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论结字
字是用许多笔画构成的,笔画又具有各种不同的形状,如“一丨乚亅”,所谓点、横、竖、撇、捺、钩等。随着字形的需要,有多种排列组合的方式,成为“字形”,这是字的基本构造问题。每个字形的姿态,又与字中每个笔画的形状和笔画安排有关。如笔与笔之间的疏密、斜正、高矮、方圆等等,都影响着字的姿态,这是书法美术的问题。这里所说的“结字”,是指后者。“结字”,习惯上也称“结构”“结体”,或称“间架”。
元代书法家赵孟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见《兰亭十三跋》)用笔无疑是指每个笔画的写法,即笔毛在纸上活动所表现出的效果。当然,笔毛不聚拢,或行笔时笔毛不顺,写出的效果当然不会好。又或写出的笔画,一边光滑,一边破烂,这笔是把笔头卧在纸上横擦而出的。笔画两面光滑,是写字最起码的条件。要使笔画两面光滑,就必须笔头正、笔毛顺。从前人所说的“中锋”,并无神秘,只是笔头正、笔毛顺而已。好比人走路必定是腿站起、面向前的原则一样。躺着走不了,面向旁边必撞到别的东西上。不言而喻,赵氏这里所说的“用笔”,必定不是指这个起码条件,而是指古代书法家艺术性的笔画姿态。究竟他所指的“用笔”和“结字”哪个重要呢?以次序论,当然先有笔画,例如先有“一”后有“丨”,才成“十”字,“十”字的形成,后于“一”的写出。但如果没有“十”字的构想或设计方案,把“一、丨”排错,写成“、丄”,也是不行的。从书法艺术上讲,用笔和结字是辩证的关系。但从学习书法的深浅阶段讲,则与赵氏所说,恰恰相反。
举例来说:假如我们把古代书法家写得很好看的一个“二”字,从碑帖上把两横分剪下来,它的用笔可说是“原封未动”,然后拿起来往桌上一扔,这两横的位置可以千变万化,不但能够变成另一个字,即使仍然是短横在上,长横在下,但由于它们的距离小有移动,这个字的艺术效果就非常不同了。倒过来讲,一个碑帖上的好字,我们用透明纸罩在上边,用钢笔或铅笔在每一笔画中间画上一个细线,再把这张透明纸拿起单看,也不失为一个好的硬笔字。不待言,钢笔或铅笔是没有毛笔那样粗细、方圆、尖秃、强弱的效果,只是一条条的匀称的细道,这种细道也能组成篆、隶、草、真、行各类字形。甚至李邕的欹斜姿态、欧阳询的方直姿态,也能从各笔画的中线上抓住而表现出来。
练写字的人手下已经熟习了某个字中每个笔画直、斜、弯、平的确切轨道,再熟习各笔画间距离、角度、比例、顾盼的各项关系,然后用某种姿态的点画在它们的骨架上加“肉”;逐渐由生到熟,由试探到成就这个工程,当然是轨道居先,装饰居次。从前人讲书法有“某底某面”之说,例如讲“欧底赵面”,即是指用欧的结字,用赵的笔姿。也是先有底后有面的。
汉字书法的艺术结构问题,从来不断地有人探索。例如隋僧智果撰《心成颂》(或作《成心颂》),主要是讲结字的。后世流传一种《楷书九十二法》,说是欧阳询所作,实属伪托。书中的办法,是找每四个字排比并观,或偏旁相同相类,或字中主要笔画相近,或这四个字的轮廓相近,或解剖字是几大块拼成的。希望收到举一反三之效,用意未尝不好,但是不见得便能收到触类旁通的作用。习者照它做去,还不能抓住每字各笔的内在关系。其他在文章中提到结字的问题的,历代论书作品中随处都有,也不及详举了。
一次在解剖书法艺术结字时,无意中发现了几个问题,姑且列举出来,向读者请教:
发现经过是这样,因为临帖总不像,就把透明纸蒙在帖上一笔一画地去写。当我只注意用笔姿态时,每觉得一下子总写不出帖上点画的那样姿态,因只琢磨每笔的方圆肥瘦种种方面,以为古人渺不可及。一次想专在结构上探索一下,竟使我感觉吃惊。我只知横平竖直,笔在透明纸上按着帖上笔画轨道走起来,却没有一笔是绝对平直的。我脑中或习惯中某两笔或某两偏旁距离多么远近,及至体察帖上字的这两笔、两偏旁的距离,常和我想的并不一样。于是拿了一个为放大画图用的坐标小方格透明塑料片,罩在帖字上,仔细观察帖字中笔画轨道的方向角度,笔与笔之间的距离关系,字中各笔的聚处和散处、疏处和密处。如此等等方面,各做具体测量。测量办法是在塑料小方格片上画出帖字每笔的中间“骨头”,看它们的倾斜度和弯曲度。再把每条“骨头”延长,使它们向去路伸张,出现了许多交叉处,这些交叉处即是字中的聚点。尽管帖字中那处笔画并未一一交叉,但是说明笔画的攒聚方向,再看伸向字外的远处方向,很少有完全一致、平行的“去向”。凡是并列的两笔以上的轨道,无论是横竖撇捺,很少有绝对平行的。总是一端距离稍宽,一端距离稍窄,或中间稍弯处的位置以及弯度必有差别。
从这些测量过程中发现以下四点:
(一)字中有四个小聚点,成一小方格
通用习字的九宫格或米字格并不准确,因为字的聚处并不在中心一点或一处,而是在距离中心不远的四角处。回忆幼年写九宫格、米字格纸时,一行三字的,常常第一字脚伸到第二格中,逼得第二字脚更多地伸入第三格中,于是第三字的下半只好写到格外,为这常受老师的指责。现在知道字的聚处不在中心处,再拿每串三大格的纸写字,就不致往下递相侵占了。
这种距离中心不远的四个聚处是:
A、B、C、D是四个聚处,当然写字不同机械制图,不需要那么精确。在它的聚处范围中,即可看出效果。(图一)
图一
从A到上框或左框是五,从A到下框或右框是八。其余可以类推。这种五比八,若往细里分,即是0.382∶0.618,无论叫什么“黄金律”“黄金率”“黄金分割法”“优选法”,都是这个而已矣。
须加说明的是,在测量过程中,碑帖上的字大小并不一律,当时只把聚点和边框的距离的实际数字记下来,然后换算它们的比例。例如甲帖中某字,A处到上框是X,A处到下框是Y,即列成:
X∶Y=5∶8(或用0.382∶0.618)
如果外项大于内项的,这个字便舒展好看,反之,便有长身短腿之感。也曾把帖字各按十三格分划后再看,更为清楚。
这个方形外框,并非任何字都可撑满的,如“一”、如“卜”、如“口”、如“戈”等等,即属偏缺不满框格的,它是字形构造的先天特点。在人为的艺术处理上,写时也可近边框处略留余地。再细量古碑,有的几乎似有双重方框的(并非石上果有双重方框痕迹,只是从字的距离看去),似是图二、图三。
图二
图三
也就是把那个中心四小聚处的小格再往中上或左上移些去写,或说大外框外再套两面或三面的一层外框,这在北朝碑中比较常见,若唐代颜真卿的《家庙碑》,把字撑满每格,于是拥挤迫塞,看着使人透不过气来。
这种格中写的字,可举几例:
“大”字的“一”,至少挂住A处。“丿”至少通过A处,或还通过B处。“”自A处通过D处。(图四)
图四
图五
“戈”字“一”通过A处,“”通过A、D二处,“丿”交叉在D处,右上补一个点。(图五)
“江”字上一“、”向A处去,“”向C处去,“二”分别靠近B、D。小“|”,上接近B,下接近D。(图六)
“口”,无可接触交叉处,但在不失“口”字特点的(比“曰”字小些、比“日”字短些)前提下,包围靠近小方格的四周。(图七)
“一”字在大格中的位置,总宜挂上A处。(图八)
图六
图七
图八
其他的字,有不具备交叉或攒聚处的,也可用五比八的分割,或图一的中心小格“3”,放在帖字上看,便易抓住此字的特征或要点。笔画的向外伸延处,要看每笔外向的末梢,向什么方向伸延,它们的距离、疏密如何分布,也是结字方法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二)各笔之间,先紧后松
如“三”,上两横较近,下一横较远,如“三”便好看。反之,如“三”,便不好看。其他如“川”“氵”“彡”都是如此。若在某字中部,如“日”“目”里边两个或三个白空,也宜愈下愈宽些,反之便不好看。此理可包括前条所谈的一字各笔向外伸延所呈现的角度。如果上方、左方的距离宽,下方、右方的距离窄,就不好看。如“米”字。
1、2小于3、4,3、4小于5、6,5、6又小于7、8。如果反过来写,效果是不问可知的了。(图九)
又字中的部件,也常靠上靠左,例如“国”,“玉”在“囗”中,偏左偏上。如果偏靠右下,它的效果也是不问可知的。(图十)
图九
图十
(三)没有真正的“横平竖直”
根据用坐标小格测定,没有真正死平死直的笔画,笔画中都有些弯曲,横画都有些斜上。这大约是人用右手执笔的原因。铅字模比较方板,但试把报纸上铅字翻过来映着光看,它的横画,都有些微向字的右上方斜去的情况。在右端上边还加一个黑三角“一”(图十一),给人的视觉上更觉得右上方是轨道的去向。铅字的竖笔,都在上下两端有个斜缺处“丨”(图十四),这暗示了竖笔不是死直的。实际手写时,横有“~”“”势(图十二、图十三),竖有“”“”势(图十五、图十六)。前人常说“一波(捺)三折”,其实何止波笔,每笔都不例外,只是有较显较隐罢了。
图十一至十六
(四)字的整体外形,也是先小后大
由于先紧后松的原关系,结成整字也必呈现先小后大、先窄后宽的现象。例如“上”,本来是上边小的,但若把“”靠近“一”的左半,“上”便成了“”势,即不好看。“上”,成了“”势,便好看,因为它是左小右大的。“下”的“卜”也须偏右,若“”便不好看,因为下“”是左小,“”是右小,道理极其分明的。其余不难类推。也有本来左边长、重的,如“仁”,谁也无法把“二”写得比“亻”高大。但“二”的宽度,万不能小于“亻”的宽度。“”势也是不得已的。至于“”势也有,可以用点画去调剂了。
至于“行气”说法,总不易具体说清。若了解了中心四个小聚处的现象,即可看出,一行中各字,假若它们的A或C处站在一条竖线上,无论旁边如何左伸右扯,都能不失行气的连贯。当然,写字时不易那么准确连贯,在写到偏离这条竖线时,另起竖线也有的,再在错了线的邻行近处加以补救,也是常见的,甚至是必不可少的,更是书家所各有妙法的。
以上只是曾向初学者谈的一些浅近的方法。至于早有成就、自具心得的书家,当然还有其他窍门和理论,我们相信必会陆续读到的。
从来学书法的人都知道,要写好行书宜先学楷书做基础。这个道理在哪里?也是“结字”的问题。行书是楷字的“连笔”“快写”,有些楷字的细节,在行书中,可以给以“省并”。如“糹”旁可以写成“纟”,不但“幺”变成“”,“”也变成“”。
行书虽有这样便利处,但也有必宜遵守的,即是笔画轨道的架子、形状,以至疏密、聚散各方面,宜与楷字相一致,也就是“省并”之后的字形,使人一眼望去,轮廓形状,还与楷字不相违背。
再具体些说,即是楷字中的笔画,虽然快写,但不超越、绕过它们原有的轨道,譬如火车,慢车每站必停,可比楷书;快车有些站可以不停。快车虽然有不停的站,但不能抛开中间的站,另取直线去行车。近年有些人写行书太快了,一次我见到一个字,上部是“”,下部是“車”,实在认不出。后从句义中知是“军”字,他把“冖”写成“”了,缩得太浓了,便不好认。又有人写“口”字为“”形,左竖太长,右边太小。虽然行笔的轨道方向不错,但外形全变,也就令人不识了。
这只是说行与楷的关系,至于草书,比行书又简略了一步,则当另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