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玉碎
浓云遮住夕阳,染得红彤满天,如火一般低低地压下大地。
九宫山顶古木连空,乱石嶙峋,草丛中响起脚步,谭逸飞步步上得山顶,回想着缪世章电话里的声音“此地契机密,为避柴日双耳目,请谭先生独自来九宫山顶取之。”举目环视,他突然目光一紧,只见“酒仙镇”残碑上立着八个小酒壶,上面精细的刻着东海八仙,年代虽久仍栩栩如生。
沉沉暮色,苍岩绝壁,森寂的谈氏宗墓,八只陈旧沧桑的酒壶,壶上的八仙似是一个个都在看着他,在这寂寂空山中交织出迫人的诡异之气。
谭逸飞的心砰砰跳起来,他直直地盯着八仙壶,几乎脱口而出之言又警觉地生生忍住。
缪世章低沉的声音蓦然响起:“谭先生不觉得这些酒壶颇为眼熟吗?”
环视四周,突然一群山鸟“扑啦啦”嘹唳拂过枯梢,谭逸飞心头一震,一个人影缓缓从残碑后走了出来,寒风拂过,他深邃的双眼也似拂过一层寒冰。
谭逸飞:“缪会长此言何意?
缪世章盯着谭逸飞:“此物八位合一,唤作谈八仙,正是酒仙原装之盛器啊?
谭逸飞目光一避:“在下依约而来,还请会长将地契赐下。”
缪世章不语,扬手将一物挑甩向谭逸飞身前,逸飞接住,打开,是一张地契影印件:“就是它,多谢会长,就请将正本交于在下吧。”
缪世章:“这张地契一现身,刘二豹的地约自当作废,福田升之事也将是一纸空文。”
谭逸飞一揖:“正是,谢会长成全。”
缪世章:“你既然知道我是会长,自当秉公行事,地契移交必须名正言顺。”
谭逸飞:“缪兄的意思是?”
缪世章:“地契上写得分明,清清楚楚是谈老祖之地,请问谭先生,有什么资格要商会把地契交给你?”突然厉声道,“你是谈家什么人?”
谭逸飞只觉头中嗡地一晃,怔了一时方才稳住神:“缪兄误会了,并非是逸飞要把地契据为己有,全是为了救急,了断福田升之后立即归还。”
缪世章:“虽说如此,但毕竟有违商规。这样吧。前两日你我剑拔弩张,现下不妨放松一下?正本装于这谈八仙其中一壶,还请先生猜上一猜?”谭逸飞未及答话,缪世章冷笑着又补上一句,“只是先生只有一次机会,如若猜错,就再也看不到这张地契了。”
谭逸飞眉心一皱:“哦,为何?”
缪世章:“先生只要将一壶选中,我即将其他七壶推落,壶底装有墨汁,壶一倒,纸上之字就立刻被墨汁染去,无论是谁都再也看不出这曾是谈家地契了。”
谭逸飞一惊:“怎能如此!九仙商会竟然允许会长做出这种荒谬之事吗?”
缪世章:“不必你来教训!缪某自会向商会交待。约先生来此就是想听你一句实话。谈家的坟就在那边,你敢堂堂正正说一句你不是谈家之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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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章突然声色俱厉,将谭逸飞震得说不出话来,怔住。
缪世章:“你为何不答?只需一句实话,地契立即奉上。”加重道,“这才真正是物归原主呢!”
谭逸飞心头大震,谈氏宗墓的碑文强烈地跳跃在眼前,谈母坟上枯草飘摇,仿佛母亲的衣裙凄凄飘舞。
缪世章阴阴的声音再起:“你不敢答吗?纵然你平日百般狡辩,在你宗祖面前却是万万不敢欺瞒的。”他目中发出邪邪幽光,又道,“谈家老祖在看着你,谈家少爷在看着你,谈家被烧的百十人都在看你,你敢在他们面前说一个不字吗?你说呀?你说呀?!”
谭逸飞仰天看去,眼前一阵眩晕,天上真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等他这一句话。
山风呜呜刮过,四周林叶蔌蔌。
缪世章目光尽露肃杀之意,大喝道:“我早就料到了,你就是谈家子孙!”
“轰”一阵狂风刮来,谭逸飞本已心力交瘁,此刻在缪世章步步紧逼下,心神俱惊,竟站立不住,身子摇晃了起来!
“唰”缪世章手中一把枪已正正地对准了谭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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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祥在前院走来走去,急燥不安,看到天色越来越沉,不禁急得干脆跑到府门前,只听马蹄声终于响起,七虎和一帮兵丁回来。
宋宗祥急问:“怎么样虎子,世章呢?”
七虎:“我带人把镇子都翻了个个也没找到二哥呀,熊二熊三还找着呢。”
两人正急,听到“咣咣”锣声敲响,抬眼看去,魏永更领着一帮酒工急匆匆跑来:“大队长,穆小姐说缪掌柜今天会把那地契给谭老弟,谭老弟来这儿了吗?”
七虎一惊:“没来啊。谭先生也不见了?”
路边一柴夫正巧路过:“大队长是在找谭先生吗?可巧了,刚才我们砍柴的时候,一闪眼看着谭先生象是上了山。”
魏永更:“上山了?”
柴夫点点头。
宋宗祥:“可看到了缪会长吗?”
柴夫摇摇头。
只见一阵风似的,魏永更已带人疾步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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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章持枪冷冷盯着谭逸飞,却见谭逸飞没有丝毫惊讶,而是头晕眼花险些倒下,“啪”地扶住一棵树干。
“唰”缪世章突然将手中的枪向谭逸飞扔了过来,他袖中一件东西隐约闪了一下。枪丢过来,心神慌乱的谭逸飞顺势接住。一枪在手,军人的特质令他终于静下来,心中一惊,这么稳地接住枪已足以令缪世章生疑,抬眼看去,缪世章一双厉眼,冷冷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谭逸飞抚着头,歉意一笑:“在下连日奔波,夜不成寐,刚才竟然一阵头晕,失态之处缪兄见谅。您扔这支枪过来是要……”
缪世章:“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就请用这把枪把你选中的壶击碎!”
谭逸飞看了看手中的枪:“在下……”
“不会用枪是吗?”缪世章打断道,“呵呵,谭先生既然口是心非,那就怪不得在下了。”说着挥袖欲将八仙壶拂落。
谭逸飞急道:“慢!”
缪世章停住,嘿嘿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了?也难怪,这套谈八仙是谈家酒坊留在这世上仅有的物件,谈家的地契放在谈家的酒壶里不是再合适不过吗?你打呀,打中了,你的酒仙就有救了,但是谈八仙留下的唯一遗物也就被你亲手毁掉!谈八仙就此绝灭!”
“轰”谭逸飞呆住!
缪世章:“怎么,你不敢打?你若非谈家之人你为何不敢打?!”
“噌”谭逸飞双手握枪平举,锁眉看着那八个酒壶。
缪世章:“你打,你既然会使枪,那你刻意隐瞒身手是何阴谋!”
谭逸飞惊得手中一抖,这枪打与不打均立时暴露他的身世,宋宗祥一旦追查下去,他在九仙镇将无法容身。
缪世章:“或者,先生也可给我一枪,那么这一枪你打是不打,在下就都无法向大队长禀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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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枪毙命对逸飞来说简直太过容易,但他怎么敢打?酒坊人人均知他来九宫山找缪世章取地契,缪世章若命丧于此,九仙镇他还留得住吗?复兴家业他还有指望吗?一时间,谭逸飞只觉枪在晃,缪世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彤云如烈焰般笼罩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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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谭逸飞闭着眼睛看似胡乱地“砰”一枪击向空中,一根树枝被击中,朝着缪世章头顶掉落下来,谭逸飞喊了声“缪兄当心!”飞快跑上前推开缪世章,右手顺势在他袖中一摸,果真摸到一物,待缪世章察觉,已被谭逸飞眼疾手快抓在手中。
缪世章惊道:“你!”
谭逸飞:“在下也是情非得已,得罪了!”
缪世章:“你怎会如此肯定,此物就是地契?”
谭逸飞:“缪兄刚才丢枪过来之时在下已看到了您袖中的这件东西,当时便有此闪念。试想,地契万分重要,不光保住酒仙,也是阻断福田升进镇的唯一凭证,缪兄身为会长,自当以保护商规铁律为己任,如此重要的地契放在身上才最稳妥,又怎会放在酒壶中如此儿戏。”
缪世章心头一震,怔怔地盯着谭逸飞,缓缓道:“先生这话象极了一个人,缪某这个把戏就是向此人学的。”
谭逸飞不禁问道:“哦,请问是哪一位?”
缪世章紧紧盯着谭逸飞的双目,一字一顿道:“就是躺在你身边的谈家少爷!”
“轰——”谭逸飞瞬时脑中一片空白,右手不禁强烈地颤抖了一下。
缪世章:“我这才发现,先生与谈少爷竟然如此神似!”
谭逸飞稳住心神:“哦,这么巧吗?缪兄既然说是向人学的,那想必逸飞没有猜错。”
缪世章:“我劝先生还是不要碰的好,否则得不偿失!”
谭逸飞哪儿听得进去,他快速去掉外包的油布,眼中一亮,一张折叠黄纸,打开,“谈”字醒目跃入眼帘,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地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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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更领着一帮酒工已到山脚,众人慌忙向山上爬去。
少时,宋宗祥和七虎也飞马到了山下,对视一眼,打马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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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手捧地契,还未及惊喜,只觉身边一阵疾风!就见缪世章将其中一只八仙壶“唰”拂在地上,“哗啦咣当”摔碎谭逸飞面前。
谭逸飞瞪大眼睛,急叫:“会长这是干什么!”
缪世章阴沉沉道:“我曾几次三番劝先生远离九仙,先生却执迷不悟。我约你来此,就是要你亲眼目睹你们谈家终逃不过粉身碎骨,当年如此,今日仍是如此!”
谭逸飞一股惊怒涌上:“此话怎讲?”
缪世章嘿嘿冷笑,笑得越来越阴沉,彤云黯涌,暮色中他的笑容令人不寒而栗:“谭先生,就算你能猜中地契,可也有料不到的事……”
朔风吹过缪世章阴暗的双目,忽然他目中“噌“的映出一道火光蹿起,谭逸飞一声惊呼,手中的地契猛地燃烧了起来,一团火焰烧在谭逸飞手中,他一惊放手,火团落地,他急得快速扑打,但火焰猛烈,瞬间便成灰烬!谭逸飞已惊得完全呆住,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灰烬。
缪世章:“地契上已被我涂抹磷粉,是我故意让你看到的。哈哈,我不是早就劝你还是不要碰的好吗?哈哈哈……”随即他的大笑声响起,复仇般的快意回荡在空寂的山头。
谭逸飞胸膛急剧起伏,急喘着,双手捧起灰烬不断颤抖,显是一腔愤恨几至迸出胸膛,他怒视着狂笑的缪世章,嘶声大叫:“到底为什么?你对我谭逸飞恨之入骨啊!”
缪世章突然止住笑,恨恨道:“镇上只知道谈宋两家的大仇,却不知道谈家也是我缪家的弑祖元凶!我的祖父就是为了保护宗梅小姐被谈家的伙计乱刀砍死的!此仇世章永生不灭!”
他痛苦回想着,仿佛祖父那“一阵乱刀下鲜血四溅”的惨景就在眼前……
缪世章悲愤满腔:“这都是谈家干的!我怎能不报,怎能不报!”说着他激恨地挥动手臂,将剩下的七个八仙壶重重地挥向谭逸飞。
“哗啦啦”谭逸飞眼睁睁看着八仙壶就在面前摔得粉碎,大惊嚷道:“啊——你!”
缪世章:“我祖父的一条命啊!我摔他几个壶又怎样,你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不是吗?”
谭逸飞深深压下一口气:“谈家举家都已成亡魂,这还不够吗?”
“不够!”缪世章目光箭般射去,“你不正是谈家遗脉吗?”
谭逸飞目中一跳,寒霭西沉,暮色苍茫,将他本已痛楚的眼睛映得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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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家残碑二十年渺有人踪,你一个外乡人从哪里得知,又为何独上山头吟箫一曲《阳关三叠》?”缪世章缓缓将自己暗查已久之事讲出,“西出阳关无故人,你追念的故人是谁?那天你明明一招之间便夺了刘二豹的枪,却偏说自己不会使枪。你刚才接枪的姿式那么熟练,已经藏不住了!谈家当年就是被新军所灭,若非复仇,你为何要刻意隐瞒身手?”
这层层疑点令谭逸飞心头一凛,缪世章果真心细如发。
缪世章又道:“你这酒仙之名与谈家酒仙一字不差,这哪里是巧合,分明是你公然复仇的旗号!到现在你还说你不是谈家之人吗?”
“轰——”谭逸飞心头强震,怔在原地,心中波澜翻涌。
缪世章咬牙道:“我在谈家葬身之地,碎了谈家酒坊留在世上的唯一之物,就是要让你心里的念想粉碎,就是要叫谈老祖亲眼看到,他的子孙多么没用,当年谈家被烧焦在自家白地之上,今天这白地竟然又在他子孙手中燃为灰烬,永世不得翻身!”
“住口!”谭逸飞怒吼!
眼前的灰烬被山风吹得飘飞四散,谭逸飞急忙去抓拢,却哪里抓得回来,他越急,灰烬却似散得更快。
“哈哈哈哈……”缪世章恨恨大笑:“你不是谈氏旁戚就是谈家野种,看,你祖上唯一留下的东西被你亲手毁去啦,你还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你连谈氏祖地都保不住还有何颜面立足此地,你就是自戕谢罪,你的宗祖也绝不会收你入祖坟的。”
“卟”谭逸飞双膝跪地,无限伤痛地握着那把灰烬,心碎得欲哭无泪。
缪世章仰天狂笑,暮色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映在地上,异常狰狞:“野种毕竟是野种,你既然保不住祖宗的地契,天意就令你终生不得认祖归宗!哈哈哈……”
谭逸飞大喝一声:“缪世章——”他已气到极点,将纸灰一把塞入怀中,目眦尽裂失控地将缪世章猛然扑倒,重拳雨点般落下。
缪世章仍大声讥笑:“你终于承认了吗?终于承认了吗?”
两人扭打着滚下坡,谭逸飞已是眼红火喷,根本感觉不到两人急速在斜坡上滚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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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崎驱,宋宗祥和七虎已无法骑马,只有牵着马和魏永更等一帮酒工一同步行。
突然林间一阵“卟卟”声,两个人影滚动闪烁着,众人赶快向林中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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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逸飞一拳拳重重砸落,缪世章哪里是对手,却在谭逸飞的拳雨中仍恨恨的笑得更大声:“哈哈哈,你还是不敢?是不是怕给你祖上添上一笔风流债啊?没用的野种!”
“啊——”谭逸飞气疯,一记重拳砸下,缪世章的狂笑忽断,额上飞血昏了过去,谭逸飞已收不住手,待要再砸,两人已滚到陡坡处。
魏永更先一步看到,大惊着爬过去猛抓谭逸飞的青衫,却见“呼”的谭逸飞和缪世章同时滚落向陡峭的山下。
魏永更惊骇大叫:“谭老弟——”
他慌忙大声招呼酒工奔至山下,在杂草中终于将昏死的谭逸飞救起,扶上马便往镇上赶,半路有酒工找来了板车,众人忙又将谭逸飞小心地平放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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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亥时方才入镇,只听巷中“咣咣咣”大锣急响,酒工们拥在板车周围急跑着,板车上是遍体划伤的谭逸飞,他痛苦地紧闭双目昏迷着,随着车子一晃一晃。
魏永更敲锣跑在前边开道:“老少爷们都给让条路,让条路喽——”
一阵马蹄急驰,被板车旁的众人挡住了路,不得不勒马停下,七虎嚷道:“闪开!都快闪开!”
众人回头,看到宋宗祥和七虎两匹高头大马立在后面,一帮兵丁在后面跟着,缪世章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地被宋宗祥扶在马前,两队人都欲抄这条小巷赶往安郎中的医馆,便卡在当中。
魏永更带着气:“咋的七爷?这路是不是九仙镇的,不、不兴我们镇上的爷们走了不成?”
众人纷纷不满。
七虎:“结巴你发什么邪火,没看到我二哥伤得重吗?还不闪开!”
魏永更更来气:“谭老弟也一身的伤,你咋就看不着呀?”
“你——”七虎马鞭啪的一甩,“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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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永更斗上气了,直挺挺的一动不动,众酒工也均挺立一旁,竟形成一种气势。他们本都是底层贫民,若在以前是万万不敢和宋府如此对视的,自从谭逸飞以新学思想管理酒坊,以平等亲和对待大伙,酒工们便渐渐有了尊严之感,自然而然便生出了对谭逸飞强烈的维护之情,此刻便壮着胆量迎视七虎的马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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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只要一鞭谁敢抬头,今日之景不由令七虎有些呆了:“你们要干什么?”
魏永更:“干什么?今天大队长也在,咱们就向大、大队长讨个公道!”
酒工们:“对,对!讨个公道!”
宋宗祥下马,走到魏永更面前,魏永更不由有些脚软,硬着头皮才没有后退。
宋宗祥:“有话就快讲,他俩都伤得重,得赶快送医才成。”
魏永更早就憋了一路:“好!我只问一句,缪掌柜凭啥和咱们酒坊作对?不但烧、烧了地契,还想把谭老弟也烧死!”
一句话挑起了众人愤怒,七虎气得下马要冲上前,被宋宗祥拦住,七虎急道:“胡址!你看见啦?就敢往我二哥身上扣黑锅,再胡说八道我可翻脸了啊?”
魏永更“咣”敲响一声锣,跑到谭逸飞身边:“看啊看啊,谭、谭老弟这袖子都烧成啥样了,还有胸口,那缪掌柜咋就一点没烧着呢?一张地契要给就给,要不给就、就不给,为啥叫谭老弟爬那老高的山上去拿。”咣又敲一锣,“你们再看,这是啥?!”
他上前掰开谭逸飞的手,一片未燃尽的纸片被谭逸飞紧紧攥在手心,童铁匠举着火把一照,纸片上是仅存的一个“谈”字!宋宗祥不由神色一凛,众人皆惊。
魏永更已有些哽咽:“找、找到他的时候,就见他一、一直往怀里摸,最后只摸出一堆灰来,这一定是谈、谈老祖的地契,就只这片纸啦!”
众人一时寂然,宋宗祥不由看向昏迷在马上的缪世章,七虎也说不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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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听“啊”一声悲呼打破沉寂,穆雪薇冲进人群,几乎是摔在了谭逸飞的板车前:“逸飞、逸飞……你怎么样怎么样啊?”
宋宗祥:“穆小姐……”
穆雪薇“噌”地站起,拭去滢滢泪珠:“大队长,你为什么骗我!说是会把地契交给表哥,却放任你的兄弟做出如此歹毒之事!”
宋宗祥面对十几条汉子毫无惧色,面对柔弱的雪薇竟不由心慌起来:“不,我决不会骗你,此事宋某定会查个明白,他手里拿的是不是地契还不知道呢,就算是,到底是怎么被烧的也没有定论啊。”
魏永更大嚷:“大、大伙谁不知道谭老弟是去找缪掌柜拿地契去了,不是缪爷烧的,难道是谭老弟自己烧的不成?”
穆雪薇粉面愠怒:“表哥已经掉入日本人的陷阱,幸亏众位大哥相助才现一线生机。大队长!我一个女子尚懂得联内攘外,缪先生反去助纣为虐,令他腹背受敌!”
宋宗祥大惊:“穆小姐冤枉宋某了。”
“哪里冤枉了!”穆雪薇叫道,“缪先生难道不是与阁下兄弟相称吗?真可笑!大队长昨日还和我说起招募教习之事,却放任自家兄弟无德无形!镇风不正,就是请再多的教习又有何用呢?”
句句愤然,掷地有声,绝美的雪薇说出别有一种坚贞凛然之气,令宋宗祥怔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魏打更:“雪薇,说的好!”
穆雪薇跳上谭逸飞的板车:“魏大哥,我们走!”
众人象拥护着领袖一般,将谭逸飞和穆雪薇围在中间,“咣咣”锣声响彻街巷,火把消失在街的尽头,小街渐渐昏暗。
夜风吹过,宋宗祥呆呆地立在的原地,仿佛心中也刮过一阵寒风,只觉无法忍受雪薇的句句铿锵,内心深处更多的是无法忍心看到雪薇伤心。
七虎:“这帮人是不是疯啦!,竟然有胆对咱们使横?”
宋宗祥大喝:“别再说了!去把安大夫请来!”他心烦意乱,气愤地上马,狠劲打了一鞭急驰而去,任由冷风劲吹,目中满是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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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未天明,账房仍报喜似的匆匆敲门:“老板,刚刚伙计来报,九仙镇出事了!”这人一旦成奸,便连娘胎都已不顾,同胞受难反倒如大喜临门一般!
柴日双赶快披衣而起,开门道:“哦,什么事?”
账房满脸谄媚:“说起来真是天助您呀,本来谭逸飞已经查到酒仙那块地原属当年灭门的谈家所有,但他千盼万盼的那份地契却被缪世章一把火给烧了,哈哈……”
柴日双大喜:“竟有此事!两人都是大大的狡猾!我真想看看谭逸飞此刻是如何一副模样,哈哈哈哈……备车!这就出发,免得夜长梦多。”
账房:“恭喜老板终于入驻九仙镇!”
柴日双得意大笑:“你们中国不是有个典故叫八仙过海吗?我就带着我的酒仙去见田中君,我们大日本皇军就是这第九仙,你看,他们不是过东海而来了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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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清光,谭逸飞被包扎好后送回客栈,在床上昏迷着。
穆雪薇心疼得低泣,轻轻吻着他面上的的擦伤,泪珠滴到谭逸飞面颊:“怎么会这样呢?他为什么非要你的命啊?”心中忽然一惊,“谈老祖和宋家有仇,你,你也姓……难道说你、你是……逸飞,你告诉我逸飞!”
她越想越觉心悸,只听谭逸飞梦中轻轻唤着:“娘,娘……”他的梦呓就象一个孤零零的小孩子,苦苦追寻却再也找不到母亲温暖的怀抱。
雪薇再也忍不住,将逸飞搂到怀中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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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世章被送回宋府,全身缠着纱布平躺在床上。
梁嘉琪在一旁用帕子擦着眼泪:“表哥你怎会弄成这样,好好的你为什么偏要和谭先生过不去呢?现在反弄得两人差点都丢了性命。”
宋宗祥沉沉地站在窗边:“嘉琪,你在绣园累了一天,早点歇着吧。孙妈!搀夫人回房!”
孙妈答应一声将梁嘉琪扶走。
宋宗祥关上了房间的灯,任月光照着缪世章惨白的脸,他仔细端详着缪世章,目光中有痛惜有关怀有不解也有点点怨意:“我知道,你一直疑心谭逸飞和谈家有关,可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去找他拼命?你对我宋氏忠心无二,现在外敌进犯却铸此大错!刚才穆小姐问我,你我是否兄弟相称,当然是!你永远是我宋宗祥的二弟!”顿了片刻,又喃喃道,“你我生死兄弟,本该肝胆相照,可是我却发现……我越来越看不清你了,越来越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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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朦朦发白,九宫湖水清静无波。
几十坛酒仙整齐地码在酒坊前空地。
钱老板、童铁匠等许多镇民都自发聚在九宫湖畔,焦急又忧心地注视着忙碌的酒工,注视着这一座刚刚建起不久的酒坊。
没有任何人说话,只有酒工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空地上的酒坛越堆越多。
突然,林中一阵刺耳的“轱辘轱辘”的车轮声打破了寂静,众人的心头也似被划过一般,心惊地看去,一辆华丽篷车招摇而来,伙计们前呼后拥着柴日双下车,柴日双盛气凌人地欣赏着酒仙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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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酿酒乃是将原粮蒸熟后摊凉,拌匀酒曲进行糖化,之后入缸发酵。待醅料发酵成熟,盛入大木桶压实,上面放上盛满凉水的铁桶。灶上大锅烧开水,将铁桶与木桶放在开锅之上,锅内的开水与铁桶中的凉水相互交替,使大木桶内的醅料保持恒温,不至于高温沸腾,也不至于温度太低影响蒸馏。之后便是将原酒接入陶缸入窖。这便是业内均知的“三分在酿酒,七分在存放”。
只见眼前灶房、曲窑、醅室、酒窖井然有序。大锅宽灶、木桶陶缸,洁净整齐。粮囤、水池、煤房、器物间,居然还有酒工们专门的饭堂,柴日双很是惊讶,如此周到酒工们怎能不尽力尽心。
当看到粮食粉碎机、手动搅拌机和转鼓过滤机时,柴日双更为惊赞!当下酒坊很少会用到机械,几乎所有酒坊都是人工铲拌醅料,有的小作坊甚至还在用磨盘碾粮,如此费时费力,哪有酒仙这些机械高效又高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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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是越看越喜,柴日双不住颔首:“好,好,真好!我福田升业下还没有如此规模的酒坊,再加上谭逸飞,何愁不成酒中霸业!”
“做梦!”魏永更一声喝来!
柴日双皱眉,看到魏永更领着众酒工对势而来。
账房上前一步:“柴老板面前不得放肆!喂!柴老板是来找谭逸飞的,快叫他出来!”
魏永更:“我听谭教习讲、讲过一个狐狸和老虎的故事,咋、咋说来着?”
钱老板:“狐假虎威。”
魏永更:“就是就是,我说咋瞧着这厮不象人呢?原来是只鬼狐狸啊!”
“哈哈”众人大笑。
账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们,你们……”
柴日双也是一阵大笑:“说的好,虎乃百兽之王,柴某正是要和你们谭先生联手,做这酒中之王!”
魏永更:“姓柴的,和你说快断了这念想,趁老子没发火,快爬回你的五柳镇去!”
“爬回去!爬回去!”
柴日双脸色一变:“我今日就是酒仙的老板了,就先叫你们知道知道福田升的规矩!”
二十个伙计齐齐地举起钢棍,一个伙计上前一棍重重击在地上,厚厚青石顿时粉碎,围观者皆惊!
柴日双阴险地嘿嘿笑着,带领伙计一步步向魏永更和酒工逼近,“腾、腾、腾”地脚步声中,魏永更不禁也变了脸色,呆呆地不知所措了。
突听一人朗声道:“魏老哥,柴老板今日的确和我有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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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讶然看去,谭逸飞竟缓步而来,晨晖在他身后骤然亮起,带来欣欣之意,映得众人心中皆是一亮。
谭逸飞头上白纱中隐隐血迹,英俊的面容略显消瘦,却如平日一般微笑着,身着干净的青衫,飘逸走近。
柴日双一摆手,伙计们放下钢棍,柴日双笑着迎上,却见谭逸飞一眼未瞧他,直直走到魏永更和众酒工身边:“兄弟们辛苦了!魏老哥,还差多少?”
魏永更:“最后一坛。”
谭逸飞点点头,利落地撩起青衫束在后腰,走进酒坊。众人不禁都围了上去,只见谭逸飞搬起一个坛子,熟练地从槽出接酒,酒水清澈地流出,他凝神接着,手非常稳,一滴未洒。
账房待要上前问话,被柴日双制止住。
“哗哗”的酒液流动着,时间仿佛凝驻,周围寂寂无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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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晨光射入窗棱,照在了穆雪薇的睡颜,长长的睫毛犹挂着泪珠,她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蓦然大惊:“天亮了!怎么办?怎么办!”她就要去关窗帘,突然发现自己合衣躺在床上,身上被温暖的背子盖得严严实实,忙一惊而起:“逸飞?逸飞!”
房中已不见了谭逸飞的身影。
她大惊下床跑去打开窗子,院中只有小二在清扫,四处都不见谭逸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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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尚早,街上少有行人,七虎全副武装,精神抖擞地骑马而过,身影瞬时消失在街口。
宋府门前,宋宗祥一直凝望着七虎远去,他当然知道七虎此去是为了谭逸飞,这个重情重义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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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酒坛已满,谭逸飞娴熟地封口,贴金,然后走出了酒坊,稳稳地放在那百坛之中:“魏老哥,请将这百坛入窖。”
魏永更呆呆地应了一声。
柴日双:“谭先生,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谭逸飞仍是不答,回到酒坊搬来一把椅子放在空地中央,从容坐下,正对柴日双。
账房:“为,为什么只有你坐着?这分明是藐视我们老板!”
柴日双:“谭先生,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谭逸飞似乎无论何时都是那一抹微笑:“正是!在下从未视柴老板为客,勉强要算,也是不速之客。”
柴日双不怒反笑:“嘿嘿嘿,好,这样谈就这样谈。”说着将那张地约亮在谭逸飞眼前:“谭先生,这张地契可是酒仙酒坊所在?”
谭逸飞:“正是。”
柴日双:“这上面的持有人可是柴某?”
谭逸飞;“正是。”
柴日双嘿嘿得意地笑:“既然如此,恭禧谭先生入我福田升门下。”
他笑着伸手去握,谭逸飞却“哗”地一展折扇将其拦住:“柴老板且慢,且容在下问上一问。”
柴日双:“好,谭先生尽管问。”
谭逸飞:“这地约可有半个字提到我酒仙酒坊。”
柴日双一怔:“这……没有……”
谭逸飞:“我酒仙酒坊的股东名录中可有柴老板的大名?”
柴日双神色一变:“……也没有……”
谭逸飞微笑依然:“既然如此,酒仙与柴老板并无半点关系。”
魏永更“啪”地一拍手:“对啊老弟,对啊!”
众人惊喜高呼:“谭先生说的好,快爬回去吧小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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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日双万料不到有此突变,不禁嚷起来:“你——这是什么,这是什么,你看这是什么?谭逸飞,纵你鼓舌如簧,你能平空将这地契变没吗?你能将脚下这片地变没吗?”
“不能。”谭逸飞不急不徐,“这地约之上写得清楚,占这片地的一半,柴老板想要哪半块,就请指给在下看看。”
柴日双又笑了:“哈!谭先生少年心性,原来是说个玩笑吓唬我的,一半就是一半,哪一半都好,全随先生的意。”
谭逸飞:“不行不行,柴老板定要明确地划分出来。”掏出一只钢笔,“在下这就记下来。”
柴日双:“这么认真吗?好好,那柴某就随便说一说,酒坊嘛当然烧锅是最重要的。”
谭逸飞在扇上落笔:“还有呢?”
柴日双:“还有这槽,这粮囤、这粉碎机、搅拌机,还有这台过滤机……”笑道,“一半我看差不多了。”
谭逸飞微笑着展开扇子:“请看,如果谭某没写错的话,就请柴老板落下大号。”
柴日双略一怔:“什么意思?”
谭逸飞笑道:“柴老板忘记了吗?在下记性不好,只怕一会儿给弄错了,姚记的事不也是如此吗?”
柴日双面上闪过一道愠色:“好!签就签,我就不信你又能做什么手脚!”他带着气签上名子,重重盖上钢笔帽。
谭逸飞看了看:“嗯,如此,在下就将柴老板选中的地方交给您。”说着“啪”地合上折扇,递给魏永更,便起身向粮囤走去。
柴日双十分不解:“谭先生,你这是?”
谭逸飞未转身:“在下不能将地变没,却可将地上之物变没,柴老板手持的本是地约,逸飞就将这地原原本本交于柴老板!”
“轰——”柴日双骤然明白,立刻急怒,指着谭逸飞大嚷:“谭逸飞,你明知我要的是你的酒坊,居然又设圈套,哼,柴某中计一次,这次就由不得你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唰”伙计们举起了明晃晃的钢棍将谭逸飞围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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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众人皆惊叫出来。
铁棍的影子晃在谭逸飞的青衫之上,他却依然面不改色往粮囤走去,一个伙计“啊”地举棍砸来,谭逸飞好似背后生眼,忽的一闪身,棍子砸空,“砰”地将青石砸得粉碎!谭逸飞提起青衫一角别在后腰,同时将伙计踢飞,钢棍一拧,就到了他手中,伙计只觉眼前一花,还未看清之时,自己已重重摔了出去!在众人的一片惊讶声中,谭逸飞抡起棍子,“嗵”地捅破粮囤,“哗啦”一片米粮流出,众人还未及叫出,烟尘中谭逸飞步履从容,又走向酒槽,“咣”一棍将槽砸裂!
柴日双大惊:“住手——”
谭逸飞转过身,居然还带着微笑:“怎么?柴老板是等不及了吗,在下这就再快些。哦,还有这锅。”
童铁匠大叫助威:“谭先生,砸就砸了,我给你再弄口新的!更大的!”
谭逸飞笑答:“多谢!”
说着他毫不犹豫朝烧锅走去,柴日双已急得冲上前,手忙脚乱抢先爬上锅台,拦住谭逸飞:“谭逸飞,你真就这么绝!”
谭逸飞笑容中带着三分轻蔑:“对待不速之客,在下就是如此。”
柴日双咬牙道:“你宁愿毁去你心血所得也不愿与我合作?”
谭逸飞正色朗声:“逸飞早已向父老承诺,酒仙绝不容倭贼践阈!”
(第二十五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