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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台阶上有一滩滩水迹,楼梯末端黑黢黢的,心突突地跳,但我不在意。我对自己说千万不能滑倒,千万不能滑倒。

我觉得很笃定,马上就能见到猫了,他就在前面。我终于下到平地,两腿仍旧发软,走了几步,就到了。站岗的警察拦住我,我知道必须说出这是哪,否则便不能进去。

门前一闪一灭的霓虹灯,上面写着几个字,可惜看不清。月亮很好,照得操场上一片雪亮。传达室里坐着一个人,他也穿着制服,样子很和气。他在里面么。那人笑了,有点同情地看我。他在里面么。我又问,忐忑起来。过了一刻,那人好像出去过了,很快又回来。我舒了一口气,知道猫是在里面。门口的警察在叫我,他人不坏。

我看见猫走过来,好了,猫来了,我们回去吧。你都知道了。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刚才的楼梯太长了,不该建那么长的楼梯,我又感到脚下发软,猫还在说。不说了,不早了,我们走吧。我找了个女孩,你能原谅我么,我不能回去,今天不能走。我无名火起,你说来了就能走,你怎么又骗人,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你说啊。猫难过地低下头,我心软了,挨近他,伸手摸他的头。他忽然跳开去,大笑着:我全是骗你的。又冷冷地看我:我全是骗你的。

所有的人走出来,每个人脸上都笑盈盈。我浑身发抖,心口要爆裂,眼泪就快涌出来。他骗我,他又骗我,他要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丢脸,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你,我恨你,我杀了你!杀了你!

不对……这是梦,我知道是梦……必须马上醒过来……真闷……喘不上气……眼皮睁不开……身体麻了……瘫痪了……手动不了……这么挣扎……还是不行……有什么重重地压在胸口……真——闷……不能这样……睡下去……我会死么……就这么死……这么痛苦……

猫摇我。我动了一下,终于醒了。我做梦了,不过现在好了,我梦到你骗我。明明你自己做梦。你真的骗我了。我回味着刚才的梦,辛酸刺激着大脑,忍不住还有哭的冲动。但是多好啊,猫在这儿,他躺在我身旁,四周黑暗而寂静。

我睁开眼睛,醒了。我睡在自己床上。刚才的嘶喊声仿佛戛然而止。上午的阳光透过窗帘,天气好得与梦境不相称,似乎现在眼前的景象才是梦。

我梦见自己醒了,我在梦里醒了。我呆了一呆,一刻之前的梦,除了最后猫在身边,其余已经恍惚了,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种种不可名状的滋味,焦虑、惶惑、委屈、酸楚依然在意识里起伏,却模糊一片不能成形。这梦仿佛隔了一层薄纸,只要捅破一处,便可窥知全部,然而无论怎样凝神揣摩,怎样竭力追想,那印象却在夏季早晨的阳光下,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了,愈来愈远,愈不可捉摸。

现在是上午10点,空调开着,家里静悄悄地没有人。烧已经退了,人也觉得清爽。下床漱口,喝水,身上还有些虚弱,看了一眼镜子——里面人的脸色腊白。楼下有一排树,远远望过去在太阳下泛起一片磷光,泛进眼里,一时叫人眩晕。蝉整齐而有节奏地鸣叫,偶尔歇下片刻,很快又开始了。它们是夏天唯一有气力的东西,但不如记忆里小时候的蝉叫得响。现在树少了,城市的绿地都是地。

我又躺回去。

我躺着,不觉用手触摸自己。平躺时,小腹也微微突起,结实而有韧性。好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也抚摩过同样的地方,那时是凹陷的,柔软的,两侧髋骨像山脊突出来,薄薄一层皮肤覆盖在上面。现在山脊在其中隐没了,顺着两旁往后延伸,多了两处丘陵——据说是妇人才有的,分水岭式的标志。

少女时代的我非常瘦削,到了十七八岁,外表也缺乏鲜明的女性特征。其后有了自然的变化,像春季的雨后,溪水奔涌地流向各地。万物都在暗暗滋生,窸窣作响,蓬勃地疯长,等你发觉时,仿佛一夜之间,一切都已经成熟,蓊蓊郁郁地静候。我后来知道,如果本身是一颗天鹅的蛋,很可以安心地暂时做一只丑小鸭。如今的我是一只一百多斤的天鹅。

每次去浴室洗澡,脱完所有衣服,天鹅喜欢迅速经过穿衣镜,假装不经意地瞥见自己,赤裸的身体仿佛受惊的动物,怯怯地,畏畏缩缩,暴露出所有缺陷,我便有了窥见隐秘的快乐。走进蒸腾的雾气,各种想象得出和想象不出的人体若隐若现,年青、衰老、健硕、瘦小、高挑、臃肿、丰满、苗条、匀称、粗肥、奇形怪状的,但绝没有美丽的。

女人有塑身内衣,收腹提臀裤,加垫钢丝托文胸,红色半透明、黑色镶花边。它们一旦被去掉,身体就露出原形,做了多少努力,受了多少罪,松垮的依然松垮,肥厚的也依然肥厚,事实与理想背道而驰。我常常恶毒地想,要打破男性的遐想,只消让他们看一眼女浴室。并非女人不美,所有的女人自有她的美丽之处——是男人不会欣赏女性的美丽,只会欣赏外表的美丽——女人又自觉地用男人的眼光打量自己。这种眼光限制了人们的幸福。

即便如此,女人总要对男人袒露出身体。起初,她会为自己的身体感到抱歉,仿佛不够“标准”是一种过错。当她对自己有了强烈的信心,把在一个人面前袒露出身体当作一种特权,就开始享受到爱情的美好。一件奇异的事是让同一个男人在自己的身体里呼吸。它的奇异不在于发生,而在于一旦她容许重复发生,便赋予其合法性;合法性便会为她带来幸福感。同时,贞操观也使她受到暗示,为她提供合理的道德依据。于是,她认为他是她的归属。她要和他一起呼吸,一起了解,一起生长和体验,渴望与他合而为一。

这就是为什么女人会彻底爱上与她有稳定的肌肤之亲的男人——一个男人——的全部原因。猫曾经问我这个问题,因为他从我身上模糊地看到了答案。而男人们常常先性而爱,即使先有了爱情,也会很快滑落到更实际的方面。

在获得爱的同时,也获得了性的快乐。性在某些时刻超越了爱情,比它更有效地统辖所有感官。人们几乎会忘记是出于爱而幸福,不过错觉只存在很短时间——纯粹的性欢乐只存在十几分钟或者几分钟,走和来一样短暂。

性为女人的生活带来很多东西,其中一样是妊娠。对女人来说,肚子不仅会孕育生命,也会孕育巨大的烦恼。一个不合时宜的孩子等于定时炸弹,装的时候简单,拆却要费一番周折。种下祸根的人此刻只会强作镇定——谁都知道他们惊慌——然后嗫嚅地问怎么样,疼么,要不要紧。在想象中,我很想立刻温柔地对他们说一声:呸!

他们不懂当一个女人爬上手术床,分开两腿,在清洗器械相互碰撞发出的叮当声中,心惊肉跳地等待;当她面对扩阴器坦白唯一秘密,当她忍受着没有麻醉剂作用,被粗暴的金属深入体内刮、掏、搅,她想到了什么?她想就在这一刻立即死去,免得活着受这种惩罚。她感到了什么?恐惧?羞愧?是怨恨,是的。疼痛以绝对优势压到了爱情,使每一个女人都肯定那个站在外面的人根本不值得自己如此。爱情在此时显出孱弱的一面。然而,她很快就忘记了,正如对待其他不幸,很快又投进曾经诅咒过的罗网。真愚蠢。我也是。

很久以前,我以为我能为他死,他也能为我死,这是很多人面对“真正”的爱情的一厢情愿。结果我发现他做不到——忠实都成问题,我也做不到——如果他做不到。没有真正的爱情,所有以为的真实和现实存在的真实都有差别,所有理想的完美都存在于理想中。梦想的美妙之处是得不到,得到了反而会被现实灭杀——千辛万苦的结果变成一文不值,臆造得再生动原来都是死气沉沉。要么混沌无知地乐观,要么泰然处之地苟活;单怕明白这一点,还贪图杯中美酒,一时酣醉。

我依然爱他,只是放低了要求。我不预备嘲笑自己,没什么可笑的。

阳光慢慢移动,有一束照在玫瑰上。玫瑰插在窗前的玻璃杯里,是难以形容的褐色。花瓣和叶片皱缩起来,细小的灰尘在四周飞舞,似乎新获得了生命,一会飞出反光不见了。

这是我喜欢的花,黄玫瑰,可能因为花语不合时宜,市场上很少见。猫一共给我买过两次花,第一次在5年前,他当时从大衣底下抽出一个东西——样子很像掏枪,原来是枝弯茎的黄玫瑰。他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是别人预定而没有取的,花了15块才买过来。我拿着意想不到的礼物站在巷子里,欣喜极了。第二次就是这一朵,去年秋天里买的,养了很长时间都冒出绿色的芽,还是枯萎了。以后一直插在杯子里,不舍得扔。

我知道,猫想回到从前,把那件事统统抹掉。他希望我忘记——我要是忘记,就会开心,他就满有把握能过原来的日子。我开心,有他就开心,连世上最易打破、最难重建的信任,我都重新给了他。说到回去,是回不去了。一件瓷器摔到地上碎成几块,精心修补后看来外表完好,内里总共打了几个锔子,只有主人知道。我不是昨天的我,更不是从前的我。命运只有向前,绝不会回头。

我抬头看那朵玫瑰,阳光停留了片刻,现在已经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