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光（上）

神霄宫。

谢以兮坐在水潭边，怔怔出神。

她不习惯像其他修仙者那样，住在洞府中，所以就在这里修了座小木屋。

虽然洞府灵气更加充裕，对修行更有益处，但她始终不喜欢。

不远处有座山崖，一条瀑布冲开山石，从崖上飞泻而下。

悬崖很高，瀑布气势也很是豪壮，直泻下来落入崖下水潭，升起许多白色水柱，蔚为壮观。

这条瀑布对修行也大有裨益，每日坐岸上观，谓之“洗剑心”。

只是，此时谢以兮手中拿着的，并非是剑，而是一个拂尘。

——师父下山已经半个月了。

谢以兮莫名想起自己的师父，那位黑衣女子。

师父与她素来不亲近，永远都是冷着张脸。且那位黑衣女子，也极少与谢以兮说话。

更多时候，都是她有了修行上的疑问去找师父，对方便会惜字如金的指点几句。

以前，谢以兮会想师父是不是面瘫。

她从没见过师父对自己笑，准确来说，是从未见过师父对任何人笑。

但有次，谢以兮对那位黑衣女子说，自己家那位宁长逸，近来胖了些，她竟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那时才知道，原来师父并非不会笑，只是这笑颜从不留给别人。

夜风微冷，白色拂尘随之飘动，少女的乌黑长发也应风而起。

谢以兮打了个冷战，竟觉身上有些冷意。

她穿着淡绿的轻纱长裙，身上则是薄如蝉翼的丝缎小衣。入秋的夜晚，只穿这些的确有些单薄。

但自年幼上山修道，她没有冷的感觉已很多年，今天却是头一遭。

“絮儿。”她轻轻开口。

“小姐，在。”身旁，一个年龄更小些的少女应声答道。

她是谢以兮的贴身丫鬟，絮儿。

絮儿脸颊上，有个小乌龟形状的丑陋疤痕。

那是一月前，被小姐萦绕剑气的指尖所刻。

因为她在给宁长逸送去离书时，趁机偷偷塞了封密信。被小姐发现后，自然受到责罚。

“去拿条毯子来罢。”谢以兮道。

“诺。”絮儿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回屋拿了条毛毯。

毛毯材质极为罕见，是骆驼绒，其上用金线绣有繁复的图案。

谢以兮接过毯子，随手披在肩上。

今年的中秋，她没回谢府，而是留在了宗门。

絮儿静静侍立身旁，神情略有复杂，几度欲言又止。

“什么事？”谢以兮没回头，却仿佛知道丫鬟有事想说。

絮儿被吓了一跳，神情刹那慌乱。

但她很快镇静，深吸口气，像是下定某种决心。

絮儿开口道：“小姐，许如焰死了。”

这是她今日去取礼品时，听同门说的。

每逢节日，神霄宫会为弟子发节日礼品，多是些丹药灵草之类。

而谢以兮两人居住的山崖，在整个山门中也是隔绝之地。小姐极少外出，那么取礼品的事，自然是由絮儿去办。

只是丫鬟今日去的时候，听门中师兄弟都在议论一件事。

——钱塘城外死了个七品修仙者。

朝廷严令禁止修士私下比斗，在余杭这种重地，执行得更严。

因此，在钱塘城外如此近的地方，居然就那样放着一具修士遗体，真是新鲜事。

死者还是位七品修士，这等修为已然不低。

也就是神霄宫乃大派，若放在小宗门，七品绝对是大师兄级别的中坚力量。

更匪夷所思的是，那具七品修士的遗体，居然是身首分离的，死因显然是被一剑断了脑袋。

而根据在师兄弟间流传的画像，絮儿一眼就认出了死者。

正是许如焰。

许如焰是上次小姐与自己下山时，结识的一位散修。

相遇时他身陷险境，还是谢以兮救了他性命。之后三人结伴而行，分别时小姐还送了他功法与银子。

不清楚小姐知晓其死亡，会作何反应，所以絮儿才踌躇难以开口。

谢以兮闻言，开口道：

“哦，知道了。”

絮儿微微睁大眼睛，对小姐的反应有些难以置信。

之前与许如焰结伴而行，她还以为小姐对许公子颇为欣赏，否则不会送他功法。

毕竟是散修，没有资源的情况下，还能在这般年纪修到七品，着实不易。

但絮儿没想到，得知对方死了后，小姐反应竟这般冷淡。

她又开口道：“小姐，许公子是被——”

“好了，此事不要再提。”

丫鬟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

谢以兮神情明显不耐烦，冷冷道：“一介散修，死便死了，有什么奇怪的。”

絮儿立刻住嘴，不敢再言语。

没想到她连许如焰的死因都懒得听，仿佛只是死了个毫不相干的家伙。

——是了，小姐本就是个薄情之人。

丫鬟随即想到。

若是不薄情，怎会向相处十年的夫君，送去一纸离书？

絮儿对谢以兮的感情很复杂。

小时候是羡慕，羡慕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自己只是个臭乞丐，若非宁长逸早就死了。

还羡慕小姐能和宁长逸一起玩，絮儿也想和他玩，但自己只是个丫鬟。

渐渐大些后，絮儿又羡慕小姐有夫君，也羡慕她能修仙。

后来除了羡慕，还多了感激。若不是小姐，自己哪能入神霄宫修道呢？

甚至，连谢以兮在自己脸上刻乌龟，絮儿都不敢有半点怨言。

毕竟，自己区区一个丫鬟，竟胆敢觊觎小姐的夫君，这是多么大的僭妄啊——哪怕两人已经和离。

而现在，除了羡慕与感激，絮儿还生出了一分……恐惧。

她之前以为小姐与夫君和离，是因对方无法修行，毕竟仙凡有别。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谢以兮和离，与对方是否为凡人根本没关系。

而仅仅是因为，不在乎。

她不在意任何人，不在乎宁长逸，更不会在乎自己这个丫鬟。

或许有天自己死了，小姐也会淡淡说一句……

“哦，知道了。”

思及于此，絮儿竟打了个哆嗦。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不远处的瀑布在哗哗作响。

“絮儿。”这时，谢以兮轻轻开口。

“在、在呢，小姐！”丫鬟立刻答道。

她竟开始担心，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不会被小姐察觉了吧？

谢以兮淡淡道：“后日下山，观钱塘潮。”

“好的，小姐。”絮儿应道，努力不让语气显出异样。

余杭有条大江，名为钱塘。钱塘县也是因此而得名。

而钱塘江每到中秋前后，便会起潮。潮高数丈，极为壮观，所观者甚众。

谢以兮不再言语，将目光从瀑布下的水潭移开。

从前呢，笨包子在纸上写过很多诗和词。

那些东西啊，她都不觉得有多好，也不感兴趣。

但今晚这篇，自己却颇为钟意。

谢以兮站起身，抖了抖手上的拂尘。

少女抬起头，望向夜空。

夜空之上，明月高悬，真是又大又圆。

——真圆啊……

口中喃喃自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又一阵晚风袭来，撩起了少女乌黑的发丝。

——他也在赏月吗？

天上，大片大片的月光，温柔地洒落。

洒入瀑布中，洒向水潭边，洒进山崖下木屋的窗里……

也洒在她扬起的鹅蛋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