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集(日知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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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廷以与罗家伦、蒋廷黻的早期学术交往

中国近代史作为一门“学科”的出现,是相当晚近的事情。一般认为大约要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近代史”的概念才为人普遍接受。相比于古史领域一轮接一轮新旧相攻、激烈论辩的热闹场面,民国时期的近代史研究似乎就寂寥许多。今人言及研治近代史的民国学人,不过蒋廷黻(1895—1965)、罗家伦(1897—1969)、郭廷以(1904—1975)、陈恭禄(1900—1966)等寥寥数位。四十年代以降,随着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兴起,中国近代史的研究地位陡升,成绩斐然,而治学旨趣已然转移。蒋、罗二位被公认为近代史研究奠基性人物,引领风气之先,令人遗憾的是,后均转投政界,无暇著述。为人所称道的蒋著《中国近代史》(后改名《中国近代史大纲》)初版于1938年,是他利用政治生涯空闲,在两个月时间内完成的,自定义不过是“一个简略的初步报告”,而此后再无治学时间与精力,完成更具分量的研究了。(参阅沈渭滨《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导读》)陈恭禄的学术生命延续至新中国成立后,但格于环境,创造力已不复当年。他后来出版的史料学著述内容大多沿袭早期讲义,写于1963年的“序言”还特别加入若干理论性话语,强调“历史是党性极强的社会科学”,“史观统率史料是正确的看法”(《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中华书局1982年,原序)

比较特殊的是郭廷以。他在1928年已创拟《近代中国史》十九册这一规模宏大的写作计划,并有意与罗家伦、蒋廷黻合撰近代史读本以供一般阅读,从三十年代开始,更推出一系列以编年系事为特征的“史事日志”型著作。更为人知者,他作为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第一任所长,擘画创建,养成人才,使得一个新兴学术机构迅速成长为近代史研究重镇,乃至卓然而立、孕育出一享誉学界的“南港学派”(参阅陈三井编《走过忧患的岁月——近史所的故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年)。纵观而论,郭廷以可谓中国近代史研究承上启下的人物。他生前完成的最后一部著作《近代中国史纲》在香港出版后,即受到学术界和读者重视与欢迎,先后3版13次印刷,八十年代又在台湾刊行,目前在大陆也已有多个版本。有意思的是,像郭廷以这样影响一代风气的研究大家,在他弟子披露“台湾学界内情”的著述中,却被归入“二十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行列,而与“非主流”相对的“主流”,其一为科学主义史学派,二为马列主义史学派(王尔敏《郭廷以先生与近代史学风》,载《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反观今日不同背景的史学史学者均热衷讨论的“史料”“史观”两大学派或学术系谱中,也确难找见郭廷以其人的清晰身影。由此带来的困惑,难免让人对这位史学家产生好奇。

初识罗家伦

1904年,郭廷以出生在河南舞阳一个小康的地主家庭。他是最早一批新式学堂的试验者,由初小而高小,在家乡读了十年书,1918年考入开封第二中学。他喜欢看书,尤其新书,几乎所有商务版新书都不放过,《新青年》《每周评论》上那些“很具刺激性”的言论前所未见,让他大开眼界。在后来的回忆录中,郭廷以形容当时的感觉,“思想界仿佛在动了”(《郭廷以口述自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由于领导学校风潮受到压力,他不得不转学南京高等师范附中,至1923年,又保送进入东南大学历史系。

南京对于郭廷以来说,是一片新的天地。新文化运动后学界分化,以东大为中心的学人群体与北大新文化派遥相对应,隐然有双峰并峙之势。郭廷以体会的东大精神,就是“不走极端——承受我国固有文化,并且拼命吸收西洋文化”。史学方面,柳诒徵(1880—1956)是最具代表性的学者,在他指导下,郭廷以阅读了不少旧籍,自认为附中四年是“攻读古典最用力并确立旧学根底的时期”。但毕竟是受五四风气熏陶的一代人,郭廷以在大学时期也听梁启超和胡适的讲演,前者“渊博”,后者“条理”,都予他深刻印象;对柳诒徵的观点,他坦承并“不太同意”,而那些“较新的观点”有着更大的吸引力。柳诒徵当时讲授中国文化史,因材料问题不好解决,鸦片战争以降一段几乎无从讲起,授课主要参考日文著述,并要求学生对照《东华录》比读。这实际成为郭廷以接触近代史料的初步。他说,“初看茫无头绪,后来越看越有兴趣,从道光朝看到咸丰朝,再往前看看到乾隆朝,我另编出一套章节,很得柳先生赞许”。

由东大最初两年,渐渐摸到研究门径,但真正引领郭廷以进入近代史研究天地的,还是罗家伦。在他大三时,罗被聘入东大历史系,郭回忆当时课堂情形:“由于罗先生名气大,讲话风趣,最初上课轰动一时,以风雨操场做教室,文科学生固然要听,其他科系学生也挤去听”。罗家伦犀利的谈锋、崭新的观念,给他极大震撼,由此结下学术之缘。1928年,罗出任清华大学校长,邀郭北上协助行政,二人在清华又有一段共事经历。郭廷以以历史系教员名义与罗家伦合作讲授“中国近代史”,负责主讲“鸦片战争”“魏源的海防思想”“洋务运动”等题目,这是他从事近代史教学之始。1930年离开清华后,相继执教于河南大学、中央政治学校,至1932年应罗家伦之聘,回中央大学历史系任教,直到1949年。对两人间的关系,郭门弟子王聿均曾做这样的描述:“郭廷以先生和罗家伦先生的关系始于师生,后来又有同事之谊,再渐渐变成师友关系,到了晚年,尤其是到了台湾之后,两人完全是朋友关系了。”

郭廷以本人也承认,在史学方面,“比较影响我最大的是罗家伦先生。……他影响我最大有二,其一是注意外国资料,其二是研究近代史”。郭原对外国人写的中国史著作评价并不高,感觉“很肤浅”,而罗推介当时最新出版的马士(H. B. Morse)《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他立即“花三十大洋从上海买来”,仔细阅读后,观感发生了变化:“许多材料是我过去所没看到的,见解也未可厚非,不可轻视,观念改变了,开始注意外国资料。”郭廷以对此书一直非常重视,他在南京和台湾不同时期的学生,都不约而同提及马士著作是课堂上为数不多的指定参考书目之一。罗家伦还特别强调英国,认为“近百年史的研究最重要的是要研究英国”。郭廷以在东大时期的学业报告即以《英国在远东的发展》为题,在这篇他自称费时三个月、成十余万言的长篇报告中,主要讨论了英国早期在印度的经营,及如何利用印度进而发展至中国的过程。多年后,他在回忆这篇“少作”时,仍颇有自许的意味:“当时这报告轰动一时,直到现在基本观念还没有改变,而我由于写这报告接触近代史资料与后来我的研究近代史很有关系。”

与蒋廷黻共事清华大学

郭廷以在清华只待了短短两年,有一个重大收获,就是结识了蒋廷黻。蒋由南开转赴清华任历史系主任,一般认为是罗家伦慧眼识人,这中间郭廷以也发挥了作用。据其自述:

罗先生请不到人,自己和我合开近代史,又请朱希祖来兼课。……我到清华后,发现一份《近代外交史辑要》,油印本,两百多页,没有印作者姓名,但觉得有头绪,有体系,我问刘崇鋐,他说:“可能是蒋廷黻。”打听果然是他,我拿去对罗先生说:“这个人很值得请。”罗先生立即写信请他,蒋大为高兴。

不管对行政任命发挥了多少影响,至少在学术层面,郭廷以流露出来对蒋廷黻的欣赏几无保留。蒋本人充分意识到清华对他个人的非凡意义:“清华五年实在是够刺激的,可以说我是发现一个新大陆——中国近代史。”他回忆那段时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我乘便可以接触故宫博物院的档案,有一段时间,我们有好些人在故宫博物院抄录档案,把未公布的重要文件抄录下来”(《蒋廷黻回忆录》,岳麓书社2003年)。无独有偶,郭廷以在晚年接受访问时,也愉快地忆及与蒋结伴去故宫大高殿查大清实录的情形,谈到蒋前后数年“抄了两千件以上的文件”,欣赏他“有天份,名气渐渐高起来,居然在《独立评论》发表政论,有写作的方法,有见解”。

蒋廷黻最重要的史学成就《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两卷(商务印书馆1930、1934年初版),都是在清华任教时期出版的。他不满足于此前“不分中外,几全以外国发表的文件为根据,专凭片面证据来撰外交史”的状况,将在海外学习的历史研究法具体运用到中文史料的搜集、判别、选编过程中。这样一种由基础中文文献着手的研究工作,在当时无疑是开拓性的。《辑要》可以说是第一部不靠英国蓝皮书等外国文件编印的外交史资料,李敖(1935—2018)后来将此工作与胡适为中国哲学史“开山”相提并论,称蒋廷黻为“替中国外交史导航的人”(《蒋廷黻和他走的路》,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对于正从事整理近代史长编的郭廷以来说,与蒋结识,确有如遇知音之感。有过一同工作的经验,在方法、观念上受后者熏陶,更加坚定“历史研究应自史料入手”的研究路数。

从《近代中国史》到《近代中国史纲》

今日流传最广的郭著《近代中国史纲》完成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而再提前三十年,即郭廷以与罗家伦、蒋廷黻在清华大学共事时,已酝酿此书的最初胚胎。当时罗、蒋计划合撰近代史一书,郭也答应参加。(《近代中国史纲·小记》)前两人后皆由学入政,无暇及此,唯郭廷以坚守本业,始终不懈。从形式上看,最终成书的《近代中国史纲》近似一种“简略的通识读本”,但写作实经历了长期准备,可谓其“一生学力识力简化表达的一个成品”(《王尔敏先生访问记录》,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郭廷以就出版过两大册以《近代中国史》为标题的著作(长沙商务印书馆1940、1941年初版)。这两册各达600多页的大书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近代通史,而是分别以早期中外关系、鸦片战争为主题,着力于“史料之整辑排比”的文献集成。1931年,罗家伦发表《研究中国近代史的意义和方法》一文,就“科学的近代史”研究宗旨、方法及范围提纲挈领,直言“现在动手写中国近代史,还不到时候”,“要有科学的中国近代史——无论起于任何时代——非先有中国近代史料丛书的编订不可”,这实际上为当时研究“限定范围”(刊于《武汉大学社会科学季刊》第2卷第1期,1931年)。此文作为“引论”,收入郭撰《近代中国史》第一册,同书“例言”据以申论:“历史研究应自史料入手。以近代中国史论,现在尚为史料整理编订时期,而非史书写著时期。”在史料取舍上,也严格按照罗家伦所论以“原料为尚,必不得已,始一用副料”。郭廷以原计划按鸦片战争、自强运动、中日战争、戊戌变法等大事件分若干主题,写一部完整近代史,并雄心勃勃地拟议了总计十九卷的庞大著述计划,但随着抗战军兴,辗转迁徙,客观上失去了专心研究的条件,《近代中国史》只出版了前两册,便无以为继了。

郭廷以的主要著述,尤其多部带有干燥的、实证气味的“史事日志”易造成一种刻板印象,让人以为他只是一个会写史事编年的“史匠”。其实在写作《近代中国史》时,除对相关史料“整辑排比”外,他就特别注意使分离、不同的记载“互相联通”,为读者获得“一贯明了之认识”,各主题下均附以简要解说,并“酌采西籍,并使其自成体系”;不过强调仍属研究初步,目的只“为后来史家做下若干预备工作”,故行文时“决不轻加论断,妄敢评议”。郭廷以的同辈人顾颉刚(1893—1980)在评论《近代中国史》时,称作者观念“与蒋先生一样,其书搜辑完备,考证精详”(《当代中国史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张朋园以今日眼光检视两大册《近代中国史》,认为其中“不只是史料,还有郭先生对史料的独特见解,并非没有解释”,他进而指出,这一“历史需要解释的观念”是由蒋廷黻所种下的。

中西“交通”的观念激荡

蒋廷黻的研究是从外交史拓展到整个近代史领域的,郭廷以对近代中外关系也始终保持特别的兴趣。他在大学里专门开设过西域史、中西交通史课程,认为不同文化都有其特点,亦有其相通之处;历史不仅在时间上有连续性,在空间上也有其交互性,所谓“六合为一国,四海为一家”。这一重视中西“交通”的观念也渗入到他对近代史的观察中,《中国近代史》整体构思就依照一个非常明显的框架,即“西力冲击是中国近代史的重心”。王聿均对郭廷以课堂讲授的中外关系史印象至深,了解到文化的“横的移植”和“纵的继承”是何等重要,自喻宛如“蓦然张开了心灵之眼”。

郭廷以本人对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这些较快对西方做出“适应”的近代人物推崇备至。《郭嵩焘先生年谱》是他生平著述中唯一一部年谱,而这部作品实际是在蒋廷黻的提议和督促下完成的。抗战初期,蒋在重庆就表示“我的两位同乡郭嵩焘和曾纪泽的传记,最值得撰写”,希望郭能身任其事(《郭嵩焘先生年谱》,“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年,序)。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二人在纽约重逢,蒋廷黻又旧事重提,建议“不妨先抽空来写一部郭嵩焘年谱长编”。一直以来,郭廷以对谱主也“同样钦敬,同具兴趣”,他与多位弟子合撰《年谱》,几经周折,最终在1971年出版(陆宝千《我和量宇师的铎瑟因缘——前缘后分皆如水》,《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当时蒋廷黻已辞世多年,一部年谱,由几代学人接力完成,也见证了近代史研究进步的一个侧面。

郭廷以到台湾后,写作了一系列专题论文,集中讨论近代中外关系、中国与世变、西洋文化的输入及其反响等问题。作于1950年的《中国近代化的延误——兼论早期中英关系的性质》一文写道:“任何一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均可以说是一部生存竞争的历史。竞争过程的顺逆和结果的成败,决定这个国家民族的祸福命运。顺逆成败,则又决之于国家民族对于时代环境的适应能力,亦就是决之于近代化的程度。要能适应环境或近代化,首须对于环境与时代具有正确的认识,否则就无从说起。”(此文收入《近代中国的变局》,台湾联经出版公司1996年)此阶段论述仍延续了他对中西“交通”的思考,并据国家民族对于时代环境的“适应”来揭示“近代化”的内涵,而所谓“近代化史观”也渐渐清晰和成型。如果我们注意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近史所全面推动的“中国区域现代化”研究,实际上正是郭廷以“近代化”研究思路的延伸。这一项规模庞大的集体研究,并未以理论作为标榜,但却是当时风靡中外的所谓“现代化研究”中少数以实证方法取得扎实成果的代表。

远于“主流”的“通识”意识

一般印象中,郭廷以是一位专业的近代史研究学者,其实除长期主讲中国近代史外,他在河南大学、中央大学、台湾师范大学等校还开设过元明史、明清史、民国史等多门课程,学生评价他“元代以下的历史根基都很深”。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郭廷以曾计划撰写一部教科书性质的《中国通史》,在这部草成而未出版的“通史”著作中,他自言“读史记忆固属重要,思想启发亦须注意,本书即系两者并重”,尤其强调“通变”的意义(《〈中国通史〉引论》)。前述十九卷《近代中国史》著述计划,虽中途腰斩,却包含有完整的通篇思考;至于后期出版的三种专书,《台湾史事概说》《俄帝侵略中国通史》和《近代中国史纲》均为通史性质,足称“融会贯通的成熟之作”。王尔敏总结其师史学特色,“既是长于年代学,宗旨乃是建立史学通识”。他还提出很有意思的命题:“初期之中国近代史研究,普遍不循主流学风之考证、考异、辨伪、订误、质疑、翻案等手法……蒋廷黻、郭廷以则以治重大问题为宗,远离30年代主流风气。”(《南港学派之史学宗风及其学术成就》)

这里所谓“主流风气”,集中体现在胡适的整理国故运动到傅斯年领导的中研院史语所一线,即作为史学科学化代表的“新考据学派”,也是今日研究者在梳理上世纪史学发展史时再三致意的对象。以方法为重的“科学史学”,特别强调专业化和专科化,那种问题取向的、窄而深的研究,与传统学者一再强调的中国贵通人不贵专家的观念格格不入。虽然南北学风存有异同,上述新派史学不乏为数众多的批评者,但就其掌握的学术资源及影响力所及而言,确实不可不谓为“主流”。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北平学术界里充满着“非考据不足以言学术”的空气,各大学史学课程日趋专门化,主持清华大学历史系的蒋廷黻却对这种学术风气有自觉反拨。他着手学科建设,名为考据与综合并重,实则偏向于为综合史学鸣锣开道。清华出身的何炳棣(1917—2012)回忆说,在1930年代的中国只有清华历史系才是“历史与社会科学并重,历史之中西方史与中国史并重,中国史内考据与综合并重”,“这种社会科学、中西历史、考证综合、兼容并包的政策,七七抗战前夕已初见成效,若无战争干扰和意识形态断裂,理应会于二十世纪后半结出累累果实的”(《读史阅世六十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郭廷以与蒋廷黻共事清华,对历史的宏观理解多有所共鸣。蒋在抗战期间写出大纲性的《中国近代史》,郭对这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始终备极推崇,认为“具有分析度,文笔流畅,读起来非常有启发性”;历时多年、坚持不懈地编纂多部史事日志,无疑是为通史写作奠立基础;最后完成《近代中国史纲》,其实也在追步先贤,寻求一种对近代史的贯通理解。

另外,不像蒋廷黻具有海外留学的背景,可为史学方法论提供来自“西方”的奥援,郭廷以在国内完成教育,他所毕业及后来长期服务的院校,更是在学风上与北京大学及中研院史语所等新史学重镇遥相对立。“南高学派”独特的治学取向,体现在以柳诒徵为领袖的一批文史学者对“科学史学”所持批判立场中,他们不满于唯考据是尚而不能兼顾义理的学风,坚持不应为追逐史料而迷失整体。据郭廷以自述,在课外阅读及研究近代史的兴趣方面,受柳诒徵影响很大,其不满者仅在柳轻视考证,而对重视贯通理解、追寻历史规律性的努力,并无太多异议。郭廷以认为他的史学方法,主要得益于历史系主任徐养秋(1886—1972),“严格讲起来柳先生教我看书,徐先生教我方法”,而后者的治学特色恰在于强调综合、比较,富有宏观视野。他回忆说,徐师精通西洋历史及研究方法,中国学问也有根基,善于用中国的历史作例证来解释西洋的新史学方法,“教起来融会贯通,使人倾服”(《郭廷以口述自传》)

《近代中国史》第一册成书时,郭廷以对自己的师承直言不讳:

编者研习史学,柳翼谋(诒徵)、徐养秋(则陵)两先生首启发之,而专力于近代中国历史,则实受罗志希先生之教诲,本书之编辑,所得罗先生之指导协助尤多。蒋廷黻先生于近代中国史之学科研究,实与罗先生同开其风气,直接间接,编者亦受其相当影响。

回顾郭廷以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史学活动,虽然难说“与当代流行学风无所瓜葛,方法宗旨各不相干”,但距离“科学史学”的主流确实稍显迂远,更与后来渐成气候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毫无渊源,以致被后世史学史著者有意无意忽视,其中委曲也就不难理解。至于他在台湾草创近史所,进而培育成南港学派,真正称得上“自具源流,自辟进境”,而领导人较显特殊的教育背景和治学取向,也成为近史所与史语所之间产生持续紧张的远因。联系到郭廷以后来遭人攻讦,以致远走美国,中间也不无潜在脉络可寻。这些问题已经超出本文论旨,姑留待高明处置。

余英时曾以《易》卦之“既济”“未济”取譬,谈到专门研究领域发展,前者以“大师(或其学说)”为中心,较带封闭性,后者则以“学”为中心,更具开放性。他认为郭廷以创办近史所便是后者的代表,“近史所的多元化发展和成绩斐然,饮水思源,不能不归功于创始者的胸襟器识”。郭门大弟子唐德刚(1920—2009)治学旨趣与乃师迥异,而在晚年时动情回忆道:“他是我做research的启蒙老师,也是我平生为老师送葬的唯一的一个人”(《教我做research的启蒙老师——纪念业师郭廷以教授二十周年》)。郭廷以在大陆的学生刘敬坤(1923—2009)在2003年接受访问时,也谈到其师著述最大特点就是“忠于历史,不带政治色彩,事实就是事实,绝不能扭曲”,他遗憾地承认未能充分传继师承,但仍以受教为“毕生荣幸”:“毕竟郭先生是真正的近代史的开辟者,他对近代史研究的贡献最大,这一点是肯定无疑的。”(《刘敬坤先生访问记录》,《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著名美国史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1937—2006)一度陷于无边无涯的汉学传统无力自拔,无法为自己的事业准确定位,他将重建自信的关键,归功于“郭廷以的开创性伟业的启迪”,亦即把近代史视作一个独立自存的研究领域,他得以勇于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汉学家,而不过是“一个有着一定的概括能力、同时又有着东亚地区某些研究知识的中国近代史家”(《遨游史海:向导师郭廷以致敬》)

在学生们眼里,身材瘦高的郭廷以体格并不很强壮,经常穿着长袍,不苟言笑,声音低沉,口才并不算佳,——“永远是一副扑克牌的面孔”。这位曾经令人生畏生敬、毕生倾力于中国近代史教学和研究的“郭夫子”,已经离世近三十载了,而他留给我们的史学遗产仍然历久弥新。

(原刊于《传记文学(台北)》2011年7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