干女儿,理由很充足,她一辈子生了四个男孩,都是讨债的,没半个贴心的,夏周到极了,比亲生的暖心。夏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都比男人年长,男人成了夏的三哥。

男人开始以为是两个女人间的儿戏,但母亲和夏到寨外土地庙拜了土地爷,这事当真了。拜过土地爷那个晚上,夏提了肉到男人家,帮忙做晚餐,和男人一家吃了晚饭。

那天晚饭后,夏聊了半天终于走了,妻子对男人说,没想到有了个干小姑,你有了干妹。妻子看着男人笑,有调侃的意思,男人摇摇头,她是跟我妈好。

妈和大伯住一块,小姑可不去大伯家,偏跑进我们家。妻子说的是实话,但话里带了玩笑的语气。

男人急了,我没让她来。

妻子又笑。

夏来得勤了,以干妹的身份,但还是有些顾忌的,其他几个干哥哥的家她去得极少,且总是和干妈一块去。

妻子躺倒后,夏更经常地进出这个院子,理由充足,三哥在外干活,干妈又得给其他儿子带孙子,她这个小姑不来帮忙说不过去。

妻子对男人说,我们好福气,小姑来得比妈勤。妻子说这话时不笑了。开始几年,妻子提到这意思,男人便找话扯开。后来,男人不应声了,只是找烟,动作毛毛躁躁的。

祭祖,男人把八仙桌拉到屋子正中,母亲和夏摆供品。成习惯了,这些年,过年过节家里祭祖的事,夏都过来一起操办。她大姐早出嫁,两个哥哥成家了,和大哥家靠着住,但独门独院,男人听母亲对夏说难为她过节来帮忙,夏开玩笑说要不来她都无处可去了。

供品摆得差不多,母亲上过香后走了,四儿子一对双胞胎正等着她。夏还在往桌上摆供品,男人发现有些供品是夏自己准备的,妻子一定也会发现,果然,她认真看着供桌。

男人问夏,备这么多东西?

我多备了一些。夏说,请祖宗保佑,嫂子身体好起来,那个斑快些消去……

男人要阻止已来不及,妻子挺了下脖子,朝左肩偏了偏脸,清晰地告诉夏,是一朵花,不是斑。

夏抿紧嘴,抿住医生两个字,脸涨得赤红,半晌,诎诎说,我不是那意思,嫂子。

夏点了香,分四根给男人,男人跪下,夏也跪下,和男人并着肩,男人匆匆弯弯脖子,起身插香。夏举香,垂眼,喃喃了半天,才起身插香,并对男人说,三哥拜祖要用心些。

不知为什么,男人又去看妻子,妻子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那目光像镜子,静极了,男人看不明白。

妻子坐在木制轮椅上,对着供桌,好像她是另一个供像。轮椅是男人做的,妻子躺倒几个月后做出来的,用晚上的时间。男人傍晚干完活回家,将妻子抱上轮椅,推向寨后田间,迎着余晖走进稻田,把妻子扶下轮椅,帮她脱了鞋,半个肩膀撑住她,半抱着慢慢走,妻子喜欢脚底踩青草的感觉。后来,妻子身体愈差,没力气再走,轮椅推到池塘边,她让男人从池塘里捧水,她伸手去接,鼻子凑近去闻,说水里有日头的味,有泥土的味,说闻了这味身子有活力,像花花草草吃日光沾了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男人不再推女人出门。女儿接男人的班,给妻子擦身子的第二天傍晚,妻子提出想出去。那天,两个人从黄昏走到入夜,从入夜走到夜深。那次回家后再没出门。

从那以后,轮椅只在过年过节搬出,男人把女人抱上轮椅,让她给神明和祖宗上个香,靠到桌边吃顿饭,女人撑着坐的时间愈来愈短。

男人走到轮椅后背,避开妻子的目光,将妻子推到供桌边,帮她燃了香。妻子微闭眼,举了举香。轮椅推开时,妻子伸长脖子凑近男人,男人微微弯下腰,妻子用极低的声音问,前几天跟你说的事,想得怎样。

男人猛地直了身子,绷住眉眼,怒视妻子。

几天前的那个晚上,男人再次看了妻子的左肩,半天没出声。妻子拉好衣服,突然提起夏,夏是个好女人,身体结实,里里外外的活都是一把好手,最要紧的对你是真好。

男人瞪着女人,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夏的意思我们都明白,这么多年了,我心都软了。妻子碰碰男人的胳膊肘,你和她凑一家吧,我下半辈子也就这样躺一躺了。

男人扶妻子躺下,动作很毛躁。

我回娘家住,那边总归有我一个屋一碗饭。妻子目光黏着他,继续说,孩子我带回去,我离不了她,我哥会找合适的学校。

男人下床,摔了下帐子。

妻子的声音跟着他:这次我是当真的,以前是有些刺,现在想通了,过日子的路多了,我没必要……

以前妻子常拿夏和男人开玩笑,说夏是真正过日子的女人,适合男人。妻子现在说,以前话是带了刺,可也是实话。

男人低吼,够了。

不用管寨里人,夏是妹妹,可那是干妹,之前没半点亲戚关系,我可以闹起来,让寨里人知道我要回娘家。女人继续说,过日子是各人的事,你的日子刚开始,下半辈子不能就这么毁了。

妻子又静又平的语调让男人发抖,她的话在他脑子里缠来绕去,像根极长的线,抽也抽不完,最后搅成团。他抽烟,甩脑袋,揪头发,到院里往脸上泼摇井水,声音仍撞着他。

现在,那些话又长成线搅着他,他忍不住去看夏一眼,却一阵反感。昨晚,夏过来准备供品,在灶间,夏突然让他再描述一下妻子肩上那个斑,竟摸出铅笔和纸给他。

男人画起来,画着画着手抖得握不住笔。

夜,满是黏稠的黑,男人抽烟,烟雾被黑胶住。他扔了烟头,掀帐上床,摸索着解妻子的衣扣。妻子问,你确定吗?她稍稍动了一下,他感觉到她耸了耸左肩。男人顿了一下,继续解扣子,手微微抽搐,手心有点火苗在烧,他想起第一次拉妻子的手,就是这种感觉。

男人拉着妻子的手奔跑,一路跑回寨子,进寨门时一脚踩进成片的目光,寨里人站着倚着蹲着坐着,寨墙边巷头巷尾门槛旁老树下,不整齐的姿势,整齐的表情。妻子望望男人,他们还没有举行仪式,没有那个仪式,他们再想做夫妻也得不到承认,就这样进寨,是某种挑战。男人握妻子的手用了力,冲她微微一笑。后来,妻子对男人说,那一刻,她真正认定了他。有好几年,男人一想到这句话,想到妻子说这话时的表情,胸口就蒸腾起一团热乎乎的东西。

他们穿过巷子,穿过成片的目光和表情,走向男人的破屋子,男人说,屋子以前是大队杂物间。妻子笑了笑,意思是男人这话多余了。

踏进门槛,两人周围瞬间安静,妻子对男人说,他们都看着,心里都在笑吧,我们名不正言不顺。

他们没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人。男人凝视着妻子。他们不习惯,你长得像日光,我们的日子里没有这样亮眼的光。事后,男人一直很惊讶自己会说出那样的话,他弄不明白那话从身体哪个角落出来的,像女人一样,是他一辈子最大的意外。

妻子立直腰背,男人感觉她的身体和脸在那句话里闪出光,那个身子那张脸支撑着男人,就像他给无数屋子上过的大梁,那瞬间,男人坚信自己成了大梁,支撑起日子,日子像一把伞,女人藏在伞下,撑着这把伞,可以不看人世任何眼色。

妻子碰了一下男人的手,男人回过神,他不知道那把伞什么时候没了。已经解到最底下的扣子,周围的黑稀薄了,窗户透进稀稀一层月光,妻子的身体亮在眼前,白,笼着朦朦的月影,曲线仍然紧致玲珑,男人呼吸急促了,他对自己呼吸的节奏又欣喜又羞耻。他翻到女人身上,轻轻盖上去。

男人以为身体会像手心一样发烫,没有,等了很久,他的身子平静极了,慢慢地,呼吸也变得平静,他腰背发僵了,脖子发硬,双手不知该放在哪儿,绝望感游丝一样从脚底向上蔓延。妻子很安静,这种安静让他无措。

看看我肩上那朵花。妻子说。

男人看着妻子的眼睛,不动。

妻子说,我从镜子里看过,真好看,蓝得清清的,黄色的花蕊,好像画上去的。

男人不应声,保持原来的姿势,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得到妻子在冷笑,笑得肩膀微微颤抖。

睡吧。妻子说。

男人愣了一下,身体像被什么片刻抽空。

妻子说,嘴巴能骗人,身子没法骗人。

男人滑下去,躺在妻子一边,周围的黑暗又浓稠起来,他把自己蒙在黑暗深处。

你承不住这件事。妻子说。她的语调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失望。

这句话变成棍子,对男人当头一敲,他变得昏昏沉沉。莫名其妙的,他脑子里浮出夏的脸,又浮出一个声音,正常的日子。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他用力捂住嘴,免得控制不住大喊大叫。

白天,夏说,肩上那个斑她不会讲出去,不能让外人知道。她的意思是让男人放心。妻子笑,知道又怎样,长在我身上,我不怕别人知道——噢,那是朵花。

像往常一样,女孩备好温水,给母亲垫高枕头,扶她侧身躺着,开始解她的衣服。和往常不一样,女孩帮母亲擦过脸后,不从脖子擦起,而是先擦左肩。她再次细细看那朵花,六个花瓣,整整齐齐,开始颜色很浅,渐渐变深,几天后就长成了,比春天的桃花还好看。女孩指头轻轻触碰,问母亲:妈,痛不痛?母亲摇摇头,女孩放心了,凑得更近,睫毛几乎扫着母亲的皮肤,她想看看这朵花从哪开出来的,有没有根。看不出来,花像画在皮肤上,摸起来又平又滑。

女孩握着毛巾,顺母亲的脖颈、胸侧、腰窝、大腿侧、小腿侧走下去,一直擦向母亲的脚趾,她极喜欢感受这曲线的柔软起伏,像经过一段美妙的旅程,每次握着毛巾在母亲身上游走,女孩胸口都怦怦跳,她不知道上天怎么长出这样的身子,没人告诉她怎样是美的,但她知道这身子很美。母亲的身子美得令她很困惑,也很无措。

寨里人都说母亲是好看的,女孩知道他们说的是母亲的脸,就算说母亲身段好,也是穿了衣服的,女孩觉得他们说的跟她感觉的不一样。给母亲擦了两年多身子,她想了两年多,还不知该怎么说。很怪,寨里人说母亲美,可不喜欢母亲的美,寨里也有其他好看的女人,那种好看和母亲不一样,可寨里人喜欢,女孩弄不明白,难不成母亲的好看是一把刀,会弄痛别人吗?

两年多以前,女孩开始给母亲擦身子。原来一直是父亲做这事,母亲说父亲干重活太累,说她长大了。那时,母亲身子也美,可只是样子美、线条美,皮肤很暗,像乌云,她第一次解开母亲的衣服时吓了一跳,母亲说是因为她整日缩在屋里,整日盖着被,被窝的黑渗到皮肉里了。女孩凝视着母亲的身体发呆,女的长大了身子都是这样的吗?寨里很多女人好像不是这样,她们穿着衣服,也看得出很多女人的肚子鼓起那么大一圈,有些肉没精神地垂着,有些女人像竿竹子,长不出肉,也有些不胖不瘦的,可身上的线条和母亲不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那样长就很好看。

寨里人说母亲好看是好看,但不中用,母亲病了,身子就是个壳,还是个累人的壳。听到别人这样说母亲,女孩两只手就捏在一起,她想反驳,甚至想骂人,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她看母亲的身子,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力气。

妈的身子好好的。女孩对母亲说。她相信自己有办法。

女孩拉出木制轮椅,擦干净了,拉到床前,扶起母亲,肩膀顶着她,将她半扶半顶到轮椅上。母亲说她很累,但女孩的固执让她配合了。女孩把轮椅推到八仙桌边,再次将母亲半扶半顶起,指挥母亲一只胳膊扶住八仙桌,她扛着母亲另一边胳膊,鼓励母亲挪步,一点点挪。大多数时候,以母亲瘫坐在地上,把她压倒而告终。

女孩想别的办法。她每天天不亮起床,跑到寨后田间,蹲在路边草丛里,拿小瓶子从草叶上、野花花瓣上收集露水,两手指宽、一手指长的瓶子,每天收集小半瓶,让母亲喝下去。听老人说,露水是白天日光从地上收到天上,晚上在天上吸了月光,重新回到叶子上的,集了地的力气,收了天的灵性。看着露水进入母亲柔软的唇,女孩就想象露水渗到母亲身体每个角落,她的骨头皮肉喝了露水,一点点长出力气,母亲将一天天变壮。

喝了大半年露水,母亲依然没法久坐,依然在将她好容易扶起时摔倒,女孩哭了,很丧气,说寨里的老人骗人。母亲抚她的脸,笑,说露水有用,她的身子不是越来越干净了嘛。

女孩又笑,母亲身子的暗色是一层层淡了,母亲真的在慢慢变好?她问母亲是不是感觉越来越好,母亲没直接回答,只说女孩的毛巾和露水把她身上的丧气弄干净了。

于是,女孩更早起床,希望收集更多的露水。母亲不让,问女孩,为什么一定得长出力气,你也觉得我没力气的身子是废物?女孩拼命摇头。

烦给我擦身子了吗?母亲问。

女孩急了。

母亲拉女孩的手,为什么一定得有力气?

女孩愣了愣,说怕母亲躺着不好受。

顺其自然。母亲说,不定有力气就是好,没力气就是不好。

女孩觉得她明白母亲了,又觉得一点也不明白。

两天后,女孩发现母亲右肩后又开了一朵花,仍是六个蓝色花瓣,黄色的花蕊,开始是极淡的颜色,女孩知道颜色会慢慢变深,直到和左肩那朵一样。母亲身上开第一朵花时,女孩在最初的惊讶后很快觉得合理,在她眼中,母亲的身体是不一样的,开出一朵花正是证明,她是很高兴的。但又开出一朵,女孩迷惑了,母亲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吗?

女孩停住擦拭,凝视着新开的花,母亲问,又有一朵花?

女孩嗯了一声。

母亲说有点烫,女孩用指肚子碰了一下,果然烫。女孩手指不动,感觉着那朵花柔软的温度,她觉得母亲身体内有种力量,开成了花。她忽然想起,这种力量其实很久前她就感觉到了,但和当时一样,女孩仍然无法描述它。

那时,女孩五岁,某一天,她撒娇要母亲抱,母亲蹲下身揽着她,说她以后就是姐姐了,很快会有弟弟或妹妹。母亲手放在肚子上,微微笑着。女孩想起寨里那些抱在怀里的娃娃,不久后,母亲怀里也会有一个孩子吗?怎么长在她肚子里的?

她问过母亲,母亲说是老天的恩赐,所有活着的都是老天赐的。那段时间,女孩经常看天,那遥远的上方充满神秘,奶奶说过,上面住着很多神仙,管着人的事,为什么人就在地上,为什么得让神仙管着,因为神仙本事大吗?她下意识地觉得母亲说的上天不是这个天,母亲说的是什么?这些疑惑像拍起的小球,在女孩脑子里弹跳,弄得她呆呆愣愣,她甚至不知该怎么问出口。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显出来,不爱笑的父亲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早晨和黄昏,母亲经常搬把椅子,坐在院子一角晒太阳,母亲说身子吃了日光会发光。女孩不信,她从来没看见过母亲发光。但她喜欢搬把矮凳坐在母亲膝边,趴在母亲肚子上,她听见某种声音,和外面的声音不一样,母亲身体里有种力量,有什么吸着这种力量,在长。

听久了,女孩恍惚起来,她成了母亲肚里的孩子,被一种胶状物裹着,又柔软又温暖,她动一动,胶状物就随她的动作变形,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做不了,可是很放松。奇怪的是,有另一个自己,没有脸面脑袋,没有手脚身子,只是一团烟样的东西,但女孩知道是自己。那团烟自己看得见也听得到,看得见母亲肚子里的她在长,眼睛、鼻子、手脚……一点点长成,像树在长叶,像花在开。由烟做的她等着,等肚子里的她长成,两个她就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孩子。

弟弟在一个深夜出生了,父亲母亲的屋子闹起来,女孩趴着门缝,看到人影晃来晃去,从惊喜的声音里听出是个弟弟。女孩想,弟弟在母亲身体内吸够了力气,能到外边活了。

在女孩看来,母亲身上开花跟肚子里长了弟弟是一样的,都是母亲身子内的力气。她想跟父亲说说,她感觉得到,但父亲不喜欢母亲身上的花,所以她不敢,也不知怎么说。

给母亲擦完身子,女孩走出屋,立在篱笆边,不远是竹林,日光在竹叶上闪闪烁烁,把女孩的思绪弄得闪烁不定。一种陌生的情绪攫住了女孩,好些年后,女孩才知道那种情绪叫忧伤,那是女孩第一次感觉到忧伤。

端午节第二天,父亲很早就打算出门了,说有活要赶,女孩立在门口,想让父亲留下,父亲原本说端午节要在家里歇几天的,女孩希望这几天父亲母亲能说说话。出门前父亲一句话也没有,之前父亲出门会跟母亲说两句什么的。当父亲一只脚迈出门槛时,母亲喊住了他,前两天说的事要放在心上。父亲脸一绷,黑了一层,好像母亲那句话是个巴掌,拍中了他的脸。父亲头都没扭,另一只脚抽出门槛,很快走出院子。

父亲走了,母亲喊女孩,说要吃粽子。

粽子?女孩凑到床前,说家里只有一种粽子。

小孩怎么那么多话。母亲下巴往灶间的方向示意,就吃家里的粽子。

女孩拿粽子到锅里温,她仍怀疑听错了,夏姑姑每年来包粽子,可母亲从不吃她包的粽子,外婆或寨里人送的粽子,母亲是吃的。热好的粽端到床前,女孩小心地说,这是昨天夏姑姑包的。

这粽子模样很好。母亲说。让女孩解一个。

母亲呵着气吃粽子,边夸,夏姑姑手艺不错,是会过日子的女人,再解一个。

女孩愣在床前,捏着粽子叶。

呆什么,去拔点艾草来煮水,昨天祭祖,忘了这事。

女孩没忘,昨天傍晚已经拔好艾草,洗好晾干了。

几年前,舅舅请了个中医给母亲调理身子,他弄一种草和一种花让母亲煮水泡身子,草和花都是晒干的,母亲不喜欢,说是药,把皮肉都泡臭了,把身子泡难看了,她赶走了中医。让女孩摘新鲜的花和草,碰到什么花摘什么花,草只要鲜嫩干净就可以,泡在水里给她擦身子。开始,奶奶和父亲不许,说不知那些花花草草有没有毒,会不会弄坏身子,母亲不睬,擦身子时一看水里没花草,就督促女孩去摘。女孩为难,怕真把母亲的身子弄坏了,母亲说,那些鲜鲜的花草是从地上长出来,吃了日光吃了月光,会让我的身子长力气。

女孩相信了,照母亲的话做。她给母亲擦身子时,奶奶总是不在,父亲总在外面干活,没有人再拦着,慢慢成了习惯,女孩出门看见花会摘,看到喜人的草会摘,奶奶和父亲不管了,因为母亲说泡了花和草的水擦着很舒服,她的身体那层暗色在女孩的擦拭下慢慢褪去。

艾草水煮好,母亲已经吃完粽子,交代女儿去告诉夏姑姑,粽子很好吃。

女孩疑惑愈深,长了花,母亲性子也变了吗?不过,母亲和夏姑姑好总归是好事。她突然想,夏姑姑的力气要能分一些给妈就好了,夏姑姑的身子像蓄了太多力气,鼓得那么壮,走路那么快那么用力,说话那么硬那么响。女孩不太喜欢夏姑姑那样的身子,可寨里人喜欢。

今天,女孩故意当着母亲的面把摘来的花洒进水盆,那是半捧蓝紫色的小花。母亲头抬了抬,眼睛笑起来,今天的花好看。

和妈身上的花好像。女孩说。

母亲伸出手,女孩拿一朵放在她那只手的手心,母亲托着花凑近鼻子,微微闭上眼,嘴角那抹笑意让女孩胸口一颤。帮母亲解衣服时,女孩决定拿一朵花和母亲肩上那朵比比。

女孩双手愣住了,母亲胸口又开出一朵花,在双乳之间,花瓣似乎比肩上的花更嫩,看着很美,也很怪。有什么东西在女孩的指头窜,弄得她手指怦怦跳,这东西从手指窜到身子里,一突一突地游走,最后汇聚到胸口,胸口烫起来,女孩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也长出了一朵花,她腿脚发软,额头冒出汗,悄悄捂住胸口,努力克制想解开扣子看一看的冲动。

吃过午饭,女孩把床帐挽好,窗户打开了,每天这个时候,母亲要自己呆一呆的,女孩在母亲腰后垫了枕头棉被,扶母亲半坐半靠着,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窗外,母亲看窗外的天,穿到窗边的竹梢,可以看大半天。

安置好母亲,女孩戴上草帽,关好屋门,向寨外去。一出寨子,女孩跑起来,往寨后的方向,跑得草帽后翻,扣在肩背上。跑过成片的田野,跑过成片的竹林,女孩跑上一座山。在半山腰往回望,寨子变得很小,她跑远了。女孩翻过山,看到山脚下那个湖,日光在湖面上一跳一跳的,又活跃又安静。

中午,四周只有日光和风,女孩慢慢走向湖边,像怕惊动了湖水。湖边有树,树影把湖水染成深绿色,影子很清晰,这让女孩很高兴,她一点点走进湖水,湖水接近膝盖时停住了,慢慢解衣服,脱了上衣,脱了挽起裤腿的裤子,把所有衣物脱干净,扔在湖边草丛里。

女孩立着,等脚下的水一纹一纹平静下去,微风在她身上一圈一圈绕。水面平了,女孩看到一个影子,很纤细,平平板板,很陌生。她弯下上半身,那张脸模模糊糊,好像是别人的脸。

凝视着水里的影子,女孩失神了,她看到细瘦的身体慢慢长,一点一点高,脖子长了,胸鼓起,腰陷下去,有了柔软的线,到时会像妈的身体一样吗?女孩呼吸急促了,她感觉照在身上的日光进了皮肉,在身子内烧起来,噼噼啪啪地响,女孩不害怕,说不清地高兴。

邻居上初中的加健兄讲过,稻子花草树木吃了日光,长出叶开出花结出果,似乎叫什么作用。人呢?妈说过人也要吃日光,吃了日光长出的皮肉是暖的。

女孩伸展双手,仰起脸,让皮肉大口大口吃日光,她想长成母亲那样好看,然后呢?女孩困惑了,她不知道拿那样的好看怎么办。

好热,从皮肉里热出来,吃了太多日光吗?女孩向湖深处走去,水漫上大腿,到腰,到胸口,最后到了肩,女孩有些晃,她停下来。没想到水吃了那么多日光还是冰,冰得她皮肤发烫,她一个激灵,用力稳住身子,去感觉水。水很软,从皮肤上滑过有种微醉感,水也很硬,撞得骨头发僵,站立不稳。

女孩上岸,在草丛躺下,草很高,半掩住女孩,草叶撩着皮肤,微微发痒又微微发痛,很奇妙,她不想穿衣服,不知为什么,这两年女孩是极害羞的,袖子如果太短都不肯穿,现在那种羞怯突然没了,她想起妈的话,身子是老天的恩赐。

以后,老天会赐给她什么样的身子?那个身子会发生什么?兴奋和期待将女孩从草丛里拉起来,她绕着湖奔跑,光着身子,风和湖面氲氤出的水汽绕着她。

父亲晚饭后出门了,不久夏姑姑来了,端着半盘炒花生——父亲爱吃炒花生,每天早上要几碗粥配着炒花生吃,家里没工夫种花生,夏姑姑年年种,隔几天炒半盘送来,母亲不吃,女孩也吃得少,大都是父亲吃了。母亲看看那盘花生,跟夏姑姑说父亲出去了,到外寨谈个活儿,可能很晚才回。夏姑姑笑了笑,说她没事就不能来坐坐?今晚她是来找母亲的。

要出屋的女孩在门边停住了,夏姑姑找母亲?母亲的肩上长出那朵花后,夏姑姑几次把她拉到院子一角,打听母亲身上那朵花——夏姑姑叫斑,女孩每次说了,夏姑姑都咬着嘴唇想半天,想不明白的样子。可有时,夏姑姑碰到女孩给母亲擦身子,立即躲出去,在院里站着,等女孩给母亲擦完身子再进屋。女孩很想问问夏姑姑,为什么不自己看看母亲身上的花。

夏姑姑有时会坐在床前和母亲说话,但她不像专门说话的样子,或手里横着毛衣针织毛衣,或端着花绷子绣花,嘴里和母亲说话,眼睛不看母亲。母亲看夏姑姑,定定地看,好像她每次都忘记夏姑姑长什么样,要重新认一认,母亲盯得越紧,夏姑姑脖子垂得越低。

妈,夏姑姑为什么不看你?女孩问。她经常看夏姑姑跟父亲说话,是盯着父亲的,她比父亲矮许多,仰着脸,好像怕漏掉父亲哪句话,和寨里人说话也是看着别人的。

夏姑姑不想看我这张脸。

女孩皱着鼻子,手指扭来扭去,她不明白。

不单夏姑姑,很多人不喜欢,他们觉得我的脸过分了。母亲笑笑:看了我的脸,他们就不爱看自己的脸了。

女孩更加迷惑。

母亲很久没说话,女孩拧干毛巾,端着水盆要走,听见母亲喃喃:他们看身子和我看身子不一样,他们把脸和身子看歪了。

女孩转过身,母亲眼睛直直的,被什么事勾住了,女孩悄悄离开。

今天,夏姑姑拉了椅子坐到床前,手上没有毛衣也没有花绷子,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毛巾,说是镇上买的,绵软得很,给母亲擦身子最好不过了。她双手搓弄着毛巾,说话的时候看着母亲,虽然看一眼就低下头看毛巾。

女孩起了强烈的好奇,布帘拉开着,她立在门边看两个大人说话,忘了自己的事。

我最近脸色不好吧。母亲伸手摸了下脸。

夏姑姑挥了下毛巾:别乱想,整天没见日光,谁能有好脸色,多往宽处想,多到外面透透气就好。

脸色不好,人就没精神,很难看吧。母亲看着夏姑姑问。

好好养着,会养回来的。夏姑姑拍拍母亲的手背。

身子伤了元气,怎么养也养不出好精神。母亲轻轻摇头。

女孩不明白,自己看母亲,母亲一点不像伤心的样子,她甚至看到夏姑姑低头时,母亲在微笑,半歪着脸看夏姑姑,好像要看到她骨头里去。

母亲为什么这样说,女孩不懂。但很奇怪,这一幕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多年某天回想起来,她突然隐隐明白一些什么。

夏姑姑把毛巾叠成方块状,拆开,再叠,好像那是最要紧的事。妈看着夏姑姑。女孩觉得屋里静得太久了。

这两天身上没事吧。夏姑姑先开口了,抬头看着母亲。

嗯?母亲用眼睛问夏姑姑。

我是说这里。夏姑姑声音低低的,比画了左肩下的位置。

母亲笑起来,问这个呀,没事。

不痛?不痒?

不痛,不痒。

突然长出这样一种斑,从来没听说过。夏姑姑声音怪怪的:终究是不太好,身子没有跟以前不一样的感觉?

是花,不是斑。母亲笑着:我的身子开出了朵花,很好看的花。

夏姑姑不说话。

母亲从枕头边摸出一张纸,塞给夏姑姑:我画的。

胸口开出花那天,母亲半坐半靠,盯着胸口老半天,跟女孩要了纸、铅笔和水彩笔,又要了一小块木板。指挥女孩搬了两条被子两个枕头,在床的角落围成圈,把她圈住,木板放在膝盖上,画那朵花。铅笔描出花的样子,彩色笔上色,她手没有力气,画得极慢,画一阵歇一阵,很仔细,整整一天,把那朵花画出来。女孩举着那朵花,张了嘴张了眼瞪着母亲,母亲笑,我小时候会绣花,画过很多花样的,这朵花算什么。

和妈身上的一模一样。女孩叹。

不一样。母亲说:身上的花是活的。

夏姑姑托着那张纸,凑近了看,拿开了看,半天,说,身上哪能长出这样的花。

你自己看。母亲示意夏姑姑为她解衣扣。

夏姑姑起身,后退两步,急急摆手,别,解了衣你要受凉的。女孩很疑惑,她感觉得到,夏姑姑不太敢看母亲的脸,也不敢看母亲的身子,夏姑姑不是女的吗?因为母亲的病吗?

事后,女孩问过母亲,母亲抚着她的额,你长大就懂了——你不要变成那样,把身子和日子都弄得没意思了。

母亲朝夏姑姑招手,丑是丑些,可我跟小姑这么熟,我也不怕丑了。

夏姑姑脖子要弯软到胸口了,用力扭着毛巾。

好,不看。母亲笑笑:别吓着小姑。

刚一路来,寨里人都托借问一声。夏姑姑的声音好像恢复了力气:知道你这些天身子不太好,又怕都过来人太多会扰你。

小姑帮我谢他们费心,我身子还成。

女孩有些急,父亲交代过,母亲身上长花的事别让寨里人知晓,会有闲话的,父亲不交代女孩也知道,他不喜欢寨里人谈母亲的样子。寨里人怎么知道?父亲不会说,奶奶不知道母亲身上开花,一定是夏姑姑说的,父亲做什么都会告诉夏姑姑,女孩不明白。

果然,夏姑姑说,我也没提什么,就说近几天你身子倦些。

知道也没事。母亲笑笑,身上长花,寨里人是没听说过,大概连信都不敢信,可花开在我身上,他们不用担心的。

夏姑姑又不出声了,母亲看着她,上上下下地看。女孩真想知道,母亲在看什么,在想些什么。

母亲的目光把女孩的目光引到夏姑姑身上,这个身子和母亲那么不一样,女孩脑里浮出母亲解开衣服后侧躺的身体,她努力想象夏姑姑解开衣服侧躺的样子,却发现想象别扭极了。对身子,看到夏姑姑的感觉会和母亲一样吗?如果发生了什么,夏姑姑不得不让别人给她擦身子,会和母亲一样,让人解开衣服,像露出脸一样露出身子吗?洗澡的时候,夏姑姑会好好看看身子吗?

母亲说过,她还没躺倒时,洗澡会细看身子,她说整日看别人,看人世,操心日子,操心吃喝,要留点心思看看自己,操心一下自己,这是很要紧的。母亲每次洗澡都要花很长时间,她躺倒后,寨里有些女人猜测母亲是洗澡太久,把身体洗坏了。

女孩相信,夏姑姑不会像母亲那样看自己的身子,就是看,也是不一样地看。她从小听寨里人谈论母亲,他们觉得母亲可怜,只能那么躺在床上,日子都废了。他们压低了声音,说人也是废的。有孩子嘲笑女孩,有一个废人母亲。母亲很久没出门,寨里的孩子或忘了她的样子,或不记得见过她,他们眼中,母亲是很怪异很神秘的存在。废人的说法打击了女孩,她跑回去对母亲哭诉。

他们怎么过日子?母亲问。

女孩呆望着母亲。

他们走来走去,干活,串门,走亲戚,吃东西。母亲说,这是日子,活儿轻一点,东西吃得好一点,亲戚看得上眼一点,他们说是好日子。妈没这样过日子,可妈是有日子的,他们不觉得是日子。别睬他们。

女孩不懂,好几年了,她从未弄明白,但她相信母亲过得好,从母亲的眼睛就能看出来。她就是迷惑,哪种日子好?

这问题又在女孩脑里缠上了,夏姑姑的日子,母亲的日子。她想问问夏姑姑,终不敢开口,夏姑姑不会像母亲那样跟她说话,会把她当小孩,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谈了半天,夏姑姑要走了,女孩还没听见她提医生,她前两天听见父亲和夏姑姑谈到请医生的事,但他们不让母亲知道这事。女孩隐隐觉得这样不好。

听说这次要请的是厉害医生,和以前的中医不一样,他会把母亲身上的花治掉吗?女孩知道,母亲喜欢那些花,她要知道把花治掉,会不高兴的。可别人不相信。母亲的身子,做什么不让母亲自己说了算。女孩向母亲透露了将要来医生这件事。

没事。母亲竟很平静,医生也没法的。她抚着胸口那朵花。

明天医生要来了,母亲让女孩多摘些花,准备大木桶,她要泡澡,把身上的花都泡香泡水嫩。

女孩很早出门,摘了一篮野花,带着露痕,红的黄的粉的白的玫的紫的,准备大半桶水,把花瓣摘了撒进去,女孩扒着桶沿发呆,水里的花瓣好看得像做梦。

帮母亲脱了衣,女孩将她两条腿扶下床,用肩把母亲半顶半撑起来,经过两年的锻炼,女孩已经很有力气很有经验,她顺利地将母亲扶进木桶,水没到母亲胸口,刚刚好。母亲肚子一侧又开出一朵花,女孩久久地盯着那朵花,水一漾一漾的,花好像在动。

外面有声音,是夏姑姑,进了屋在布帘外问,擦身子吗?

母亲说,洗澡。

寨东丽芳老婶去世了。夏姑姑说,要安排一下帛金。

丽芳老婶?女孩脑门一跳,记得几天前丽芳老婶还好好的,她当即要去看看。

小孩看那个做什么。夏姑姑在布帘外说,人刚走,这个时候不要去凑,不干净,过几天送丧再去。

女孩看看母亲,母亲说,去吧,给我加点热水,我今天多泡一会儿。

夏姑姑扬高声调,这种事……

这种事孩子该知道的。母亲说,遮了眼事还是在,她该懂得。

女孩到的时候,丽芳老婶已被送去祠堂,院里挤了好些人,谈着丽芳老婶的事,好像这样才对丽芳老婶有所交代。女孩挤过去,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想了解丽芳老婶。听了很久,谈的多是丽芳老婶做人怎样,几十年把家照顾得多好,儿孙多全多孝顺,都是平日寨里人谈过的,他们都认识丽芳老婶,很熟悉,可如果不提丽芳老婶的名,那些话谈的也是寨里很多老人,那一刻,丽芳老婶变得陌生了,女孩对这种陌生又困惑又恐慌。

在退出丽芳老婶院子前,女孩听到了寨里人总结性的评论:丽芳老婶是有福气的人,一辈子日子安好,去得也容易,昨晚就那么睡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福气两个字在女孩脑里跳跃,她从小看丽芳老婶带孙子,做饭,这两年,丽芳老婶孙子大了,她老了,干活少了,就呆坐。她坐在巷里,晒着日头,有时和寨里老人拉话,没人时就看天。丽芳老婶那样坐着过日子,寨里人觉得是好的,母亲躺着过日子是不好的,她很想问问寨里人,可要是问了,以后寨里人会老盯着她吧,会拉着她的手问很多话吧,她不喜欢这样,打消了询问的念头。女孩突然想起丽芳老婶的样子,脸上和手上爬满黑色的斑,指头大的,米粒小的,还有皱纹,横着的竖着的,女孩尝试过想象丽芳老婶年轻时的样子,以失败告终。她不明白,长斑长皱纹是对的,母亲身上开花是不对的。

晚饭后,女孩忍不住了,问母亲,福气是什么?

母亲反问她怎么想起这个,女孩说了在丽芳老婶院里听的话,说得很凌乱。

福气?母亲愣了一会儿,说,以前我也很想知道,也想不透,这两年有时候像明白了一点,再细想又不明白了,福气像云,明明是有形有状的,近了又看不见,抓不着。我没法说。

女孩趴在床沿,表情迷茫,母亲把她绕得发晕。

各人有各人想要的福气。母亲抚着女孩的额,你长大后就知道了。很怪,女孩觉得母亲不是在跟她说话。

丽芳老婶的侄女来了,请父亲帮忙办丧事,母亲替父亲答应了。女孩知道,过两天会有饭席吃。女孩坐在门槛上,目光化在夜色里,她又想不明白了,人死了要吃一顿,人出生满月也要吃一顿。人死了是白色的,人出生了是红色的,为什么白是不好的,红是好的?为什么身子长出斑是岁数,长出花是病?

早饭吃过,丈夫一直待在屋里,交代女儿收拾屋子,婆婆也来了,女人让女儿给她换身整齐衣服,丈夫时不时看她一眼,目光闪闪烁烁,女人一直微微笑着,什么也不问。

夏突然进屋,跟女人丈夫低声说了句什么,丈夫点着头出了门,夏把手里的肉和豆腐塞给女儿,跟出去。

女人听到很多人进了院子,接着人一个一个进屋,再接着,目光一片一片拍在她身上。女人想,果然是大医生的排场。中间戴眼镜的瘦高男子是医生,衣服整齐得发光,半仰着脸,听周围人说话,偶尔点点头。他迎上女人的目光,半弯下脖子。女人的哥哥将医生让到椅子上,从袋里摸出一包茶叶递给丈夫,丈夫接了,开始洗茶杯。

女人的母亲拉了窗帘,把一群人拉在窗帘外,窗帘内剩下女人和母亲。母亲坐到床沿,拉起女人的手。

妈,不用说了。女人说。女人知道,母亲又要提那个中医,中医被她气走后,母亲每次来必提,她的意思,如果女人听中医的话,好好调理,恐怕这两年病早好了。女人每次用冷笑回答母亲。

母亲眉眼揪紧了,拍拍女人的手背,声音压在喉头:这是大城市请来的教授,有大名气的,请的人多了,你哥哥约了很久,托了大人物才请来的,欠人家很大人情。

是我拖累人了。女人说,我想不拖累的,可我自个当不了家。

母亲瞪了女人一眼,好好看病。

女人冲母亲笑笑。

别这么笑,要气死我吗?

医生会把我当人看吗?女人问。

你脑子躺坏了吗?母亲狠狠瞪女人。

会把我当人看吗?女人继续问。

医生是给你看病的。母亲握着女人的手用了力,把你这身子治好,活了这几十年,怎么没活明白。

是你们不明白。女人把手从母亲手里抽出来,我就是日子跟别人不一样,那么可怕?我身子跟你们不一样,但没病。

好,没病。母亲重新握住女人的手,让医生看看,好好调理,至少能坐起身能走路,能过日子。

别说了,又绕回去了。

默了一会儿,母亲说,医生让你怎样就怎样,别让大家作难。

我喜欢我这身子。女人说。

母亲起身,喊了丈夫。丈夫掀帘进来,和母亲立在一起,两人一同退到角落,头凑近,想说什么,一起看女人一眼,退出布帘外,走到隔间去。女人胸口腾地燃起来,怒得眼睛发痛。她气母亲对丈夫的态度,气丈夫对母亲的态度,多年前,她曾那么渴望母亲和丈夫的关系能缓和,现在,他们之间的缓和却给她一种耻辱感。

母亲忘了曾搁下的狠话。

十年前那个夏天,女人拉了丈夫的手从家里跑掉,跑到丈夫的寨子,进了丈夫家门。没有提亲,没有接亲,没有嫁妆,婆婆凑了点钱,丈夫把杂物间收拾一番,摆了两桌酒席,几个亲友吃了顿饭,女人就算这家的人了。丈夫怕女人委屈,成家后带女人回了娘家,提着借钱买来的大礼,要还女人一个名声。女人不在意,但领了丈夫的好意。

父亲目光从他们头顶滑过,转身出门。母亲将他们拦在门边,把丈夫递过的礼袋扫掉,转达了父亲的话,说丈夫配不上女人。女人看见丈夫的嘴角抽动着,抓紧女人的手,女人冲丈夫笑笑,把丈夫的表情笑缓了。母亲让他们走,立刻。丈夫拉着女人转身,母亲在他们身后撂下那句话,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你,别再跟我说半句话。这话是冲丈夫说的,女人感觉丈夫顿了一下,她胸口一抽。

几年前女人躺倒后,丈夫去了女人娘家,去之前,丈夫在门槛上坐了一夜,盯着篱笆外竹梢尖的月,凌晨,他扫掉脚边一堆烟头,对女人点点头出门了。看着丈夫闪出屋的背影,女人笑了,她想起当年母亲撂下那话后,丈夫低低回了句话,我也不会再来。女人想象着丈夫怎么走进她娘家,低下声跟父亲母亲说话。那是她的男人,女人疲软的身子里长出一股气,那股气变成坚硬的条状,支撑着她。

后来,女人得知,那次丈夫进了她娘家门,父亲母亲和丈夫说话了,准确地说,是质问他,怎么把他们的女儿弄生病了,她身体向来好好的。父亲母亲怀疑丈夫给的日子,怀疑丈夫的人品,怀疑丈夫的本事,尖硬的质问和怀疑再次把丈夫赶出那扇门。丈夫回来后,稍稍说了几句,女人猜到了一切,她将手放在丈夫手背上,丈夫冲她笑笑,女人知道,丈夫不需要这个安慰,他是她的男人。

几天后,母亲来了,待了几天。那时,丈夫从乡里请了一个中医,正给女人调治着。

半年后,女人从县医院回到家里床上。

一年后,女人的哥哥引着一个中医进门,那天,丈夫的脖子一直垂着。

女人再没离开过床,母亲对丈夫的态度越来越好了,有些话,母亲甚至不跟女人说而跟丈夫说,丈夫也是,关于女人的事情跟母亲商量。女人生气了,有一次,她问母亲,现在觉得我配不上人家了?

母亲愣了一下,骂女人胡说,一家人谈什么配不配的。

别丢我的脸。女人对母亲说。

你只看中我的身子?女人对丈夫说,我也看中,可你看的和我看的不一样——我没病。

丈夫和母亲谈话开始避着她,女人就是从那时开始有了屈辱感。

女人仍沉在胡思乱想中,母亲和丈夫从隔壁屋回来,立在床前,目光双双网住女人。母亲说,都挂心着你的身子,这么多人,你爸原本也要来的,我拦住了。

这段时间我会推掉一些活儿。丈夫说。

要我的身子配得上你们的日子吧。女人说,身子是我的,哪个问过我的意思。

你身子都成这样了。母亲语调急了。

我身子怎样?女人掀开身上的被单。

母亲拉开布帘,请医生看病吧。

哥哥起身,冲医生做了个请的姿势,一群人朝女人床前涌来,以那个医生为首。

女人看见医生的眼睛,在镜片后半眯起来,眼神黏腻,浮着一层怪异的光,她将火气集中在眼睛里,想把医生的目光灼痛。医生看着女人,但不接女人的目光。女人的皮肤浮起恶心感。医生侧脸示意,人一个一个退出去,夏、哥哥、母亲,丈夫看了医生一眼,也退出,顺手拉上布帘。丈夫退出去那一刻,女人张张嘴,最终咬住舌头,咬掉想喊住他的那句话。

医生看女人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诎诎的,眨了下眼皮,目光即刻变得规矩、生冷,女人闻到几年前医院那种医药味。他操着城市的口音询问女人,身体感觉怎样,有没有特别痛的地方,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女人以极简短的话回答了。医生要看看女人身上的斑。女人还口,是开了花。医生眼睛睁了一下,扶了扶眼镜,微笑着点头,开花的身体。

女人喊女儿进去。

女儿帮她解开两颗衣扣,拉开衣领,露出肩膀。女人看到医生的目光发红,烫乎乎的,但很快转为公事公办。女人微微耸了下肩,笑,医生真是大地方来的,又不太像。

嗯?医生莫名其妙。

这朵花是最先开的。女人稍侧下身子,展示左肩上那朵花。

真是一朵花。医生的语调和目光一齐抖了抖。他凑近了,镜片后的眼眶用力瞪着,像要把那朵花装进眼里,这样的颜色,还有花蕊。他伸出手指,细细触摸那朵花,从随身的包里摸出放大镜,细探那朵花。女人的肩膀发痒,皮肤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紧紧抓着被单,终于抑制住自己,没把医生的手指和放大镜扫掉。

有没有什么异样感,比如痛或麻或痒,怎么长出来的,身体内有没有反应,是否影响精神状态……医生问女人,还问女儿,在一个本子上飞快记录着,女人很想指挥女儿将那个本子抢来撕掉。

得抽些血样,我带到医院彻底查清。医生终于收起本子和放大镜,总结性地拍拍手。

布帘拉开,所有人涌过来。

这是医学史上的特例。医生晃着头,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他询问女人生病前的身体状况。

没问题。丈夫回答了医生,和别人一样。

从小身体不错的。母亲说,瘦是瘦,可很少感冒发烧。

突然劳累过吗?医生提示,比如出嫁后生活习惯发生改变,活干得比以前多,比以前重。医生看看哥哥,环顾了下简陋的屋子,女人知道他的意思,鼻子哼了一声。

丈夫想了想,手掌抹了下脸,说,几年前没了一个孩子。

医生猛地抬起脸。

丈夫讲了那件事,这是丈夫第一次对外人讲起这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五年前,女人怀了第二胎,生下一个男孩。男孩看起来挺壮实,满月时婆婆抱到院里,院里挤满寨里人,这是寨里人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孩子。男孩五个月时生一场病,夭折了。男孩夭折后,女人病了,发烧,吃不下喝不下,躺了半个月。半个月后她身体慢慢恢复,胃口也恢复了,但开始拼命干活,田里的活,家里的活,重的轻的,除了睡觉吃饭,几乎不让自己有一刻闲下,还跑到很远的地方摘麻芽,不摘满两大袋不回家。有一天,她在摘麻叶回来的路上扭了脚,回家后躺倒了,再没有起床。

床前一片静寂。医生低头沉吟半天,说,估计劳累过度,内脏受到压迫,肌体受损,造成某种变异……

我是个人,不是肌体。女人截断医生的话。

所有人都是肌体。医生冷冷地说。

你不懂我的身子。女人冷冷地回应。

我研究人体近三十年了。医生挥着手,至少比很多人懂身体。

你自己说的,你是研究。女人伸直脖子,努力要把上半身也拉直,你研究的是皮肉,跟屠夫研究猪的骨肉一样。

哥哥要阻止已来不及,女人的话清晰地出口了。

这是科学。医生手插在衣袋里,手指和声调含了怒意。

哥哥瞪住女人,女人目光从哥哥的目光里抽出,说,我不是科学。

丈夫用揪着的眉眼阻止女人。

哥哥要把医生拉出去,女人说,发生过一件事。

医生立住,转脸看女人。

女人突然很想讲那件事了,她从未对任何人讲过。

医生,你见过坟吗?女人问,很多很多的坟,整个山成了坟山。

医生看看女人,看看其他人,莫名其妙。

肯定见过。女人微笑。

我们叫墓。医生纠正,城市里的公墓,密密麻麻,比你说的坟山的坟肯定多得多。

对,你们是科学的,我在电影里看过,整整齐齐,连去的人也安排得条条理理的。

城里用火化,不污染环境,也节省空间。医生口气带了教导的味道,提这个做什么,身体积极配合治疗,会恢复很快,现在医疗技术已经很发达……

你和坟一起待过吗?女人问,不是清明上坟那种,是一个人和那些坟待在一起,待一段时间。

医生再次环顾四周,众人脸上的迷惑比他更浓重。

坟里的身子坏掉了,皮肉一块一块坏掉,还有虫子……

胡说什么。母亲喝断女人的话,胸口一抖一抖的。

城里干脆得多,人就那么送进炉子,一会儿的事,皮呀肉呀骨头呀都成了灰。

女人看见丈夫把女儿喊出去,交代她买什么东西,支开了。

医生对女人说,我们谈点别的话题。

身子就是皮肉和骨头这些东西吗?女人盯住医生:你们大教授研究的就是这个吧,盯紧某块肉某块骨头某根血管某个器官——你们叫器官吧,我不喜欢这个叫法。你们用扩大镜看,用铁钳子铁钩子挑挑拣拣,你们看见人了吗?

是研究,不是挑拣,怎么没看见人,我们的研究就是为了人。

我说的人和你说的人不一样,我们说不到一块。女人叹气。

医生掀帘出去,众人跟出去。女人直起脖子,耳朵尽力收集布帘外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床上躺的这些年,她听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说话声脚步声狗吠声鸡叫声风吹竹子声虫鸣声日光炽着大地的声音,她用耳朵对话外面的世界。

医生建议对女人身体进行全面的检查,还要进行心理测试,最好去大医院,彻底查清是怎么回事。

医生,请别出坏主意。女人扬高声,我不会让那些机器折腾我。

布帘外的声音消失,好像人都走了。

那些机器不会知道。女人说,那件事我还没讲。

女人不看任何人,盯着某点空白处,声音飘飘的,话好像是讲给她自己听的:

那天,我到隔乡摘麻芽。那地方很远,要翻两座山,也很偏,可有大片的麻田,知道的人少,麻芽长得很好。我摘得兴起,装满两大袋,出麻田才知日落了。经过坟山时天快黑了,平时我走坟山脚下那条路,绕坟山走一大圈,那天我想从坟山过去,坟山是很低的山坡,翻过山近很多,主要是我想起走掉的孩子,他一个人在坟山上待那么久了,我没去看过他。我爬上坟山,还没走到孩子的坟前,我扭了脚,试着走几步,脚腕里像扎了刺,挪不动。天转眼就黑了,我把两袋麻芽拉在身边,挡着自己,坐下了。我在坟山上待了一夜,抬头看天上的星,脖子酸了低下头就看到坟。我不敢睡,不敢喊,第二天中午寨里人才找到我。

女人静下来,所有人静着。

医生捏着下巴发呆。

女人问,这事有没有关系?

哥哥把母亲和医生带到镇上吃晚饭,安排在镇旅馆。其他人离开后,从晚饭到入夜,屋里一直处于静默状态。女儿在隔壁屋里睡着了,丈夫半合上屋门,在灯下抽烟,女人看着丈夫,突然很想让他再给自己擦擦身子,话出口却成这样,今天,那件事我还没说完。

丈夫看了女人一眼,匆匆收回目光,弄不清他想不想听,女人顾自开口了:

那天晚上,我四周全是坟,半夜,坟里那些人都出来了——别这么看我,我脑子没发昏,他们还是人的样子,鼻子眼睛手脚身子都好好的,可变得很薄,很轻,晃晃荡荡的,好像皮肉骨血被过滤掉了。看见我,他们围过来,说坟山的晚上不知多久没见过人了,见到我他们想起以前的日子。我问他们想起以前有没有难受有没有高兴有没有后悔有没有得意……他们飘了一阵,说没有难受没有高兴没有后悔没有得意,什么都没有,想起就是想起。听他们这样说,我很冷,可也放心了。他们讲起以前的日子,讨生活成家生孩死去吵架和好挂心死心……那些日子像雨,哗哗啦啦淋到我身上,我听不过来,可听着听着,我知道不用再听了,没有半点新鲜东西,他们的日子和我们一模一样,他们的想法和现在寨里人没什么两样。我怕起来,不是怕他们,是怕日子,怕人世,我不知日子和人世还有什么意思。我跟他们说了这想法,他们说既然没意思就跟他们走,我不甘心就那么进了泥变成坟,我还没好好活过。那天晚上,我才明白过来,快半辈子了,我一直是蒙着头闭着眼迷着心。我没发疯,我只说那时想的,哎,不知是我没说明白还是你没听明白。

女人深深呼口气,身子动了动,丈夫扶她躺下。

那天你抱我回来,我还记得。女人说。在坟山上被找到时,女人脚肿得动不了,丈夫把她一路抱到家里。

丈夫不开口。

那天,丈夫把女人抱回家放到床上后,女人再没有自己起身过,丈夫开始照顾她。她喜欢干净,丈夫每天给她擦洗身子,换衣服。他擦得极细心,从头脸到脚趾,每隔四天给女人洗长发,准备一大木桶水给女人泡澡。擦拭女人的身体他像擦拭一件稀罕宝贝,从为女人解衣到为女人穿衣,像一项庄重的仪式。丈夫为女人擦身时,女人看着丈夫,时不时说,累了你了。丈夫瞪她一眼,嘴角隐着笑意。

一年多的擦拭,女人仍无法起床,但身体越来越白,白得发亮,透着艳丽的粉色。

女人不知丈夫记不记得这些。

后来,有些东西变了。女人说不清是什么,丈夫仍按时给她擦身子,抱她进木桶泡澡,但不一样了。女人刚开始觉得是从自己气走中医后改变的,后又觉得跟中医没关系。

女人的身体渐渐变得暗淡,第三年,女人的皮肤起了一层暗色,好像皮肤下堆积了乌云。某一天,女人说女儿大了,以后让女儿给她擦身,丈夫愣了一下。第二天,女儿端着水盆走到女人的床前。

女人不知这个过程中丈夫有过什么想法。

今晚,女人想跟丈夫好好谈谈。

丈夫掐灭了烟头,说,那个教授医生会和城里的专家教授通电话,商量你的病情,他们叫专家初步会诊,明天再来,你好好配合。

丈夫说过这话就出门了,没告诉女人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第二天医生很早就来了,提着一个小箱子,他再次细看了女人的左肩右肩,女人说胸口肚子都有,女儿昨天傍晚给她擦身子时,发现后背也开了一朵。

病情在恶化。医生沉吟着。

是我的身子活着。女人说。

我们几个专家得出相同的结论,应该是血液问题。

血液什么问题?女人冷冷问。

得抽血细查。医生目光凝注着肩上那朵花,最好去医院全面检查,很有可能也是器官或基因的问题。

这些跟我的身子没有关系。女人说,你们就是忘掉了我这个人。

这是治病。母亲强调,你哥哥交代了,要是不让医生抽血,扛也要把你扛到医院。抽血检查出问题,如果得住医院,到时还要把你扛去。今天女人的哥哥没有陪着来,他到县上看朋友。

女人拉上衣领盖住肩上的花,让其他人出去,只留下医生,说有话要说,关于病的。

丈夫看着她,母亲扯了扯他的胳膊,两人退开,拉上布帘。

医生,对我的身子,专家就想出这么些话?

抽血检查了才知道。医生打开那个箱子,先初步查一查。

我不会让你们抽我的血。

医生走近床,女人微笑了,一只胳膊伸到身后,摸出一把剪刀,刀尖抵着医生的胸口。医生想喊,他看到女人的目光,张开的嘴唇合上了。女人说,我没什么力气,但这刀很利。

你应该冷静,我是给你治病的。医生低声说。

你想拿我的血和器官怎么样,像你们说的,洗洗我的血?给我换某个器官?让那些怪模怪样的机器再把我的身子扒拉个遍?女人目光勾住医生的目光。

为了治病。医生将目光放在女人的目光里,显得无比真诚。

你们没见过开花的身子,你们不相信身子会开花。女人冷笑,但你们想研究,一定要揪出什么问题,查出你们说的“问题”你们就满意了。

是有问题。医生说,正常人的身体不会这样,从没有人……

女人的剪刀在医生胸口游走起来,游到医生脖颈上,照皮肤拉过去,医生一个激灵,尖叫着后退几步。布帘外的人涌进来。

你的身体是极好的样本,我不会放弃研究。医生说,不单你的身体有病,心理也有问题。

我可以死。女人冲医生微笑,到时你就是帮凶。

女人看到医生又退两步,抓住哥哥的手:定车票,我下午就走,我还有很多预约。

哥哥给医生赔了很多好话,先把医生送到镇上。下午,哥哥和母亲回来,所有人围到床前,女人半坐半靠着,嘴边挂了一丝笑意。

哥哥张开嘴,女人说,我随时可以死,我有很多法子,不是胡说。

哥哥怕冷似的缩缩肩,其他人随着他缩起身子。

女人垂下眼皮,默了一会儿,说,我舍不得这身子,你们放过我吧。女人举起右手,她的手背上又开了一朵花,艳艳地蓝着。

丈夫坐在床边,直到夜深。月光很好,女人看到丈夫弯软的脖子,满头密发的脑袋又无措又悲伤。女人解扣子,慢慢拉下上衣,欣赏身上的花,胸口的,肚子一侧的,腰间的,手背上的,一朵又一朵,在月光下蓝莹莹的。她举起手,让手背那朵花对着月光,对丈夫说,如果我到田野去,会不会把蝴蝶惹来?

没回声,丈夫垂着头,手在袋里摸烟。

会的,这些花这么好看。女人说。

丈夫点烟,深吸一口,烟燃去一截。

把衣服脱掉。女人碰碰丈夫的手背。

丈夫猛地抬起眼睛,顿了顿,问,出汗了?想再擦擦身子?

你的衣服,脱掉。女人冲丈夫边点点下巴,边把自己的衣服拉好。

丈夫慢慢起身,目光呆愣,好像女人身上除了开花,现在又长出角来。

在我面前你怕什么。女人催促。

丈夫退到梳妆台边,在梳妆桌角的碟子里掐灭烟头,又伸手摸烟,脑袋转来转去的,像找不到可以面对的方向。

我就想看看你的身子。女人说,很久没看了。

丈夫没摸到烟,凑到床前扶女人,想让她躺好,要她休息的意思。

连这个也做不了了?女人冷笑。

丈夫转身。

真的不肯?女人语气很硬了,我现在只求你这点事。

丈夫四下看了看。

这是半夜,屋子门关着,布帘拉着,我们是夫妻。女人冷笑。

丈夫开始脱衣。

丈夫的身体现在月光中,女人直起脖子,睁大眼睛。剩下短裤,丈夫停止脱衣。女人说,这样我何必让你脱,这是全寨人都能看的。女人说得对,夏天时,只要愿意,整个寨子的男人都可以这样穿,丈夫干活时也总这么穿。

沉默,坚硬的沉默。女人始终盯着丈夫。

丈夫仰脸,吐出长长一口气,像把身体内所有的杂物和杂念都清理掉。他脱下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极慢。身子稍偏向布帘,女人只看到他的后侧身。女人咬着嘴唇,把要出口的话咬住,丈夫的羞耻让她又羞耻又绝望。

长胳膊长腿,从头到脚,肌肉结实,壮而不拙,月光朦朦的,可还是看得清浅棕的皮肤,有油色的棕。女人目光在月光里发亮,这么多年,丈夫的身子没变,样子没变。

女人那天进大门时听到陌生的敲打声,她刚去堂姐家住了三天。天井放着一些木头,母亲说请了木工师傅做衣橱。女人朝偏房跑去,母亲喊住她,问她做什么,她伸伸舌头,说看看怎么做木橱。想了想,回客厅倒了杯水。

女人的脚步顿在门槛边,那个男人——很长时间内,女人没法将那个男人跟木工师傅联系在一起——着短裤背心,一手扶木头一手挥斧,身子站成一竿竹,又修又直,随着斧头起落,手臂上的肌肉一鼓一鼓,腰身像装了弹簧,一俯身一直立,棕色的皮肤爬了一层汗。他半侧着身,半背对女人,没发现她。母亲看她立在门边,喊她,口气里的意思很明显,女人不像样。听到声音,那个男人转过脸,女人看到一张和身子很相配的脸,她凌乱了。

那个男人也凌乱了,提着斧头呆立了半天,女人水碗端到他面前,他不记得接,女人笑问,这水不能喝?

那个男人将水一饮而尽,目光抖了一下,像被水烫着了。

那时,女人认定这个男人的身体内有种芽一样的东西,突突地长。她梦见过他身体内的芽,是彩色的,越长越长,顺着他肌肉的纹理爬蔓,蔓遍他的全身,最终结出一种果实,坚硬极了。后来,女人跟他谈过这个梦,他笑了。他的笑让女人止不住失望,但他随后拥抱了她,拥抱融解了她的失望。

一个傍晚,他收工回家时女人跟出去,在寨外山坡下追上了他。他随女人往山坡上走,走到半山坡,女人站下,转过身面对他,也让自己面对落日,满脸余晖,男人目光发直,女人抿了嘴笑。

我想看看你的胳膊。女人说。

他眉毛疑惑地挑起。

胳膊伸出来。女人笑。

女人看见力气在他的胳膊游走,变成线状的东西,在余晖里闪闪发光。之后的几年,这胳膊一直在女人脑子里,让她的日子也发出光。

那个傍晚,女人立在余晖中目送他,他回了下头,目光一下子被女人抓住了。

那个晚上,女人半夜起床,锁好屋门,打开窗,脱去所有衣服,身子浸在月光里。她半眯上眼,他的目光成了种子,种进她的皮肉里,慢慢发芽,长出月光一样银亮色的眼睛,她用这眼睛看得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得透人心里的东西,女人认定,有这样的眼睛,可以走得很远,走到人世最深处……

不久之后,男人成了女人的丈夫。

我穿衣服了。丈夫说。

女人猛回过神,丈夫已经开始穿衣,羞耻感淹没了女人,他的身子没变,但女人恶心起来。她努力朝里转着身子,穿好衣服的丈夫扶了扶她,帮她躺下并侧身向里。

她感觉到丈夫在椅子上坐下,再次去摸烟。

楼上那个雕像怎样了?女人突然问,嘴巴边像被捂住了,声音很沉闷,我死之前能不能完成?

沉默良久。

女人听到丈夫说,别乱想,什么死不死的。

你没答我话。女人说。

没有声音。

女人说,记得你说只雕了张脸,接下来雕身体时,能不能不雕衣服,只雕我的身子,现在的身子,雕上这些花。

女人听见椅子吱地响了一声。

算了吧,不难为你了。女人叹了口气。

屋子陷入沉默,直到天亮。

一坐进木桶,女人就交代女儿,数数,有没有多。擦身子时翻身不方便,女人只能等泡澡的日子。女儿数女人身上的花,从脖子开始,到肩,到胸背,到大腿,到脚,数得极细,最后把数目报给女人。女人满意地点点头,和她记的一样,女儿果然数得用心。女儿给女人擦身子时,每发现一朵新开的花就告诉女人,女人记着数字。后来,花开得越来越多,女儿有时会乱,女人需要泡澡时确认一次。

当女人泡澡,女儿数花时,丈夫总在院里或杂物间忙着。

女人全身都开了花,每巴掌大的地方开一朵,开得匀匀的。夜里,丈夫再没有解过她的衣扣,没有掀过她的衣服,目光都尽量闪开。但夜深时,会拥抱女人,隔着衣服,有时轻轻拥着,久久不动,有时突然用力,把女人的身子圈在怀里。拥抱女人时,丈夫总是求她,求她看看医生,那个教授还在联系女人的哥哥,想研究她这个病人。丈夫的意思,研究就研究,没见过的病当然要研究,研究了肯定用心,会好好治的。

女人叹气,但立即忍住了。她觉得没必要叹,两年前她就知道不一样了。那时,丈夫给她擦了三年身子,前面一年半她的身子渐渐艳白夺目,后面一年半转为暗淡发黑,女人就明白了。

可能根本没变,丈夫原来就是那样,她和丈夫间一直这样,只是一开始她只看自己想看的。女人突然涌起说不清的绝望。

天晚了,丈夫掐灭烟,当准备上床时,女人说,在床前打个地铺吧。

丈夫木在床边,像被浓稠的黑暗胶住。

你身上烟味重,我闻着难受。女人说,记得家里有几块木板,还有床老被,垫在席子下,能铺个好床了,早上再把东西收起——算我自私,想一个人睡舒坦点。

丈夫帮女人掖掖被子,女人感觉到丈夫的放松,从动作到呼吸,无法抑制的松弛和淡淡的喜悦。丈夫照女人说的,在床前地上铺床,从床上拿下自己的枕被。

从这个晚上起,丈夫就一直打地铺睡。

女人生日前三天,凌晨醒来感觉额心发烫,她喊起丈夫,丈夫看了一眼,抿紧了嘴,女人要过镜子,看见额头中间开了朵花,浅浅的蓝色,她呀的一声,真好看。丈夫远远站着,满脸惊恐。

额上的花一天天变蓝,在女人生日那天蓝得发亮,带着那么一点妖艳,女人久久抚着那朵花。那是开得最美的一朵。

早饭后,她留住要出门的丈夫,让女儿把夏喊来,再支开女儿。她让丈夫和夏齐立在床前,要夏把她扶起来坐着,夏扶着她,脖子往后伸,尽量和她拉开距离,动作怯极了。女人微笑,我这花不传染的。

女人朝丈夫伸出手,拍拍丈夫的手背,对夏微笑,你能照顾他。

夏脖子伸了一下,像要咳出什么话。

你们是配的。女人冲丈夫挥手,示意他先别开口,说,过日子,顾好孩子。

丈夫在发抖,愤怒和羞愧弄得他五官变形。女人垂下眼皮,变形的五官让她感到陌生。

夏背转身,肩背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肩,像被冻坏了。

女人说,扶我躺下,我想好好睡一觉。

女人一直睡到黄昏,让丈夫推出木轮椅,请夏擦洗一遍。

女人叫女儿帮她换上新衣——前段日子从城里带回来的——理好头发,长刘海梳起,露出额头。要丈夫将她抱上轮椅,推出门,一直走到寨场。

女人出门了,露着额头和手背上的蓝花,寨里有人知道了,跟着,消息传开去,跟随着的人越来越多。到寨场时,女人背后跟了一片嘤嘤嗡嗡的人群,她要丈夫将轮椅转过去。她听见丈夫双手抓挠轮椅背的声音,听到他犹豫的喘息声,重复一句,把椅子转过去。

轮椅转过去,女人面对寨里的人群,人群起了小小的骚动,有种躲闪不及的慌张。女人冲人群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女人稍稍侧了脸,低声叫丈夫退开。她双手撑住轮椅把手,慢慢拉起身子,丈夫和女儿凑过来,她冲他们急摇头。她一阵昏眩,闭了下眼睛,身子晃了晃,立住了。额上的花发烫了,身上的花一朵一朵散出热气,热气笼住她,她的皮肉一丝丝长出力气,把她的身子撑住了。女人立得很好了,用目光几次阻止了想凑上来的丈夫。

女人开始脱衣服,外衣,内衫,上衣,裙子……身上的花一朵一朵地开,当鞋子也脱掉时,女人轻轻伸展双手,半仰起脸,任满身的蓝花绽放在日光中,绽放在一片一片的目光里,额心那朵绽放得最为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