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位灰头发、高个子、身材笔直的女士在火车站接待他们;一个身体强壮的农民拎起他们的两只箱子,带他们走出火车站,那儿等着一辆黑色的马车;农夫坐在马夫的位置上,雅罗米尔、妈妈和那个高个子女士分坐在车厢的两条长凳上,马车穿过小城的大街小巷,最后来到一个广场上,广场的一边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拱廊,另一边则是金属栅栏,栅栏后一片花园,花园的中央竖着一座覆满葡萄藤的古老城堡;接着马车往小河的方向驶去;雅罗米尔发现有一排黄色的木头房子,一个跳台,一些白色的小圆桌和椅子,沿着小河是一排杨树,但是马车很快又往河边零零散散分布着的别墅驶去了。
马车在一幢别墅前停下来,马车夫下了车,拎起两只箱子,雅罗米尔和妈妈跟着他穿过花园,大厅,他们上了楼梯,来到他们的房间,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床,仿佛夫妻那种并排放着的床一样,房间里还有两扇窗,一扇是落地的,外面有个大阳台,在那里可以望见花园和小河的尽头。妈妈走近阳台的栏杆,深深地呼吸着:“啊!多么神圣的安宁!”她一边感叹一边再次深呼吸,在小河的方向,她看见一只漆成红色的小船,泊在木栈桥附近。
就在到达的那一天,在下面小餐厅吃晚饭时,妈妈认识了一对老年夫妇,他们住在另一个房间。每天晚上大家都在房间里静静地说话,说很长很长时间,大家都很喜欢雅罗米尔,妈妈总是饶有兴趣地听雅罗米尔闲聊,听他的想法和谨慎的吹牛。是的,谨慎的:雅罗米尔从来不曾忘记牙医候诊室里的那位夫人,他一直在找寻可以躲避她恶毒的目光的屏风;当然,他渴望得到别人的欣赏,但是他学会了用天真而谦虚的简短语句赢得欣赏。
位于宁静花园中的别墅,泊着小船似乎在等待漫长旅程的幽暗的小河,时不时在别墅前停下的黑色的马车,还有那位经常要上马车的夫人,就像那种讲城堡、宫殿、不见人影的游泳池的书中的公主一般;在那样的故事书里,出了马车下几个台阶就能到游泳池中,仿佛轻易地从一个世纪跨越到另一个世纪,从一个梦跨越到另一个梦,从一本书到了另一本书,从文艺复兴的广场到了狭窄的拱廊,拱廊的柱子挡住了披挂整齐的骑士。这一切组成了一个令雅罗米尔心醉神迷的世界。
还有那个牵着狗的男人,他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雅罗米尔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河边,凝望着河水;他穿着一件皮衣,一条黑色的狼狗坐在他身边;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的,仿佛人和狗都来自另一个世界。第二次相遇是在同样的地方;那个男人(总是穿着皮衣)在扔树枝,让狗将树枝捡回来。第三次相遇时(总是同样的背景:杨树和小河),男人向妈妈打了个简单的招呼,接着,仿佛是注意到了具有敏锐观察力的雅罗米尔一般,他久久地回头望着。第二天,妈妈和雅罗米尔散步回来时,看见黑色的狼狗正坐在别墅的入口处。他们走进大厅,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他们都听出了狗主人的声音;他们的好奇心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他们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待在大厅里,看着他们周围,想要加入聊天,直到疗养院的主人,那位高个子女士也出现在大厅里。
妈妈指着狗问:“它的主人是什么人?我们总能在散步的时候碰到他。”“他是城里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妈妈看上去很高兴能和一位美术老师搭上话,因为雅罗米尔很喜欢画画,她希望能得到专家的指点。于是高个子女士把男人介绍给妈妈,雅罗米尔于是赶快跑到自己的房间里把他的绘图本拿下来。
接着他们四个人在小餐厅里坐下,疗养院的主人,雅罗米尔,狗的主人和妈妈,狗的主人一张张地翻看着雅罗米尔的画,妈妈陪在一边,并且总是不忘自己的评论,她解释说雅罗米尔总认为他感兴趣的不是画风景或是毫无生命力的自然什么的,他喜欢画动作,真的,妈妈说,她觉得儿子的画具有一种生命力和惊人的动感,尽管她不太明白为什么画的主角总是狗面人身;也许雅罗米尔真正画人物时才会具有某种价值,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像现在这样她真的无法说小家伙的这些画究竟有意义还是没意义。
狗的主人看着画,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他宣称这些画打动他的正是这种人身与狗面的结合。因为这种别出心裁的结合决不是偶然,正如孩子所画的大多数场面所显示的那样,它应该是根植于孩子童年的某种无从知晓的东西,如今成了挥之不去的形象。他说雅罗米尔的母亲应当尽量避免仅从孩子表现外部世界的能力来评判他;这种表现外部世界的能力,随便什么人都可能获得;作为一个画家(他的意思是,直到现在,教书对于他而言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一种痛苦,因为他需要挣钱糊口),孩子的画让他感兴趣的正是映射在纸上的这个如此独特的内在世界。
妈妈很开心地听着画家的赞誉之词,高个子女士轻轻地抚摸着雅罗米尔的头发,肯定地告诉他,他会有伟大的前程,雅罗米尔眼睛盯着地面,把自己听到的每一句话都铭刻在记忆之中。画家说他即将被调到布拉格的一所中学,如果母亲到时候可以给他看些孩子的其他作品,他将非常高兴。
内在世界!多么伟大的词!雅罗米尔十分自得地听着。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在五岁的时候已经被视作一个非同一般的孩子,与其他孩子都不一样;哪怕班级里那些嘲笑他书包和衬衫的同学也承认(尽管有时相当困难)他的与众不同。但是一直到现在为止,这种与众不同对于他而言还是相当空泛和不确定的;是无法理解的希望或者说无法理解的拒绝;但是现在,它有了一个名字:那就是独特的内在世界;而且这次的命名很快就找到了非常明确的内容:表现狗面人身的画儿。当然,雅罗米尔很清楚他画出令人赞赏的狒狒般的动物完全出于偶然,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他不会画人脸;这给了他一种模模糊糊的暗示,他觉得内在世界的独特性并不是辛勤劳动的结果,而是偶然并且自然地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是他的思想给予他的,是一种馈赠。
自此之后,他开始格外注意起自己的思想来,并且学会了欣赏。比如说,一个念头突然来到他的脑海,告诉他,如果他死了,这个世界也将不再存在。这个念头开始也只是突然蹦到他脑中的,可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很清楚这属于他的独特的内在世界,所以没有听凭这个念头闪过就算(以前,他放过了多少转瞬即逝的念头啊),他立刻将它控制在手,仔细端详,审视它的各个方面。他沿着河边漫步,有一瞬间闭上眼睛,然后他就问自己即便自己这样闭着眼睛,河流是否仍然存在。很显然,每次他重新睁开眼睛,河流都照旧在流动,但是令人惊异的是,雅罗米尔不能就此认为这就是他看不见它时它实实在在存在着的证据。他觉得这点着实很有意思,他至少为此花了半天的时间,然后把他的发现告诉了妈妈。
随着假期日近尾声,他们的谈话也变得越来越有趣。现在,他俩单独在黄昏散步,坐在河边被蛀得虫迹斑斑的木凳上,手拉着手,望着月亮在水波中的倒影。“多美啊!”妈妈感叹道,孩子望着被照亮的水中圆环,想象着河水永无止境地往前延伸;而妈妈却在想着几天以后她又将面临的无聊生活,于是她说:“我的小宝贝,我的悲伤你永远都不会明白的。”接着她凝望着儿子的眼睛,她觉得她从这双眼睛中读出了儿子对她的巨大的爱和试图理解她的愿望。她害怕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向一个孩子倾吐女人的烦恼!但是同时,这双善解人意的眼睛又是那么吸引她,仿佛某种罪恶。他们并排躺着,妈妈回忆起她就这样一直陪雅罗米尔睡到六岁,那时她是那么幸福;她对自己说,这是唯一与她并排躺在夫妻的婚床上且能令她感到幸福的男人;开始的时候,她会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笑的,但是当她再一次看到儿子温柔的目光时,她对自己说这个孩子不仅能让她绕开那些悲伤的事情(也就是说给她忘却性的安慰),而且能仔细地倾听她的心声(也就是说给她带来补偿性的鼓舞)。“我的生活,我想你知道,从来没有充满过爱。”她对他说;还有一次她甚至对他倾吐说:“作为妈妈,我很幸福,但是妈妈不仅仅是妈妈,还是个女人。”
是的,这些似乎尚未完成的秘密仿佛罪恶一般地吸引着她,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有一天,雅罗米尔突然对她说:“妈妈,我没那么小,我理解你。”她听后简直被吓着了。当然,小家伙也猜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想暗示他的妈妈他能够与她分担一切忧伤,但是他说的这句话实在承载了太多的含义,她觉得这话仿佛是才向她张开的罪恶深渊:不道德的亲近和不合法的理解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