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惨剧之夜，再临
惨劇の夜、再び

*地下·副区（叶村让）第二天，下午七时三十分

以前我在网上看过，无论什么人，只要在无音的房间里待上一个小时，都会发疯。无音室正如其名，就是四周贴满吸音材料，切断一切声音的房间。不仅室外的声音被切断，室内发出的响动也会瞬间被吸收。有人认为那是“最残忍且高效的酷刑”，因此吸引了我。

还有人在视频网站上传了体验视频，夸耀自己在里面待满了一个小时。遗憾的是，所谓发疯好像只是夸张的说法。

然而，那些体验者都知道这是一场实验，并且明白自己最终能离开。为了视频效果，还主动发出声音，制造响动。

如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离开，并且被禁止发出响动，人真的能在无音的环境中保持理智吗？

只能听见来自体内的声音。空气与黏膜产生摩擦、血液流淌、内脏蠕动，维持生命的声音。认知中的世界内外颠倒，甚至分不清那些声音究竟是否属于自己。一旦声音消失，便是自己死亡的时刻。

躲在隐藏房间里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我不得不在绷紧神经注意外面动静的同时，不断跟自己说话。

不能放松。

不能发出声音。

一旦犯错，就有人会死——包括我自己。

这种压力让我内心顿时紧张起来。

唯一的救赎，就是定时传来的细微轰鸣。那是宅邸不远处的云霄飞车发出的震动。外面还有游客。

那个细微的响动甚至不是人声，但对于不得不一直屏息静气的我来说，已经是极大的安慰。

抬眼看表。七点半了。

我已经躲藏了一个小时，巨人还没有动静。我开始担心是不是错过了老大传来的信号，于是检查对讲机的电源。

没问题，应该会顺利。

我深吸一口气，合上眼睛。脑中浮现出比留子同学的身影。

比留子同学并不知道我接替了玛丽亚。要是她知道了，一定会生气。但我认为，这是自己与她并肩而立的必要决断。想到这里，我握住了刚才触碰过她的右手中指。

吱。

咫尺之外传来响动，我条件反射般地绷紧了身子。

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

…………

只是建筑物的杂音。老房子都会这样。

放松身体吐出气息的瞬间，心脏开始激烈地主张自己的存在。

冷静。要是巨人来副区了，必须先打开铁门。我不可能听漏那个刺耳的声音。

磨人的时间一点点过去。

八点。

八点半。

九点。

然后——

吱……

咣。

真的吗？

他来了？

不可能弄错。那是打开铁门的声音。

我把耳朵贴在朝向走廊的墙上。

我们必须尽量等到巨人走向副区深处，靠近通往大厅的楼梯时再向老大发出进入别馆的信号。这样一来，就算巨人突然返回首冢，老大也有时间逃跑。

我愈发专注地倾听。

啪嚓，踩到荧光灯碎片的声音。

距离还很远。声音好像是从猫头鹰藏的房间那边，顺时针方向的通道传过来的。

啪嚓……啪嚓……

有一定间隔的响声证明巨人正在缓慢移动。

声音突然消失了。巨人拐过弯后停下了脚步。

我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难道巨人打算回去？

就在这时，猫头鹰躲藏的房间传来了动静。

咚、咚。

巨人？不对，是猫头鹰在屋里用硬东西敲击墙壁。

也许他等得不耐烦，想吸引巨人的注意力。

走廊再次传来巨人的脚步声，接着又停下了。

巨人不知道这里有隐藏房间，也许在困惑声音的来源。

应该现在发出信号，还是再吸引巨人靠近一些？

（还差一点……）

猫头鹰也许有同样的想法，因为他又敲了敲墙壁。

万万没想到，那成了惨剧的开端。

下一个瞬间，爆炸似的轰鸣和震动向我袭来。

*一楼·不木的套房（刚力京）第二天，晚上九时三十分

我醒来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老大他们早已去了地下室。

“听到杂贺先生被杀后，玛丽亚小姐退出了计划。叶村君代替她下去了。”

里井介绍完情况后，我不由得抱住了头。

等等。要是叶村君出了什么事，我杀了不木的事情就会被曝光，他们搞不好要怀疑连杂贺都是我干掉的吧？毕竟我是第一个发现杂贺尸体的人，插在他胸口的还是我的刀子。

“刚力小姐，你很不舒服吗？”

也许是见我脸色很难看，里井关心地问了一句。

“已经没事了。我只是在想地下室那三个人。”

事已至此，我只能祈祷叶村君平安归来。

哪怕没有跟剑崎同学的交易，我也不希望他死。

我下了床，先是盯着桌上的对讲机看了一会儿，然而无所作为的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淌，我心中的焦虑却无处发泄。

成岛一直绕着桌子踱步，阿波根垂头丧气地瘫在沙发上，我和里井则反复注视着对讲机和时钟。

沉默变得无比漫长，因此对讲机传出狂乱的声音时，我们都惊呆了。

晚上九点半。

最先传出的短促噪声并非事先说好的弹动对讲机的声音，而是混入了爆音，让人联想到战场的激烈响动。

强烈碰撞的声音，还有不似人类的咆哮。

这时终于插入了说话声。

“巨人把墙壁——”

是叶村君。

显然是意想不到的事态。巨人察觉到隐藏房间的存在，打破墙壁袭击了叶村君他们。

“啊，怎么会这样……”

阿波根捂住耳朵缩成一团，似乎要把那些响动隔绝在外。

对讲机传来了别的声音。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叶村君的……”

是剑崎同学。方才还冷静地逼我走上绝路的女孩正在慌乱地询问情况。她不知道叶村君代替玛丽亚下去了吗？

“叶村，快跑！”

痛苦的喊声大概来自猫头鹰。

成岛拿起了对讲机。

“老大！趁现在赶紧行动！”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家伙命令老大扔下那两个人，赶紧去拿回钥匙。

不等我开口，老大就说话了。

“应该中止计划。巨人采取了意料之外的行动。”

“别说蠢话了，应该最优先拿钥匙，只能趁现在！”

“不行，如果没有副区的两个人配合，拿了钥匙也回不来。”

“没用的东西！”

成岛狠狠砸了对讲机，抄起桌上的中式菜刀冲了出去。片刻之后，外面传来打开金属门闩的声音。

“社长！不行啊！”

里井慌忙追了过去。

我被惊呆了，先出去插上门闩，再朝对讲机喊道：

“成岛和里井出去了！”

“什么？”老大惊慌失措的声音。

“他们应该是去钟楼了。剑崎同学，你准备好出来！”

叶村君那边依旧联系不上，老大没有行动，成岛反倒出去了。虽然现在都是突发情况，但她只能趁现在逃离。

对讲机里再次传来老大急迫的声音。

“妈的，没拦住。成岛进入首冢了！”

*地下·副区（叶村让）

轰鸣声响起，墙壁和地板都被摇撼了。

巨人正在破坏猫头鹰那边的墙壁。

我连忙拿起对讲机喊道：

“巨人把墙壁——”

话还没说完，又发生了更猛烈的震动。猫头鹰要被干掉了。我能怎么办？该怎么阻止巨人？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叶村君的……”

是比留子同学。

每次都这样，我的行动总会造成反效果。

“叶村，快跑！”

猫头鹰的声音随着破坏的响动一同传来。

成岛和老大在对讲机里吵了起来。现在没时间等待救援。

我下定了决心。

切断对讲机电源后，我抓起手电筒，打开门跑出隐藏房间，朝着巨人的反方向一路狂奔。踩着荧光灯碎片拐过两个转角，前方便是副区的出口。

我扶着铁门把手，朝巨人的方向大喊：

“我在这里，过来啊！”

破坏的响动停了下来，也许是巨人有了反应。

“听见了吗？我在这里！”

沉重的脚步声朝我逼近过来。我打开铁门，冲进首冢。

云雾遮蔽了月光，首冢彻底被黑暗包围。

好戏要开演了。

巨人已经出来了，而且夜视能力很好，想完全逃脱是不可能的。再这样下去，我还来不及反抗就要被杀了。

思考，思考，快思考。

那个刹那，我脑中闪过了老掉牙的密室诡计。

无暇计算成败的概率，身体已经开始行动。

我关掉手电筒，身体紧紧贴在撑开的门边的墙上。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痛骂在作品中用过这个诡计的古今东西的小说家。

这种破招数，人家关门后一回头，不就完蛋了？

下一个瞬间，同时发生了两件事。

最开始，主区的铁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那是老大吗？

紧接着，副区的铁门发出一声巨响，被巨人猛地推开。门板虽然没有拍到脸上，但狠狠打到了我的肩膀。莫非被发现了？！

隔着一扇门，我听见了巨人的呼吸。

我紧绷着身体不敢乱动，那个人影则冲过首冢，打开了别馆的铁门。

因为那个动静，找不到我的巨人似乎改变了目标。

隔着门板的气息渐渐远离，随着又一声门板撞击的轰鸣，消失在了别馆。

沉默重新笼罩了首冢。

……想逃离那个怪物根本不可能。

我迈开颤抖的双腿回到副区，尽量避开荧光灯碎片，寻找猫头鹰的身影。

他所在的隐藏房间已经被破开一个大洞，在走廊上看得清清楚楚。墙壁像被汽车撞了一样，朝室内倒了下去。

我打开手电筒，喊了他的名字，很快就听见回应。他被压在墙板下面了。

“你没事吧？”

“妈的，被压到腿了。”

猫头鹰的声音有点痛苦，但好歹还活着。大片的瓦砾与倒下的墙壁之间形成了夹缝，所以他才没有被压住。

“巨人呢？听刚才的通信，成岛进首冢了？”

我忍不住反问：“成岛先生？”刚才黑暗中无法分辨的身影竟是成岛吗？我正要对他说首冢的事情，落在旁边的猫头鹰的对讲机里传出了比留子同学的声音。

“我本来已经走到别馆出口附近，但是看见巨人追着成岛先生出现，我一着急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现在不清楚巨人的动向，我就不过去了。”

按照计划，比留子同学应该看准拿到钥匙的时机，与进入别馆的人同时离开。可是现在计划已经落空了，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碰到巨人。

“这边是叶村。猫头鹰还活着。”

“啊，叶村君，太好了……”

比留子同学如释重负地说。

成岛没有联络。考虑到巨人进入首冢的速度，他很可能还没跑到钟楼顶部就被杀了。

我帮猫头鹰抽出被瓦砾压住的腿，一起转移到未被破坏的另一间隐藏房间。

猫头鹰的右腿可能骨折了，明显无法继续行动。

要是下次接到巨人进入主区的信号，就得换成我上钟楼。

想到这里，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我真的能做到吗？

“帮我照着腿，我要固定。”

听到猫头鹰的低语，我举起了手电筒。

周围没有能用作夹板的东西。实在没办法，他只好脱掉上衣紧紧缠住脚踝，令其无法移动。

幸运的是，除了头部侧面的大片擦伤，他没有别的外伤。

做完紧急处理后，猫头鹰嘀咕道：

“你回来干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巨人进入别馆时，我完全有机会返回一楼。

“……为什么呢？”

“你是个笨蛋吧？”

猫头鹰要我逃走时，我虽然满心恐惧，内心还是很抵触。若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可恶，人这种东西从来不按照逻辑行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光景突然闪过眼前。

那个人也为了救人而奋不顾身地投入危险。那个夏天，我学到了很多，也受到了很多教训，最后还是走上了跟他同样的道路吗？

想到这里，我顿时没有了悔恨。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最好，我们只能在选择的道路上拼尽全力。

“我也是笨蛋。成岛死了这个活儿也得打水漂，真是大意了。”

猫头鹰自嘲道。

其后的几个小时完全没有动静，我不得不与自己的精神力痛苦抗争。度过性命的危机之后，身体突然陷入了疲惫。我已经将近两天没合眼了。

凌晨一点左右，猫头鹰发现对讲机没电了。

事情似乎已经到达了极限。我打开了进入首冢前关掉电源的对讲机，但也只坚持了两个小时。这下我们再也无法把握其他地方的情况了。计划无以为继，我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同时陷入了自我厌恶。

临近日出的凌晨五点，外面发生了变化。

我隐约听见了副区入口铁门打开的声音。

松懈的意识猛然绷紧，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轻轻打开手电筒，躺在前方的猫头鹰也撑起了身子。

踩踏荧光灯碎片的声音。

可能是巨人。

他跟刚才相反，沿着从入口逆时针方向的通道靠近过来。

但是在转角处，脚步声消失了。

那里应该是刚力发现的密道附近。莫非巨人走进了敞开的拉门？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传来踩踏碎片的声音。脚步声渐渐远离，接着是打开铁门的声音。巨人离开了副区。

我长出一口气，猫头鹰则小声嘀咕道：

“还有多久日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