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扬先抑式
《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出场，最是平常：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卖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在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1)
这段出场，与大多数古典小说人物的出场方式并无二致，一上来就提及时空背景、人物基本的身份信息。人物出场并不只是向读者展示其门阀来历、样貌妍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性格为人。兰陵笑笑生说西门庆“性情潇洒”，可谓极简，这个人物依然是空的，真正的出场，是他开始说话、行事。《金瓶梅》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与众人吃喝行乐，渐渐勾勒出西门大官人的整体形象。热结十兄弟，才是西门庆的完整出场。西门庆与应伯爵吃酒，撞着谢希大，同来街上看打虎英雄，由此引出武松——《金瓶梅》中武松的出场，是为了引出书中最重要的女性人物潘金莲，而金莲的出场极富层次感：武松引出武大，武大引出张大户，由张大户才引出金莲。如风吹串铃，一个响，接着都响，次序鲜明，最终有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通奸杀夫大戏。
重要人物的出场并非都是敲锣打鼓、张灯结彩的，比如《金瓶梅》里的陈敬济(2)，出场平淡无奇。在第十七回《宇给事劾倒杨提督 李瓶儿许嫁蒋竹山》中小荷露角——陈敬济因为父亲被官司连累，带着西门大姐投奔丈人，没什么性格、相貌点缀，之后时不时重新登场，直到与潘金莲在葡萄架下勾搭，才真正立住了形象。他的出场方式好比打水漂，靠一点一点前后相续的方式，在读者心中打出无数涟漪，循序渐进地让人物承担起更重要的正戏：比如西门庆死后，他与丈母月娘的争执、通奸金莲、欺凌大姐儿等。
要说重要人物的低调出场，大概无过于《水浒传》之武松，不仅低调，还十分凄凉，谈不上任何英雄气概。金圣叹贯华堂批评本(3)第二十一回《阎婆大闹郓城县 朱仝义释宋公明》末尾，宋江在柴进庄上夜饮，出来躲酒，撞见一人：
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当不住那寒冷，把一锨火在那里向。宋江仰着脸，只顾踏将去，正跐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吃了一惊，惊出一身汗来。
这个落魄窘迫的汉子，便是大名鼎鼎、被金圣叹誉为一百单八将最上上人物的天人武松。大家可以试想那个情景：屋里头，炉焚兽炭，香袅龙涎，柴进陪着宋江山珍海味，外面冷冷清清，廊下一个病汉子，可怜巴巴地围着一锨炭火取暖——武松出场，直是一幅英雄末路图。不过武二身体虽病，脾气却不减，抓住宋江就要打，后来经柴进解劝，才知道对方是“郓城宋押司”，纳头便拜。此回在这里结束，而武松的名字，要到下一回开篇才透露。
武松出场可谓极卑极贱，见到宋江，一见如故，柴进也改变了态度，对武松重新热络起来。至此，武松的性格和其他好汉差不多，都是性情暴烈豪爽，说打就打，说拜就拜，但他的出场还未结束，他对宋江自述来历：“小弟在清河县，因酒后醉了，与本处机密相争，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径地逃来。”用具体事件来为自己画像，让读者对武松有了初步的了解。武松的出场到此就结束了。从这一回开始，叙事视角也从宋江转入武松正传（著名的“武十回”），彪炳文史的景阳冈打虎一节，就是武松告别宋江后发生的事。景阳冈打虎，是武松扬名立万的开始，是武松一生得意之事。景阳冈喝酒，极表武松粗豪，月下打虎，极表武松神威。看前一回他的出场，卑到无可再卑，直与寒冬街头乞丐一般，而紧接着，却写他震天撼地的神勇行为，前后形成巨大的反差，武松的形象顿时发出万丈光芒。他的出场，可谓欲扬先抑的极致，也是梁山一百单八将中最富戏剧性的出场之一。
这种欲扬先抑式出场，在其他古典作品中也有例子。《三国演义》中刘、关、张三兄弟的出场，也是无甚派头。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中，张角进犯幽州，太守刘焉出榜招募义兵，引出刘备：“那人不甚好读书，性宽和，寡言语，喜怒不形于色。素有大志，专好结交天下豪杰。生得身长七尺五寸，(4)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面如冠玉，唇若涂脂，中山靖王刘胜之后，汉景帝阁下玄孙，姓刘名备，字玄德。”——刘备的出场还算隆重，而其两位兄弟的出场可谓“寒酸”了。
刘备看榜文，慨然长叹，迅速引出张飞——“随后一人厉声言曰：‘大丈夫不与国家出力，何故长叹？’玄德回视其人，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势如奔马。”两人一见如故，来到村店喝酒，再引出关羽——“正饮间，见一大汉推着一辆车子，到店门首歇了，入店坐下，便唤酒保：‘快斟酒来吃，我待赶入城去投军。’玄德看其人：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张飞、关羽的出场都由刘备引出，只知是典型的英雄气概，作者又通过见面后的对话，来点染两人脾性。张飞说大丈夫当为国家出力，愿意捐家产招募乡勇，关羽也自我介绍说“因本处势豪倚势凌人，被吾杀了”。如此，完成了三兄弟的出场。可除了刘备，读者还不能将张飞与关羽的性格特点分清楚，两人各自对调，似乎也无不可。张飞如何暴躁，关羽如何骄矜，都需之后的情节来描补。比如到第十四回时，作者借刘备之口直接说明张飞脾性：“你一者酒后刚强，鞭挞士卒；二则作事轻易，不从人谏。”
同样在第一回中，曹操也以非常迅捷的节奏登场了。刘、关、张三兄弟旗开得胜投靠卢植后，卢植派他们去颍川帮助皇甫嵩、朱儁——叙述视角随即发生改变，不待刘、关、张到来，直接跳到皇甫嵩、朱儁，火攻张梁、张宝黄巾军。随着张梁、张宝败走，引出了曹操：
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为中常侍曹腾之养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瞒，一名吉利。操幼时好游猎，喜歌舞，有权谋，多机变。(5)
读者此时应该看出来了，叙述视角从限定又变为全知，由作者直接说曹操的身世和性格特点，和刘备的出场方式如出一辙。只是一正一奸的区分初露端倪，刘备是性宽和，结交天下豪杰，曹阿瞒则是好游猎、喜歌舞，权谋机变。作者对曹操的出场花了更多心思，紧接上面的介绍，又用倒叙讲述了曹操算计叔父的少年往事，突出其“有权谋，多机变”的性格，而后用南阳何颙、汝南许劭的赞许，侧面烘托曹操的才干，“安天下者，必此人也”。如此皴染，再加上简要的曹操仕途履历，三国最强悍的奸雄形象瞬间圆满。
曹操的出场，算得上是完美出场。这种由直接介绍的正面描写辅以旁人评价的侧面烘托的出场方式，堪称古典小说的经典技法，上文贾宝玉的出场也是如此，只是节奏更加多变，更加细腻。在刘、关、张的外貌描写中，身高是有次序分差的：刘备七尺五寸，张飞八尺，关羽足足九尺（美髯也有二尺）。这种身长的等级，便是武艺的等级——刘备次于张飞，张飞次于关羽。而曹操，则是身长七尺，比刘备还要矮五寸。这五寸，便不是武艺差距，更不是权谋差距了——论武艺和权谋，曹操远超刘备应无异议——未尝不可以解读为“仁义”的差距。这是作者极细的小心思，十足有趣。
(1) 本书引用《金瓶梅》原文，除特别说明是词话本，余外皆为张竹坡批评绣像本。本书据《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齐鲁书社1991年第2版。
(2) 词话本作“陈经济”。
(3) 本书涉及金批本《水浒传》原文，皆依据《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齐鲁书社1991年第1版。
(4) 在《三国》小说早期版本中，刘备身长“七尺五寸”，而毛批本中改成了“八尺”。
(5) 《毛宗岗评本三国演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版。毛纶、毛宗岗父子对《三国志演义》进行了“增删式的批评”，毛氏改定本也成为如今最流行的三国版本。曹操出场一节，现存最接近罗贯中原作面貌的嘉靖本，写作“为首闪出一个好英雄”，毛本改为“为首闪出一将”，而且删去了介绍曹操家世显赫的内容，如此刻意地“尊刘抑曹”，在毛本中比比皆是。关于两个版本的比对，详见刘敬圻《明清小说补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