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米兰·昆德拉作品系列(202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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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诗人诞生

1

诗人究竟是在哪里被怀上的呢?每次诗人的母亲想到这个问题,她觉得只有三种可能性值得考虑:某个夜晚在广场的长凳上;或是某个下午在诗人父亲朋友的房子里,再不就是某个早晨在布拉格市郊一个罗曼蒂克的角落里。

诗人的父亲想到同样的问题时,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在朋友的房子里怀上了诗人,因为那天一切都是乱七八糟的。诗人的母亲不愿意去他朋友的房子,他们为此争论了两次又两度和好,他们做爱的时候,邻居的房门发出吱呀的怪叫,诗人的母亲害怕得要命,他们不得不中止做爱,然后两人又重新开始,在一种仓皇失措中结束,诗人的父亲觉得正是在这种仓皇失措中不慎怀上了诗人。

可是诗人的母亲正相反,她一秒钟都不能忍受在这个借来的房子里怀上诗人的念头(房子展现出一个单身汉的凌乱,诗人的母亲看见那皱巴巴的床单和床单上揉作一团的睡衣就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她也否决了广场长凳的可能性,她很不情愿地接受在那样一种地方做爱,一点兴致也没有,因为她觉得只有妓女才会在广场的长凳上做爱,一想到这个她就倒胃口。因此她肯定地认为只有可能是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早晨,在那个布拉格人喜欢星期天去散步的小山谷里,在一块悲怆地矗立在岩石堆当中的巨岩下,她怀上了诗人。

从很多理由来看,这个背景显然更适合作为诗人的诞生地:接近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这是背景之一,不是黑暗而是光明,是白天,而不是黑夜;再说这是一个开放的自然场所,因此是一个为飞翔和翅膀所准备的地方;最后,尽管离城市近郊的楼房不远,这儿仍然算得上是一处罗曼蒂克的景致,原始碎裂的土地上遍布突兀的岩石。对于母亲来说,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具有很强表现力的景象,完全表达了她当时的体验。她对诗人父亲的伟大爱情不正是对她父母那种平庸而规律的生活的浪漫反抗吗?她这样一个富商的女儿却选择了一个一文不名的工程师,她所证明的勇气与这未经开垦的风景之间不正是有着某种神秘的相似之处吗?

诗人的母亲当时沉浸在伟大爱情之中,尽管就在岩石下度过的那个早晨之后没几个星期,她就品尝到了失望。的确,这一天,她兴高采烈激动不已地向她的情人宣布,每个月定时来骚扰她的月经这次已经过了好几天,而工程师竟然带着一种令人反感的冷漠(但是他的态度也许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回答她说,这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生理周期失调,过不了多久就会正常的。诗人母亲受到了伤害,觉得她的情人不愿与她共享这份希望与喜悦,就没再多说什么,直至医生宣布她怀孕的那一天。诗人的父亲说他认识一个妇产科医生,可以谨慎地帮他们摆脱烦恼,诗人的母亲听了不禁放声大哭。

反抗的感人结果!她先是以年轻工程师的名义反抗她的父母,然后她却跑到父母那里,请求他们在这件事上帮助她。她的父母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们找到了诗人的父亲,和他坦诚相见,工程师很快就弄明白自己无法逃避,于是同意立刻举行婚礼,并且毫无异议地接受了一笔丰厚的陪嫁,足以让他开一家自己的建筑公司;接着他就带着自己那一点可怜的财产——统共只有两个手提箱——搬进了新娘打出生就和自己父母一直住着的那幢别墅里。

虽然工程师那么快就投降了,可是诗人的母亲却无法不意识到,她不无轻率、全心投入的这场自认为高贵的冒险,并不是她认为自己有权期待的伟大爱情。她的父亲掌管着布拉格两家运转良好的药店,因此他的女儿也颇有收支平衡的意识;既然她在爱情中投入了她的全部(她不是准备背叛自己的父母和安宁的家庭吗?),她就要求她的伴侣在他们共同的账户里投入同等的感情。为了修正这份不公正,她要从这账户里取出她曾经存入的爱情,因此在婚后,她总是甩给她丈夫一张高傲而严厉的脸。

诗人母亲的姐姐不久前才离开家里的这幢别墅(她刚结婚,在布拉格市中心租了套房子),因此老两口仍然留在楼下的房间里,而工程师和他们的女儿则搬到楼上两大一小的三间房里,布置得完全和二十年前新娘父亲修筑这幢别墅时一样。年轻的工程师继承了别墅,内部装修家具一应俱全,这对他而言倒是正好,因为除了那两只手提箱里的内容,严格说来他的确一无所有。他也曾经提到过为房间布置做一些细微的修改,这样可以使房间看起来与以往有些不同。但是诗人的母亲坚决不能接受一个企图把她送到妇产科医生手术刀下的男人竟敢打乱体现父母精神的原有内在秩序,这里面有二十年温馨的习惯,彼此间的亲昵和二十年的安全感啊。

年轻的工程师又一次毫不反抗地投降了,他只表示了一点小小的异议,我们很有必要在此着重指出:小夫妻俩的卧室里有一张灰色大理石面的小圆桌,上面放置着一尊男人的裸像;男人左手持琴,竖琴抵着他丰满的臀部,右臂则悲凄地弯着,仿佛一秒钟前手指才拨弄过琴弦,他的眼睛仰望着天空的方向。我们必须补充说明的是这个男人有一张异常英俊的脸,卷曲的头发,再加上用来雕刻塑像的石膏的苍白,给这尊小小的雕像平添了一份女性般的温柔,或者说是处女般的圣洁。我们用圣洁这样的字眼也并非出于偶然,因为根据雕像底座的铭文来看,这个持琴的男人是希腊神祇阿波罗。

但是诗人的母亲很少有看到雕像却不感到愤怒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雕像都被掉转了方向,后背冲着人,要么它被当成工程师的帽架来用,要么就是他那细美的头颅上被套上工程师的鞋子,更有甚者他竟然会被套上工程师的臭袜子,由于袜子散发出阵阵臭味,这便象征着对缪斯的可恶的亵渎。

如果说诗人的母亲还是耐下心来接受这一切,这并不是因为她那一点点可怜的幽默意识,其实她早就猜到了这事的明确含义,她的丈夫是要通过玩笑表明他沉默下的抗议:他拒绝她的世界,他屈服于她的世界也只是暂时的。

于是这个雪花石膏的玩意儿成了一个真正的古代神祇,也就是说一个超自然的生灵进入了人类的世界,他使人类的命运变得混乱,然后密谋揭穿人类的秘密。年轻的新娘把他视作自己的同盟,他那沉思着的略带女性温柔的神态使他变得尤为生动,有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彩虹色,嘴唇也仿佛在呼吸。年轻的新娘爱上了这尊小小的裸像,他可是因为她并且为了她遭受凌辱的呀。她欣赏着他英俊的脸庞,开始期望肚子里的孩子能长得像丈夫的这个英俊敌人。她是那么期望,以至于开始想象孩子并不是她和丈夫的,而是和这个年轻男子的杰作。她祈求这个英俊的神祇能够通过魔力改变胚胎的线条,进行彻底的改造,使之变得俊美,就像以前伟大的提香在被学徒弄坏的画布上作画一样。

她于是本能地找到了圣母马利亚这个没有人类生殖器官的母亲典范,这就意味着一种没有父亲参与的母爱。她强烈地希望为自己的孩子起名为阿波罗,因为这个名字代表他没有人类的父亲。但是她也明白如果孩子有这么一个夸张的名字,这一生都会颇为曲折,而且会和母亲一样,成为众人的嘲笑对象。于是她开始在捷克语中寻找一个与希腊年轻的神祇相当的名字,她想到了雅罗米尔(意为喜爱春天的人被春天眷顾的人),而这个名字被全票通过。

再说她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正值春天,丁香开着花;经过几个小时的阵痛后,她的亲骨肉——幼小的诗人滑落在人世间脏兮兮的被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