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史记·老子列传》:疑信之间
研究老子这个人,绕不过去的,其实也是唯一可以依据的比较完整的记录,就是西汉时代成书的《史记》。
司马迁在《史记》卷六十三《老子韩非列传》这篇文献中,将老子与庄子、申不害、韩非合传,其深意留待本书第五章再谈;其中关于老子生平的记载却给我们留下了相当多的问号,也是后来争论的源头(如果说像《史记》记载的孔子、孟子、荀子生平和经历那样基本可靠,也就不会有这些争论了)。关于《老子列传》及相关文献的讨论及辨正,以高亨先生《史记老子传笺证》最为详备,足资参考,但所论亦未必皆确。
《史记》卷六十一《老子伯夷列传》(一)
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现藏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老子列传》在《史记》中的位置,因时代不同而有所变动。黄善夫本以老子、伯夷同传,为卷六十一、列传第一,今中华书局标点本是以金陵书局刊行的《史记集解索隐正义合刻本》为底本,其卷六十三、列传第三为《老子韩非列传》。
《史记》卷六十一《老子伯夷列传》(二)
南宋建安黄善夫家塾刊本,现藏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
因为《老子列传》的内容不长,我们不妨一段一段来读: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
——老子的籍贯、姓名和职官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孔子向老子问礼
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老子》著成的缘由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关于老子其人的异闻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于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于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关于老子的后代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
——对老子学说的评价
简单概括的话,《史记》的叙述可以给我们如下几个认识:
其一,老子名叫李耳,字聃,楚国人,做过周的守藏室史一职,好清静自隐、修道德,崇尚虚无,见周王朝衰颓而出走隐居,出关时应关令尹喜之求而著书上、下篇——《老子》,内容微妙难识。
其二,孔子曾到周问礼于老子,在听了老子关于持身处世的一番说教之后,对他评价极高,认为他是犹如“龙”一般不可捉摸和把握的人物。
其三,除了老子之外,还有两个跟老子有瓜葛的人。一是与孔子同时的老莱子,此人有道家著作十五篇;公元前4世纪中叶,还有一位向秦献公预言秦将有霸王者出的周太史儋,因为“儋”“聃”音近,二人身份也类似,所以至少西汉时已经有人认为周太史儋就是老子,但对此也不乏争论。
其四,老子之后的世系为:老子—宗—注—宫—?—?—?—假(仕汉文帝时)—解(胶西王卬太傅)。也就是说,西汉时尚有老子的后代存世。
明张路《老子骑牛图》
图中描绘的是老子出关的故事。据说老子因感周代衰亡,决定西出函谷关。当时,守关的尹喜发现东方出现一片紫气,推测将有圣人到来。不久骑着牛的老子果然出现了,并应尹喜的请求,写下《道德经》后离开。这个故事因此在民间成为吉祥的象征。此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由我们的理性和今天的科学认知出发,司马迁对老子身世经历的记录,的确存在很多的疑点,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孔子把老子比作见首不见尾的“龙”,有些暗合的味道。年岁可能比孔子略长的老子,主要活动年代推测应该在公元前6世纪,其子竟然能在分晋、列诸侯之后的魏国出任武官,并且其八世孙已经生活在了公元前2世纪中叶的西汉文景时期。这世次关系早已引起历史上诸多学者的怀疑,例如,梁启超比照了孔家的世系,指出孔安国生活在景帝世,他已经是孔子的十三世孙了,老子却只有八代,这合理吗?
先秦是世族社会,非常重视谱牒,与司马迁几乎同时代的人宣称是老子之后,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会被广泛认可,太史公想必也不会如此认真地记录在《史记》中,因此我们应该相信老子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且有著名后代的人物;但他又不同于孔子、孟子、荀子这些入世、干政的政治家、学者,老子是隐君子,世系叙述自有其“虚”的、“缥缈”的一面,因此到西汉文景时期,老子的后代究竟传了八世还是多少世,恐怕不可以机械地看待。
清人姚范、汪中,近人高亨皆认为,为魏将、封于段干的老子之子“宗”,其人可考,他就是《战国策·魏策》所记魏安釐王四年(公元前273年)华阳军之战被秦打败后,魏国派出与秦割地讲和的段干崇。这一点非常重要,而且很可能是正确的定点。从年世上看,段干崇之后六世左右至汉文帝,历百余年,于古人婚育情况大致也可相合,可见“宗”以下的世系非出于编造,大致值得信赖。
但是,老子之子生活在孔子死后两百年,老子本人非得活过两百年以上且尚能生育不可。其实,司马迁在前文已经埋下伏笔,他说:“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修道而养寿也。”如果不使用理性思维,以古人的思维去考虑,那么这个世系就并非不可以自圆。
当然,一个人的生命长短,在科技发达的今天,最长终究也不过百岁开外,先秦人活一百六十岁甚至两百岁,如果不是长寿者的自我夸饰,就是后人配合道家“修道养寿”思想的一种刻意神化。这种神化,当然也是对老子有目的的塑造。
老子石刻像
因此,“老子之子名宗”,恐怕只能看成虚辞,不尽是历史事实。从事实上讲,我们推测可能性更大的世系是:
老子—……—宗—注—宫—?—?—?—假—解
“子”这个字在古代有一种泛指后代、继承者的用法(《荀子·正论》:“圣王之子也,有天下之后也,埶籍之所在也,天下之宗室也。”杨倞注:“子,子孙也。”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这些“子”就是子孙、后代这类泛泛的意思),也许将“老子”的神化身份暂时抛开,把“老子之子”宽泛地理解为老子的后代,也是可以的。这种调和论,可能不一定被所有人赞同,但我们读古书,应该多从古人的立场去考虑问题,而不应该贸然地说它是刻意伪造世系。
周太史儋这个人,在古书中只见于对秦献公的预言一事中,没有其他事迹。熟悉古书此类套路的读者应该知道,这是战国晚期秦在兼并战争中已经显露出代周一统六国趋势时的人为书写,实质上是以后来者的“上帝视角”、托古贤人之口说出的所谓“预言”。因此,在历史上是否真的存在过这样一位“周太史儋”恐怕是值得怀疑的。过去据此将老子时代推后至战国中后期,认为太史儋才是真正的“老聃”,太史儋是段干宗(崇)之父的种种推测,在我看来其实是本末倒置、不明主次的臆说,不必加以深辨。
我们倒是可以这样考虑,在假托秦出霸王以代周王预言的时候,为什么选择了一位身份、名字都与老聃那么接近的人呢?大致可以想到的,可能就是因为老子在战国中后期已经成为一个智慧渊深、年寿久长、半人半仙且地位崇隆的标志性人物,如箭垛一般,各种事情被加于其身,以更凸显其神异的特质而已。上古时代一人分化为二人、数人特质合于一人之身的事情多得很,符合传说分衍聚合的一般规律。因此,西汉时候有人认为这位太史儋就是老子,也不无缘由;可以说,这位“周太史儋”在老子传说的构建中,并非全无意义。
至于老莱子,从《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看,他与老子都是孔子所“严事”的对象(《列传》云:“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楚老莱子。”),很显然就应该是两个人。从《老子列传》的叙述看,司马迁也确实没有把老莱子与老子混为一谈,他们二人的相同之处,大概就是都以道家学说为指归吧!《大戴礼记·卫将军文子》记孔子之言曰:
德恭而行信,终日言不在尤之内,在尤之外,贫而乐也,盖老莱子之行也。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司马贞《索隐》引《大戴记》云:“德恭而行信,终日言不在悔尤之内,贫而乐也,盖老莱子之行也。”文字与此略有出入,但显然同出一源,应是唐时别本。《大戴礼记·曾子立事》记曾子语:“君子终日言,不在尤之中;小人一言,终身为罪。”这很可能也是从孔子评价老莱子的话语里面摘取出来,又被曾子加以发挥的。从孔子的话里,可以推测老莱子是一位谨言慎行的隐士高人。过去钱穆怀疑老莱子就是《论语·微子》里“以杖荷蓧”的丈人,恐亦未必是。
战国时期,孔子严事老莱子的故事已经大行其道,《庄子·外物》篇中就有以孔子与老莱子之名的对话,阐述“善恶两忘,闭塞毁誉”(成玄英语)的思想,这应该是庄子后学所托。
《庄子·外物》篇中托名孔子与老莱子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