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绝杀
太阳高升,林中却是枝叶斑驳,树影森森。
谭逸飞和缪世章面对面一丈之遥,双双牵马在侧,冷冷对视。
谭逸飞:“缪兄手握炮铳,我表妹应已平安。”
缪世章:“正是,大队长为救穆小姐不幸中枪,穆小姐已伴大队长回府悉心照顾,先生不必挂心。”
谭逸飞:“多谢,在下回镇就将表妹接回,不敢太过打扰。”
缪世章:“不必,府上专为穆小姐备有上房,大队长定会呵护倍至,不必再随先生迁徙奔波。”
谭逸飞之前一直忍着一口气,语气冷静,闻此却不由眉峰一蹙:“缪兄何出此言?”
缪世章淡淡道:“先生既然和日商签了约,在九仙镇还留得住吗?”
谭逸飞一惊:“缪兄既然都看见了,为何不点燃炮铳呢?”转念又是心头一凛,“炮铳应在魏老哥身上,怎会交与阁下?”
“谭先生可千万别怪魏老哥,是我将你的亲兵全部支开,并从魏老哥那把炮铳要了过来。”缪世章十分坦白,自然也更加可气。
谭逸飞“腾”的火起:“你如此机心只为了借刀杀人?!”
缪世章冷笑:“不错,我就是要亲眼看到那香一点点燃尽。”他近前盯着谭逸飞,“一点点,一点点……就在你的眼前,你亲眼看着它,卟!灭了,什么都没了,哈哈,什么都没了!”他大笑。
原来如此!怎会有如此邪恶之人!谭逸飞咬牙怒视,握紧拳头。
缪世章却笑得十分快意:“是不是又想打我啊?那就快动手啊,明天一过怕你已经被赶出九仙了吧?缪某要是算得不差,柴田一旦接手,第一件事就是将亲日的高帽送给先生,谭会长自毁商规,你处心积虑笼络的威望就会一击而碎,你最最心爱的女孩已经住进了大队长府里,你忍心让她再跟着你背负奴颜媚日的骂名厮混吗?”
“住口,雪薇岂容你如此亵渎!”谭逸飞气得眼红。
缪世章笑道:“该打该打,缪某岂敢对宋二夫人失礼。”
“二夫人”一词更挑起谭逸飞大怒:“缪世章!”
缪世章无惧,反恨恨咬牙盯着谭逸飞:“我就是要亲眼看着,你全部心血被你亲手摧毁!我就是要亲眼看着,你一无所有被赶出九仙!”
“轰——”谭逸飞大怒,一把揪住缪世章胸襟,挥拳猛然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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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间薄雾弥漫,将阳光挡在云雾外。
省东卫戍军营的岗哨中,一只大瞭望镜正对对面日军驻地。透过镜头,对面的草丛中什么东西趁着蒙蒙雾气缓缓向这边移动。
岳壑邦一惊,再探向镜头仔细观察,确定是头缠草叶的日军伪装偷袭,他忙一吹哨:“一连,架枪上垛,立即进入备战,日军偷袭,我去报告大哥!”
张达:“是!”
岳壑邦匆匆奔下岗楼,张达指挥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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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攥的拳头停在半空。
缪世章闭目等了片刻,只觉被揪得透不过气的胸襟竟被松开,再睁开眼,看到谭逸飞突然平静之极,而后竟泛起一丝冷笑,这冷笑令缪世章竟如寒冰拂面。
谭逸飞:“缪掌柜极力要让我表妹成为宋二夫人,哼,雪薇又怎受得了作妾的委屈,在下便替她将阁下的表妹打入冷宫如何?缪兄,你我表妹对表妹,公平不公平?哈哈!”遭人夺爱,他竟还笑得出?想来心中定是愤怒已极!
缪世章惊道:“你要对夫人下手,你敢!”
“是夫人自作自受!”谭逸飞目中出现少见的冷酷,“哼,你对在下表妹如此上心,尊表妹染毒已经有些日子了,你竟一丝不察吗?”
“轰——”缪世章惊得退了一步:“不会不会的,嘉琪怎会是那种人?你,你胡说!”
谭逸飞:“哦?是吗?初时只是听魏老哥念叨过夫人常喝的嫦娥桂和我们出的酒味不同,直到那日去府上,才发现夫人的酒是在把原封的嫦娥桂加入毒物后二次封口。”
本来他只是生疑,并不确定瓶中到底是否有异物,否则以他本善又怎会不加以制止。但此刻爱情已濒临绝境,结合梁嘉琪的种种表象,烟毒的可能性极大,便故意将毒物说得十分肯定,以回击缪世章的诡计,虚晃一枪也好,梁嘉琪真的染毒也罢,如此亦虚亦实反更令缪世章不得不信,只见谭逸飞步步向前又道,“你是不是看到夫人常常困倦,泪流不止?有喜后仍是天天不离那酒?”
谭逸飞每说一句,缪世章便后退一步,一边回想一边渐显惊心,忍不住叫道:“你,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
谭逸飞回敬:“彼此彼此,缪兄明知在下被迫签约,又为何不早燃炮呢?”
缪世章一时无话,万料不到如此一报还一报。
谭逸飞却故意越说越轻飘:“在下知道九仙镇对烟毒严惩不怠,初犯即棍打二十!你对宋家忠心耿耿,一定会劝大队长谨遵父命。呀,在下真替夫人担心,她身怀六甲是否受得起夫君这二十重棍呀,啊?”
缪世章晃得站立不住,靠在了树上,已是冷汗涔涔,瞪着谭逸飞喝道:“胡说,胡说,全是你在胡编!”话音嘶吼,显然心中已没了底气。
谭逸飞淡淡道:“那就请县医院最权威的大夫前来断定好了。只是,大队长对夫人用了刑,势必心神俱伤,缪兄,多谢你刚才告诉在下他已受枪伤,这山防群龙无首,嘿嘿……”
缪世章一惊未去,再生惊惧:“你,你想干什么?”
谭逸飞哼了一声:“在下不妨直言,自从你想夺龙府通谍,在下就加紧招兵,现在我掌控的兵马虽不及山防,运用得当,却可拼个旗鼓相当。还有,你不是一直疑心在下识得军中故人吗?”他笑得有些狡黠,“是否想借此机会印证一下真伪呢,嘿嘿嘿……”
缪世章“嗵嗵”心惊胆颤:“你竟想攻灭宋府?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谭逸飞利落跃马,仰天冷笑丢下一句:“心照不宣!”马儿便扬尘无踪,缪世章终于支持不住,“腾”地坐到地上,只觉心都要跳出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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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中异常寂静,反衬出战事来临的森森。
杨汉鼎带团整齐地在阵前列队,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对面,少时只听勤务兵一声呼号,侯元钦带队而来。杨汉鼎上前“啪”行一军礼:“报告旅长,我团已侦察到日军约有一团兵力正伪装向我军方向接近,请旅长指示!”
侯元钦登上岗哨认真观察了片刻:“嗯,非常准确,以杨兄之见,我方派一团正面狙击,打他个出其不意可好?”
杨汉鼎:“汉鼎正有此意,旅长,可否另派一团兵力分三路从两侧及后路包抄,则可一举击溃!”
侯元钦点头赞赏:“杨兄用兵果真老道,就请杨兄派兵正面对敌如何?”
杨汉鼎“啪”地立正:“遵令!”回身道,“疤子,带兄弟们出战!”
岳壑邦:“大哥,哪用得你亲自动手,让我来,不出一个时辰准保拿下!”
侯元钦却道:“啊,杨兄刚刚荣升副旅,何不一展身手,立范全军。”
杨汉鼎:“是!疤子,走!”
两人指挥士兵向战场行进,岳壑邦笑道:“大哥,司令把这少爷狠尅一顿,总算捋直了,你瞅他刚才对你多客气。”
杨汉鼎一笑:“确实是有所收敛,疤子,战事要紧,不多说了。”
岳壑邦:“是!”
看着杨汉鼎的队伍渐接近阵中,侯元钦唇边突现一丝冷笑,这本是他和田中暗中商量好的围剿之策,刚才故意以礼相待原是让这二人去送死!杨汉鼎,你这谋反野心今日就要葬于这荒山野岭之中!再无人挡我功绩,再无人阻我驰骋,父帅之后,大印仍是我侯家所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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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元钦肆笑的工夫,杨汉鼎的团队已勇猛地向头戴草叶的日军冲去,威武的喊杀声中,日军抱头后撤。
如此一击而溃令杨汉鼎生疑,忙高声道:“疤子,不可近追,当心埋伏!”
岳壑邦追得兴起,听到命令一时未收住,又追出几百米才吹哨挥手:“别追了!收队,收队!”
后面的士兵渐渐停住,前面的士兵有的却没听见,只听空中“嗖嗖”影子飞来落在杨部军中,“轰轰”炸响,一营日军伏在逃跑的日军之后,甩出无数手榴弹。
杨汉鼎处变不惊:“匍伏退后,后排扫射!”
前面的士兵整齐全部卧倒,后面的士兵齐唰唰自动形成两排,利落的冲上前用冲锋枪扫射,日军猝不及防,纷纷惨叫中枪倒地,岳壑邦大叫着将腰上的手雷一一掷出,炸得日军血肉横飞军中大乱!
一时间两军冲杀得硝烟弥漫,喊杀震天,一队日军倒下,又一团重兵压来。
杨汉鼎不由回首相望,心想,旅长怎么还不发兵外援?正想着,就见到二团的士兵从两侧向战场围来,汉鼎甚喜,大叫道:“兄弟们顶住,二团已经前来驰援,我们合围倭寇!”众士兵本有些疲惫,此刻振奋精神,全神贯注地迎战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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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中用望远镜远望,唇边现出狞笑,他最喜欢看中国人自相残杀,愚蠢的人就是这样毁了自己的国家!至于自己这边也阵亡无数,他根本不放在眼中,战争本就如此残酷,就是他自己,也随时为天皇陛下而死!就见望远镜中,侯军二团已从侧边将战场围住,逐渐接近杨汉鼎部,只见二团士兵突然向杨汉鼎的队伍投掷手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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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轰”两侧投来的手雷炸响军中,杨汉鼎的队伍毫无防备,如此近距离均被着着实实炸得血肉四散!
“住手!”杨汉鼎大惊,“你们怎么袭击自家兄弟啊,住手住手!”
二团团长喝道:“旅长有令,杨汉鼎率部勾结日军蓄谋造反,命全力剿杀!上!”
岳壑邦大嚷:“胡扯!你敢诬陷老子,老子就先剿了你!”他抬起一枪向二团团长打去,又急冲上前,却被二团的冲锋枪扫中,几乎落马。
杨汉鼎急打马上前扶住,一边举枪还击,忙中望去,部下三面受击,伤亡严重,他蓦然明白了侯元钦的毒辣,乃是要令他全团覆亡,想到此大喝道:“兄弟们,我们中了捕杀之计,现在各自突围,待机会合!”众士兵听后,均力拼四散突围,却岂是容易之事,又有大批倒在二团的枪口下。
杨汉鼎十分心痛,气愤填膺:“疤子,怎么样?”
“顶得住!”岳壑邦还在坚持开枪回击。
杨汉鼎:“好,撤!”
两匹马迎面冲入二团军中,杨汉鼎手握捷克枪,英勇狂扫,令二团的士兵胆颤心惊,不由被马冲乱了队伍,杨汉鼎和岳壑邦终于突围进山中。
岗哨中的侯元钦见状,立刻一挥手:“传令停战,二团全力搜山,务必将杨汉鼎击毙!”
亲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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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田中早已洞悉,狠狠发令道:“岩井君,杨汉鼎逃往山中,你速带兵追击,死啦死啦的!”
岩井:“嗨!”
田中看着一片混乱的战场,嘿嘿嘿低沉而得逞地狞笑起来。绝杀杨汉鼎,侯元钦便只是银样蜡枪头,扶他接掌帅印,那么歼灭侯军攻占全省必当势如破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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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走后,缪世章一度头脑空白,这出横刀夺爱眼看大功告成,对手也即被赶出九仙,却不料谭逸飞反戈一击,重重击中宋府软肋!真后悔失言将大队长重伤的消息出口,让对手立有可趁之机,他出自讲武,自然骁勇善战,且谋略过人,若真领兵杀来,山防难逃一劫!何况还有杨汉鼎这路虎贲外援,老爷当年就是因侯世伯新军助战才灭了谈家,难道说,历史要轮回了吗?!越想越是心惊,就这样一路恍恍惚忽,待回到九仙镇已是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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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得府中,小生子迎上:“舅老爷回来啦,老爷在医院已经取出了子弹,一心要回九仙,七爷和熊哥已经把老爷和穆小姐都接回来了。”
缪世章仿佛刚清醒过来,只“嗯”了一声,脚步不停向后院奔去。
小生子追在后面道:“舅老爷,他们在安郎中的医馆呢,不在房里,舅老爷……”
缪世章却头也不回,身影消失在月门。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仪,“砰”急推梁嘉琪卧房而入,床幔中的梁嘉琪显然未料有人进来,忙不迭将一件东西塞入枕中,缪世章快步近前一把夺过,是一只漂亮的银盒,打开,里面黑乎乎的膏状物,他熟识各种药粉,当然识得此物!
“咣当”银盒失手摔在地上!缪世章惊惧后退数步,“咚”后背重重撞在了墙上。梁嘉琪惊得忙下床来扶,被缪世章一把推开,她眼泪一下涌出,慌慌然去拾银盒,泪水却再也止不住,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忙掩帕急抹,缪世章“啪”抓住梁嘉琪的手,颤抖得说不话,他目中的惊怒,使梁嘉琪恐惧立时浸遍全身。
见表妹如此,缪世章反倒不忍道破,他冷静了一下,怔怔坐在桌前,心道,谭逸飞说的竟是真的!
梁嘉琪惊疑地看着他,小心问道:“表哥,你干嘛发这么大火啊?”
缪世章冷冷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梁嘉琪目光一低:“是固胎安神的药,只因是婴儿胎盘所做,医馆禁卖,所以我,我不敢拿出来。”
“胡说!什么人说的!”缪世章斥问。
梁嘉琪一惊:“是花容绣坊的先生给的,表哥,我吃了以后确实是精神不少。”
看着梁嘉琪被蒙在鼓中还一幅感谢的模样,缪世章不禁又恨又怒,又无法言明,在房中走来走去,看来表妹还不知道已染烟毒,我就先瞒下她,明日配些去毒之药慢慢服用免得她神魂不安,只是……心下一痛,毒浸内宫,这孩子是保不住了!”
梁嘉琪见他不语,不明所以问道:“表哥,你不喜欢,我不再吃就是了,你别生气,宗祥受了重伤,府里面已经是六神无主了,全靠你来料理呀。”
嘉琪毕竟识得大局,府中断不可乱,想到此缪世章缓了一口气:“表妹,这是邪物,我必须毁去,我明日给你送来真正安神的药。今后不得再见花容绣坊之人,这嫦娥桂是不是他们送的?我一块拿去扔了!”
梁嘉琪还未全然明白,缪世章已将几箱嫦娥桂全搬了出去。他要验看是否真如谭逸飞所说二次封口,那么此酒必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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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我中华造酒在古时就已有防伪举措了。例如长沙马王堆西汉墓中的酒坛即有嵌印的封泥,再如徐州狮子山西汉楚王陵中发掘出的六坛封装完好的兰陵美酒,被置于陶质球形坛内,泥封上印有“兰陵丞印“戳记,完整无缺,清晰可辨。
嫦娥桂采用的是波兰订制的螺纹口琥珀酒瓶,这在当时多为酒塞和盖布封口的酒市上十分鲜见,而二次旋口定有痕迹,缪世章乃鉴酒行家,自会一看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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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朦,湖光幽静。
所有的酒工和团丁却都急得坐立不安,没人还沉得住去干活。忽听一阵马蹄,一酒工惊喜大叫:“谭先生回来了!”
众人立时大喜,“呼啦”迎上。只见谭逸飞满身疲惫,衣衫不整,进得作坊,早被酒工围住。
“谭先生可回来了,真急死我们了,我们找遍了镇边的山,后来知道穆小姐被大队长救了,这才放心。”
“魏经理不知怎么了,又哭又叫跑去钱记喝酒,怎么劝都不回来,肯定是怪自己没救到穆小姐。”
“谭先生,听说你被福田升劫去了,是真的吗?”
七嘴八舌令谭逸飞又感动又心乱,他摆摆手止住喧喧:“各位为在下担心,逸飞多谢了。现下已然平安无事,兄弟们辛苦啦!今晚咱就歇工一日。”他掏出一卷银元道,“阿立,魏老哥既然去了钱记,你就带大伙也去钱记开几席,权作逸飞为各位压惊,兄弟们,还替我劝劝魏老哥啊。”
阿立:“好啊好啊,只要谭先生平安,就是万事大吉,谭先生不一起去吗?”
谭逸飞笑道:“真是累了,我想在酒坊好好睡一觉,还请兄弟们体谅……”
众人忙道:“先生放心,我们绝不来吵先生!”
阿立抱拳:“那我们就先走了。谭先生,明儿见!”
看着众人欢笑着走远,谭逸飞喃喃道:“明儿见……”
作坊骤然冷清下来,高窗上一阵晚风吹过,他忽生一阵悲凉。熟悉的大锅、熟悉的粮糟、熟悉的瓦甑、熟悉的酒坛……酒工们热火朝天的场面历历在目。他怔怔地看着,缓步于酒坊之中,本就疲惫不堪水米未进,全靠一口气顶着奔回酒坊,此刻明晃晃的灯下只有自己孤独一影,霎时,神疲、心竭、凄苦、忧惧,齐齐涌上心头,他虚脱得站立不稳,一步步晃向墙边,伸手想扶住一物,却将开关的绳子拽动,“啪”酒坊中灯泡齐灭,一片昏黑中,谭逸飞只觉眼前一黑,终于支持不住缓缓倒地,晕去的瞬间,他看到窗外那如血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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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如血残阳透过祠堂雕窗,缪世章怔怔地盯着,他的眼中,残阳仿佛化为烈烈火光,二十年前九宫湖边的火中血光!
“嗵”缪世章回身直直跪在牌位前:“列位恩祖在上,现府临劫难,世章一定尽全力护宋氏周全。任何有伤宋府之人都会重蹈覆辙!祈恩祖保佑!”
他决不能让谭逸飞先动手,在他联络杨汉鼎之前必先除之!决斗在此一举,神灵怪罪便都冲他一人来吧!缪世章重重叩首,毅然起身急急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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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天气实在多变,本是闷热的夜晚却忽变得阴沉多风,昏月无光。风敲竹响,五个人影从竹林中猫出,轻步行至九宫湖边,昏光下,是缪世章领着熊二熊三和另两个七虎的亲随。
缪世章悄声交待任务,然后问道:“清楚了吗,出发!”
熊二有些犹豫:“掌柜的,真要烧吗?这可是谭先生全部心血呀。”
原来缪世章的命令是火烧洒仙!
“是啊,大队长和七哥为了护它还受过伤呢。”熊三也很觉不妥。
缪世章肃然道:“正因如此,大队长才不忍让虎子动手,将此令交与了我。”他手中一亮,一支山防令晃在众人眼中,“这是我刚从医馆得到的密令,谭先生为断福田升的恶念,曾经自毁酒坊,如今形势急迫,大队长不得不二次毁掉!”
谭逸飞确实亲自砸毁酒坊,义举传颂名闻,众人听后不疑有他,点头称是。
缪世章举令低喝:“大队长有令,烧尽一砖一瓦,也决不落入日本人之手!”
众人齐答“是”,齐齐奔了过去!四人在酒坊外围堆柴草,浇煤油,顿晌工夫,柴草已将酒坊团团围住。布置完后,众人汇到缪世章身边,他掏出四张银票交于四人:“此事绝密,全托了各位兄弟,大队长吩咐,各位请收下银票远离镇外半年,等风声散了再回山防,世章替大队长多谢四位兄弟了!”
说着他就要拜下,被熊二熊三扶住:“我们都知道,大队长全是为了我们不受牵连呀。掌柜的请回禀大队长和七哥,我们这半年决不会回镇,这就走了!”
众人收下银票,匆匆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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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宏大的酒坊外,瞬间便只剩缪世章一人,他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警觉的缓步向酒坊行去,这可真是恩祖保佑,谭逸飞今晚居然歇工一天,不然我还真不知道如何下手。哎,趁此良机,何不找找他留有什么谈氏遗物吗……若真能找到,便是揭穿他的铁证!
酒坊中一片昏暗,缪世章点燃一只微弱火签,小心翼翼地边挪步边探寻,忽然他止步暗惊,昏迷的谭逸飞躺在墙角!火签举近,映着谭逸飞疲倦的面容,昏迷中仍是眉峰不展。
缪世章蓦然心嗵嗵猛跳起来,火签抖动:“谭逸飞,你怪不得了,我不心狠,只怕真让你死灰复燃!”
烧死他!这个念头一出,缪世章便惊出一身冷汗,心慌之下急步走出酒坊,他从未杀过人,不由生出浓浓恐惧。
冷风吹过,将这股焦惧之情惭惭吹得冷却下来,缪世章又几番煎熬,终于下了决心,直直盯着酒坊,“嚓”的燃亮洋火,点燃一把草束,草束迎风立燃,他挥手甩出,“轰——”瞬时火圈骤燃,“噼啪”声中将酒坊全然笼住,火光冲天!他恐惧地目睹着大火中的酒坊,心中却异常绝决,来吧,你若化为恶灵便找我缪世章索命!实在是你太过强势我才不得不下此绝杀!为保宋府平安,就算黄泉路上被你剜心噬骨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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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破晓,湛蓝的空中尤有几点残星,山林中朦朦胧胧的,只听一队“嗒嗒”马蹄由远及近。
杨汉鼎身染血迹,将已昏迷的岳壑邦扶在怀中,二人同乘一骑奔逃着,张达王小顺等十几个士兵跟在后面,不时警觉地向四周张望。
比起一身伤口,他心中更加沉痛!国人为何总会同室操戈,历朝历代相残不断!胡亥矫诏赐死扶苏而至秦亡,杨广杀父弑兄至隋灭,岳飞饮恨风波亭至靖康之变,袁崇焕受谗凌迟至明覆……这满朝血腥扑面而来,令杨汉鼎悲愤得喘不过气来,突然他的坐骑一个趔趄,忙勒缰停住。
张达忙催马上前:“大哥,跑了一夜,这马怕是支持不住了。”
杨汉鼎这才回过神,皱眉环顾,不远处有座小屋:“我也想尽快给疤子疗伤,再拖下去怕是撑不住了,可是追兵这么猛……”
王小顺肃然上前:“大哥,就去那屋吧,你赶快把疤子哥的子弹取出来,我等誓死护卫!”
杨汉鼎:“好兄弟!走!”
小屋掩映在林中,颇为僻静,杨汉鼎一行走近,张达和王小顺先跑到屋前屋后探了探,又试探地叩了叩门,无人应答,两人向杨汉鼎点了点头,众人将岳壑邦搭进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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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轻拂,影影绰绰地映出远处的绿树青山,渐渐随晨光冉冉而清晰。
渐有人喧,酒工们三三两两早早地赶来上工,两个酒工架着醉气熏天的魏永更,魏永更含混不清:“谭、谭老弟,俺可没、没脸见你啦……”
酒工们大笑:“这魏经理,几杯下肚就打回原形啦,瞧瞧这又哭又叫地喝了一夜……”
“啊——啊——”
走在前边的酒工惊怖大叫!众酒工抬头,刹时均满目惊恐,眼睛瞪得老大,欣欣向荣的酒仙酒坊已成一片废墟!酒锅已烧得乌黑,粮槽已成一堆黑炭,先进的机器只剩铁架,作坊顶塌柱倒,断瓦残砾上尚有余火在燃,蒙蒙的白烟烧毁了一切的光彩,只剩下一片焦土!
“咣当”又一根柱子倒下,砸中了墙边的酒坛,“哗啦咣啷”酒坛粉碎发出巨大的响声,将已惊呆成泥塑的酒工们震醒,大家急叫着冲向酒坊,魏永更被扔到地上。
“天啊!咋会是这样!天啊!”
“谭先生呢,他昨天不是说要在酒坊清清静静睡一觉吗?”
“是啊,谭先生呢?”
大家从极度惊慌中缓过神,四处急寻谭逸飞的踪影。
“在这儿!谭先生!谭先生!”一名酒工大喊,众人围拢上前,只见屋顶被烧得掉了下来,砸在断裂的墙壁和倒塌的柱子上,形成一个三角,正好将谭逸飞砸在了这个死角,大家颇庆幸地七手八脚将他抬出来,只见他昏迷不醒,青衫已燎成了布条,脸上满是炭烬,腿被砸得青紫,裤子破烂处露出的肌肤已被灼伤成红肿水泡。众人大惊,轻轻摇着他呼喊道:“谭先生!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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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料峭,吹进纸窗,将昏睡的岳壑邦冻得打了个冷颤,杨汉鼎警觉四望,张达王小顺在寒风中缩守屋外。
杨汉鼎心中感动,开门出屋,张达王小顺立刻立正行礼,他刚想招呼他们回屋歇歇,忽然虎目一惊,只见树影摇曳处,隐约一个人影闪动,几人全副戒备,杨汉鼎一使眼色,三人回屋伏在窗下盯着窗外,只见一个人影十分小心地闪出树林,向小屋猫腰潜来,怀中拿着一大团东西。
张达低声道:“大哥,他怀里揣的肯定是手雷,毙了!”说着就要举枪捅破窗纸,被杨汉鼎一把拦住。
杨汉鼎:“不要枉动,看这人的步子不象军人。”
王小顺:“大哥别忘了,那叛贼的部下最会伪装,否则疤子哥又怎会差点没命。”
杨汉鼎却道:“要是侯元钦派的,不可能只派一个人来偷袭,他一旦发现咱们的行踪应该全力轰炸才对啊。”
张达:“要不就是摸不准咱们是不是藏这儿了,先派一个新兵蛋子探探呗,大哥放心,我这枪保管叫他哼都不哼一声就上天。”
杨汉鼎毕竟经验丰富:“住手!要真是探子,你这一枪不正好给了侯元钦和田中信号了吗?”
张达和王小顺猛悟,点点头不再说话,屋中的士兵均已醒来,都无声地立在窗边,大家全神贯注盯着窗外人影,谁都不敢出声。
那人在浓雾迷蒙的曙色中越来越近,正在掏着抱着的东西,众人纷纷屏住呼吸,就在此时,岳壑邦突然梦呓地大喝一声“杀!”众人纷惊!
窗外的人影蓦地停住。
杨汉鼎手一挥,所有士兵分两队齐唰唰举枪对准屋前屋后。
只听人影试探性的轻轻一声:“里面可是杨汉鼎长官吗?”
杨汉鼎更为警觉,手枪已上膛。
人影又道:“杨长官,我上山之时已将通往这座屋舍的山路用树叶封住,无人跟踪……”
杨汉鼎沉声问:“你是何人?”
人影有些欣喜:“真是杨长官吗?在下是山下村民谭稚谦,这屋子就是在下的祖屋,长官若信得过,烦请开门,我为长官们带来了伤药和干粮。”
张达回想起来:“又是这个‘在下’,想起来了,是前些日子来投军的那个书呆子,被疤子哥笑了一顿撵走了。”
杨汉鼎:“哦?”
王小顺:“大哥,他说带来了伤药,正好给疤子哥消毒呀,我去开门。”
杨汉鼎:“慢!他怎么知道侯元钦叛变,又怎么知道我们有人受伤?”众士兵纷纷生疑,杨汉鼎沉思片刻,“我去会会,掩护!”
“是!”
杨汉鼎提防地走出屋门,窗上立刻“唰唰”枪口碰上窗纸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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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放亮,山林中薄雾迷蒙,谭稚谦仔细地看了看,松了口气快步上前:“杨长官!”
杨汉鼎沉声:“你认识我?”
谭稚谦:“在军营前见过。”
杨汉鼎回想了一下,又仔细打量着谭稚谦:“哦,是你,我回营那天说是有事要见我的就是你。”
谭稚谦:“长官好记性,正是在下。那天我被酒楼邀去写幅对子,正看到侯旅长和田中一干密谈,我觉得不太对,只因早些时候军营就传出侯旅长与杨长官不和之言,我就想去提醒长官多加留心。”
杨汉鼎看看四周:“原来如此,多谢谭兄弟,兄弟请进来讲话。”
进得屋中,谭稚谦立时将带来的干粮分于众人,为免生疑,他先吃了一口,见杨汉鼎点头,众士兵才吃了起来。谭稚谦又出门打了一盆水,杨汉鼎顾不上吃,赶快用药酒纱布给岳壑邦包扎,谭稚谦也上手给岳壑邦清洗着。
张达见此,不由谢道:“谭先生,多谢你了,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这儿居然还有处泉眼。”
谭稚谦一笑:“稚谦从小在这长大,故此非常熟悉。”
王小顺:“先生祖上有德,这屋的风水好,让咱们躲过一劫。”
杨汉鼎肃然道:“且莫掉以轻心,清晨雾浓不利深山搜寻,现天已放晴,侯元钦和田中定会攻来!”
“是!”众士兵立时肃然。
杨汉鼎:“谭先生,前天既然见到我了,怎么你反而走了。”
谭稚谦一顿,缓缓道:“只因长官实在太象一个人了。”
杨汉鼎:“谁?”
谭稚谦:“曾经兵临九仙镇的一名兵匪头目。”
“嗡——”杨汉鼎和士兵一凛,杨汉鼎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腰间,众兵心惊地看着手中的干粮,气氛一时紧张了起来,
杨汉鼎沉声:“你是九仙镇的人,刚才为什么又说是本地人?”
谭稚谦忙道:“长官千万别多心,只因家乡旱灾,在下投亲未遇,就在九仙镇做了几年小学教习,最近才回到故里的。不瞒长官,那天我就是因为九仙镇之事对长官生疑,回到家里,娘子本来为不许女子投军之事生气,我和娘子把此事一说,娘子的一番话令我惭愧之极,等到再赶来想告诉长官,却听说长官已中了埋伏。”
王小顺好奇问道:“那,夫人说了什么?”
谭稚谦起身:“她说,杨长官连连痛击日本人民心大快,这样的义士即使曾经兵犯九仙,在民族大义前又算得什么呢?”他本削瘦,一幅眼镜更显文质彬彬,这话说出却带着凛然大气,令众人肃然一敬。
杨汉鼎起身抱拳:“夫人大义,在下等敬佩!夫人也是九仙镇人?”
谭稚谦一笑:“她就是大队长的亲妹子宋宗英。”
“啊!”众人更是惊讶。同胞如手足,在此患难之际更显情真义切,关系一下拉近,气氛顿时松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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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的酒工正在抢救窖中未烧毁的酒坛,大家悲沉又无措地忙碌着。
纷乱声终于让魏永更逐渐清醒,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渐露惊骇之色,呆立半晌,吓得牙齿打颤:“咋的,咋的,咋,咋又烧了?谈家的魂回来了,谈家又回来了!”
阿立阿威和几个酒工仍在焦急的叫着:“谭先生,谭先生!”
魏永更见此,“啊——”地大叫一声极度紧张地奔上前扑倒在谭逸飞身边,摇着他:“谭老弟!谭、谭老弟,我,我,我不是人,我可害死你啦——”他大哭在谭逸飞身上,众人不明所以地劝着,更加忙乱。
忽然柴日双震惊的声音响起:“八格!”
一辆篷车驰到酒坊,还未停稳,柴日双已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他“啊!啊!啊!”地说不出话,惊叫着跑在四处,到处的瓦砾,到处的焦烟让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一切,立时狂叫道:“啊——我的酒仙,我的酒仙——”
账房慌慌跑上前:“柴老板,谭逸飞在那边。”
柴日双红了眼睛,惊怒地跑上前拨开众人,一把揪住谭逸飞的胸襟拼命的摇晃起来:“谭逸飞!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阿立阿威上前想将柴日双拉开,但极度气愤的柴日双已濒临失控,死死揪住谭逸飞,强烈地摇晃他,魏永更大哭着一口咬向柴日双的手,柴日双反猛一股劲将魏永更踹得摔在一旁。
在他愤怒到极点的震摇中,谭逸飞终于悠悠醒来。遍体的痛感和耳边的狂吼声使他立时清醒,“啊——”谭逸飞突然看到了狼藉的废墟,他不相信地睁大了通红的双眸,急喘着,猛推开柴日双起身想奔过去,但腿伤使他又重重摔在地上,他已慌乱到极点,全身发抖一点点向废墟爬去!
柴日双上前抓住谭逸飞的后背,将他拎起来重又揪住他的胸襟大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烧的?上一次你亲手要砸了酒坊,这次是不是你,是不是?!”
谭逸飞已悲伤失措地讲不出话,瞪大了眼睛,胸膛急剧起伏。
魏永更大嚷:“你个天杀的老鬼子没、没长眼睛呀,这酒坊是谭老弟的命,他咋可能烧了自己的命呀?没看到他、他都被烧成这样了吗?”愤怒下他冲天急嚷,“是谁?是谁干的这千刀万剐的事?我、我咒你祖宗八代天打雷劈!”
一句话将酒工们的悲愤挑起,众人怒吼:“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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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后隐着缪世章,他满眼红丝,神情紧张,远远传来酒工们震天的怒吼不由让他打着冷颤,谭逸飞竟然没死,更令他震惊!
忽听一阵急驰的马蹄声,穆雪薇和七虎急冲过来,七虎追在后面:“穆小姐,你慢点!”穆雪薇满目急切,心“嗵嗵”狂跳掠过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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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更和阿立阿威三人合力终于将柴日双的手拉开,“噌”谭逸飞的衣襟被他生生扯去一块,柴日双和谭逸飞双双向后坐倒,两人对视着,均是满目惊骇头脑“嗡嗡”的一片空白。
穆雪薇几乎摔下马踉跄挤进众人,奔到谭逸飞身边,哭着搂住他:“逸飞!逸飞!”
谭逸飞愣愣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雪薇更急得大哭:“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会烧了呢?这是你的命啊逸飞——”
谭逸飞终于醒了,他“咳”的喉间一抖,缓过一口气,茫茫地看着四周,废墟、碎缸、焦急的酒工、痛哭的雪薇一切都在旋转,令人惊心的旋转!突然他仰天悲吼一声“天呐——”,一口鲜血喷在雪薇怀中,晕死过去!
穆雪薇大惊悲啼:“逸飞——”!
(第四十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