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兰亭:王羲之的思想与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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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兰亭集序》的版本、流传与争议

一、前言

魏晋时代,在各种艺术大放光芒之际,最具创造力、最有人格魅力,而又最有成就的书法家,便是王羲之(字逸少,303—361),其杰构《兰亭集序》,实乃集书法、文学、思想及文化之大成。王羲之的成长经历及家庭环境,其政治创伤及政治追求,其热衷的宗教及服食,其《兰亭集序》与《金谷诗序》的关系,《兰亭集序》所体现的思想,以及此帖在中国书法艺术史上的突破,以上这一连串的相关问题,实有全方位而有系统地深入厘析的必要,以期更深入地了解王羲之的思想,以及探析构成《兰亭集序》成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各种因素及其成就。

王羲之像

王羲之的书法自获唐太宗的法眼青睐后,奠定了其“书圣”地位。然而,历史不是从来便偏向于歌颂王羲之的,南朝梁武帝萧衍(字叔达,464—549;502—549年在位)在《观钟繇书法十二意》中便表达了不同的看法:

字外之奇,文所不书,世之学者宗“二王”、元常逸迹,会不睥睨。羲之有过人之论,后生遂尔雷同。元常谓之古肥,子敬谓之今瘦。今古既殊,肥瘦颇反,如自省览,有异众说。张芝、钟繇,巧趣精细,殆同机神。肥瘦古今,岂易致意?真迹虽少,可得而推。逸少至学钟书,势巧形密,及其独运,意疏字缓。譬犹楚音习夏,不能无楚。过言不悒,未为笃论。又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学子敬者如画虎也,学元常者如画龙也。余虽不习,偶见其理,不习而言,必慕之欤。聊复自记,以补其阙,非欲明解,强以示物也。傥有均思,思盈半矣。[1]

梁武帝认为钟繇(字元常,151—230)之书法“巧趣精细”,为“二王”所不及;世人对“二王”推崇备至,却不入崇古抑今的梁武帝的法眼。他认为学近人不如直接学古人,又曰:“真迹虽少,可得而推。”他认为学习钟繇书法,教材不足的难题是可以解决的。然而,当时钟繇书迹的确异常匮乏,陶弘景(字通明,456—536)便提出新的建议:

世论咸云:“江东无复钟迹,常以叹息。比日伫望,中原廓清,《太丘》之碑,可就摹采。”今论旨云:“真迹虽少,可得而推。”是犹有存者,不审可复几字?既无出见理,冒愿得工人摹填数行。脱蒙见此,实为过幸。又逸少学钟,势巧形密,胜于自运,不审此例,复有几纸?垂旨以《黄庭》《像赞》等诸文,可更有出给理?自运之迹,今不复希,请学钟法,仰惟殊恩。[2]

梁武帝崇钟贬王,而当他落实以王羲之书迹推行崇尚钟繇书法理念之际,王书的衣钵传人及王羲之的七世孙智永禅师亦以王羲之笔法书写《真草千字文》八百余本,历时三十载,广布流传。结果便是,梁武帝提倡钟书的行动,却反而变成实际推行王书的举措。[3]

及至唐太宗李世民决心大力推崇王羲之书法,他在《晋书·王羲之传》中对王羲之的书法特征有以下具体描述:

所以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4]

首先可见,唐太宗对王羲之书法艺术规律有相当准确的把握,如“点曳之工,裁成之妙”“若断而还连”“势如斜而反直”的特点,这些都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主要特征。唐太宗又认为,张芝、师宜官虽然受后世夸尚,但因为遗迹稀缺,论之无据。钟繇虽然为梁武帝极力推崇,巧趣精细,但在唐太宗看来,钟繇的字形“长而逾制”,“逾”即是过分。而且,钟繇的书风偏向天然古朴,与当时唐王朝横扫六合、百废俱兴的大国气度不符。至于王羲之第七子王献之(字子敬,344—386)的书法,梁武帝亦批评曰:“(王献之书)如河朔少年皆悉充悦,举体沓拖而不可耐。”[5]袁昂在《古今书评》中亦沿袭梁武帝观点而评曰:“王子敬书如河、洛间少年,虽皆充悦,而举体沓拖,殊不可耐。”[6]二者虽然均道出王献之书法有拖沓之嫌,但语气尚且温和,褒贬并举,更容易理解和接受。然而,唐太宗则更大肆对王献之的书法作出苛评曰:

字势疏瘦,如隆冬之枯树;览其笔踪拘束,若严家之饿隶。其枯树也,虽槎蘖而无屈伸;其饿隶也,则羁羸而不放纵。[7]

唐太宗指斥其字法凋疏寒酸,如隆冬的枯树、饥饿的奴隶,如此苛责,可谓一锤定音。稍后的孙过庭(字虔礼,648—703)在《书谱》中的论调亦无出其右。李嗣真(字承胄,?—696)在《书后品》中率先对王献之有所重视。关于贞观前后的书法评论,黄庭坚便指出“贞观书评大似不公”[8]

孙过庭与张怀瓘虽然仍以王羲之为正宗,但彼等之论已比唐太宗公允一些,同时亦肯定王献之的开创之功。他们两人均认为,王羲之晚年的书法方臻妙境,孙过庭指出:

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亦乃神情悬隔者也。[9]

张怀瓘亦同样认为王羲之的书法:

惟逸少笔迹遒润,独擅一家之美,天质自然,丰神盖代。且其道微而味薄,固常人莫之能学;其理隐而意深,故天下寡于知音。[10]

对于“二王”之优劣,张怀瓘有细腻而具体的分析:

子敬才高识远,行、草之外,更开一门。夫行书非草非真,离方遁圆,在乎季孟之间。兼真者,谓之真行,带草者,谓之行草。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处其中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11]

张怀瓘指出王献之带有自创性的行草体,在表现情感、风神方面“情驰神纵,超逸优游”,又有“风行雨散,润色开花”般的形象美。对于唐朝以前的八位最出色的草书家,除王献之无所间言外,张怀瓘曰:“诸子亦有所不足,或少运动及险峻,或少波势及纵逸,学者宜自损益也。”[12]可见,他欣赏的是王献之草书中呈现的“运动”“险峻”“纵逸”等特征。张怀瓘所要表达的“意”,并非初唐孙过庭所恪守儒家“不激不厉”式的情感,而是“骋纵横之志”“散郁结之怀”,是更为强烈的情感宣泄。故此,张怀瓘对于王献之改造的新体及“劝父改体”给予了高度评价。王献之的行草能在“局而执”的“古法”之外“更开一门”,自是“才高识远”,自立宗派,泥于“古法”而不知通变者,当然不懂其在书法史上的开创之功。

在《书议》中,张怀瓘将王羲之的草书列在八位名家之末,并指出:

逸少则格律非高,功夫又少,虽圆丰妍美,乃乏神气,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是以劣于诸子。[13]

又曰:“逸少草有女郎才,无丈夫气。”[14]这说明与孙过庭相比,张怀瓘对书法意象的要求更加强烈。孙过庭重“大王”而轻“小王”;张怀瓘则单就草书一道褒“小王”而贬“大王”。这种现象并不奇怪,因为在盛唐之时,书法理论家对书法艺术表现功能的要求提高了,张怀瓘的书法审美也受时代影响而更倾向于激进和张扬,他向往更丰富的艺术形象。“二王”相比,王羲之书法呈现的是中庸平和之美,而王献之则有风神纵逸之姿。张怀瓘突出王献之的书法优势及独创性,体现了当时的审美追求。

“神品”是张怀瓘品评系统中的最高等级,主要以体现出“先其草创立体,后其因循著名”为原则。《书断》中列为神品的书法家有仓颉、李斯等二十五位,其中王羲之是楷书、行书、草书的集大成者。张怀瓘赞叹王羲之的书法曰:

备精诸体,自成一家法,千变万化,得之神功,自非造化发灵,岂能登峰造极!……观夫开襟应务,若养由之术,百发百中,飞名盖世,独映将来,其后风靡云从,世所不易,可谓冥通合圣者也。隶、行、草书、章草、飞白俱入神,八分入妙。[15]

溢美之词,推崇至极,无以复加。

简而言之,自从李世民登基及至盛唐之前,王羲之的书法便是书法之圭臬。孙过庭与张怀瓘均以王羲之作为“轴心”,深入论述书法艺术之表现,以及如何达至完美的书法艺术境界。

北宋初年,太宗赵炅(939—997)亦雅好书法,不同于唐太宗的尊“大王”(王羲之)而抑“小王”(王献之),宋太宗“二王”并尊,米芾《书史》曰:

本朝太宗挺生五代文物已尽之间,天纵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书无对,飞白入神,一时公卿以上之所好,悉学钟、王。[16]

上行下效,致使宋初刮起来一阵“崇王”书风。翰林书人如尹熙古、吴郢、张仁愿、孙崇望、白崇矩、张振及邢守元,均沿袭吴通微以来的“院体”书,俗气可拘,为论书家所鄙。薛绍彭之辈,心摹手追“二王”诸家法帖,亦步亦趋。

及至苏轼与黄庭坚的出现,宋代书风方有自成面目之势。彼等对王羲之的书法有深入的领悟与评述。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评说王羲之书法“萧散简远”,即是对魏晋书法性质的精辟概括:

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17]

苏轼将钟繇、王羲之为代表的魏晋书法与唐人颜真卿、柳公权相比,他认为钟、王书法的妙处在于“笔画之外”,意谓不在“形质”,而在于其“萧散简远”的风神。当然,这种风神也需要笔画、字形来体现,所谓笔画之外不过是一种比喻。我们也可以说魏晋书法的妙处实在于笔法之外,即其时的书作笔画、字形之间的关系更为自由活脱,而得全篇虚灵萧散之境。外表并不华丽,但让人有一种琢磨不透、玩味不尽的美感,时间越长,滋味越深。而唐朝颜真卿、柳公权书法的妙处则在于笔画遒劲、字形整饬,“风神”严整有力,形式完整规范,但缺少了魏晋书法的散淡滋味。相比魏晋的王羲之为典范的“萧散简远”的自然天成之境,唐代颜、柳书风的“英玮绝世”明显带有人工作为的痕迹。

元、明两代,临摹王羲之及其《兰亭集序》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赵孟頫、董其昌、文徵明(1470—1559)。此中文徵明的书法算是深获王羲之笔法之三昧,复能个人面目;至于赵孟頫泥于模拟,唯有一两封书信,方显个人面目。至于董其昌之书法,基本模拟亦不似,萎弱无力。清末的王文治(字禹卿,1730—1802)与现代的沈尹默(字秋明,1883—1971),在学习王羲之书法上,亦算颇有所成。至于现当代关于王羲之及其《兰亭集序》的最具体而集中的研究,便是发生于1965年的“兰亭论辩”,在此不赘。

王羲之乃书法史上承先启后的关键性人物,其各体书法,均为典范。更为关键的是,《兰亭集序》的创作具有多重意义:一、在书法史上,这是第一篇以书法书写个人情怀的抒情作品,更是被后世尊称为“天下第一行书”,是王羲之作为“书圣”的奠基性作品;二、在文化史上,这是唯一的一篇将“上巳”修褉的祈福、游春的活动以文章结合书法的方式流传下来;三、在文学史上,《兰亭集序》更是绝美骈文,将个体所感悟的生命之痛以及哲理,流传千古。此乃《兰亭集序》的意义所在,亦是此研究的重要组成意义之一。

赵孟頫《归去来辞》局部

文徵明,《游西山诗十二首》局部

以下是章节安排:第一章,导论。第二章,在进入探索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前,我们必须对王羲之的政治追求及其创伤作深入的论述,因为政治上的创伤与公心,有其与王述的政治斗争,最后愤而辞官,政治的退出,山水的介入,由此而敞开了其迈向书法最高境界的契机。第三章,王羲之的纵情山水,虽有归隐之意,却又切合其采药、炼丹及服食的目的,自小摹写符咒既是对其书法的训练,同时亦是对其在思想上潜移默化的影响,其对生命的体悟与对庄子“齐生死”之说的批驳,便由此而来,具体便体现于《兰亭集序》中的思想。第四章,关于《兰亭集序》的研究,无论如何亦绕不开王羲之的生命情调与境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乃在《金谷诗序》一文上作出增删、润饰,并在思想层面作了深入的拓展与抒情。此中既有两晋士人生命情调与追求之别,亦是王羲之个体生命的领悟,关键在于其将琅琊王氏家族召集“上巳”的活动,从政治性质转化为文人雅集。这是琅琊王氏家族在政治上的淡出,同时却又以王羲之的书法与《兰亭集序》的思想而使琅琊王氏家族在文化层次获得华丽转身。第五章,集中探讨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由其所受的名师与名帖的影响开始,随之探究其在后世“兰亭论辩”中备受关注的思想矛盾,并对具体书写所体现的情绪作分析,再下及论述《兰亭集序》中呈现的字体以及章法布局所达成的艺术层面,由此探析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在书法艺术上的突破。

董其昌,《临米芾方圆庵记》局部

沈尹默,《董其昌论书二则》局部

简而言之,《兰亭集序》乃此书的同心圆,其他各章均是朝此同心圆而进行的辐射性论述。此乃从文学、书法、历史、政治、艺术史、宗教及思想等多方位,对王羲之及其《兰亭集序》作出深入的探索发现。

[1] 张彦远辑,范祥雍点校,启功、黄苗子参校,《法书要录》,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4年,第45页。

[2] 张彦远辑,范祥雍点校,启功、黄苗子参校,《法书要录》,第53页。

[3] 梁武帝提倡钟书却变成实际推行王书的论述,可参考刘涛《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4页。

[4] 房玄龄等《晋书》卷八〇,北京:中华书局点校本,1974年,第2108页。

[5] 萧衍《古今书人优劣评》,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2年,第82页。

[6] 袁昂《古今书评》,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73页。

[7] 房玄龄等《晋书》卷八〇,第2107页。

[8] 黄庭坚《山谷论书》,崔尔平编选、点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年,第65页。

[9] 孙过庭《书谱》,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29页。

[10] 张怀瓘《书议》,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45页。

[11] 张怀瓘《书议》,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48—149页。

[12] 张怀瓘《书议》,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49页。

[13] 张怀瓘《书议》,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47页。

[14] 张怀瓘《书议》,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49页。

[15] 张怀瓘《书议》,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编校《历代书法论文选》,第180页。

[16] 米芾《书史》,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第1册,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974页。

[17] 苏轼著,孔繁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六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