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访三辅
汉代的三辅,指京兆、左冯翊和右扶风三地。京兆,即京师,指西汉的首都长安地区;冯翊,犹言辅翼;扶风,犹言辅助风化。冯翊和扶风分列京兆左右,环绕拱卫着京畿重地。三辅是西汉的政治统治中心,地理位置尤为显要。东汉虽然迁都洛阳,但三辅作为西周、秦、西汉三代首府所在之地,仍旧是汉朝的文化重镇,这里聚集了太多的历史古迹和名师硕儒,吸引着来自于广袤帝国各个郡县的文士儒生,单衣袱被,不辞辛苦,徒步万里,前来寻师求学,一睹故都风华。
东汉永元五年(93),东都洛阳,十五岁继位的汉和帝刘肇迎来了登基后的第六个年头,刚刚行过加冠礼的他从临朝称制的窦太后手中夺下了政权,开始亲理朝政,准备一展抱负、大施拳脚。大汉边境,在结束不久的一场边战中,长期侵扰边境的北匈奴势力被彻底驱逐出北疆,向遥远的欧洲流窜,强大的边患威胁被彻底消弭。西域各国在西域都护班超的苦心经营下,纷纷归降,重新向大汉帝国效忠纳贡。边疆底定,政通人和,中兴之后的大汉将要迎来他的高光时刻,欣欣向荣,一切充满希望。
这一年的夏天,顶着炎炎烈日,在长安城东北门宣平门外不远处,一个鼻梁高挑、眉骨突出而略显瘦削的负笈少年,正驻足在来往人流中,朝城门方向眺望,几缕些许凌乱的发丝紧紧地贴在脸颊两侧,汗水顺流而下。
少年来自长安东南的南阳郡西鄂县,他叫张衡,字平子。这是十六年来,张衡第一次离开故土。
张衡的家族是南阳郡的著姓,祖父张堪,字君游,十六岁受业长安,志美行厉,被誉为“圣童”。汉光武帝刘秀时,张堪曾先后任蜀郡太守、渔阳太守,当年追随大司马吴汉攻破公孙述拒守的成都时,面对府库中堆积如山的珠玉珍宝,张堪分毫不取,悉数上缴,堪称廉吏之楷模,受到吏民拥戴。虽贵为一郡之长,封疆大吏,去官回乡时,却乘折辕旧车,载破布背囊,两袖清风,一生清苦。
张堪去世后,留下孤儿寡母,生活清贫,在饥荒岁月中,甚至需要接受同郡富户的救济,才能勉强度日。张衡便是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出生长大。七八岁时,张衡进入私塾,跟塾师诵读《孝经》《论语》,学习长幼礼仪。那时起,他便表现出异于同龄人的聪慧,天资睿智,敏而好学,乡邻们都说在张衡身上仿佛看到了“圣童”张堪的影子,塾师尤其喜爱这个学生。
一日课间,孩子们在庭院中玩耍,塾师独自一人站在旁边的桑树下,吟诵辞赋,当读到“敦万骑于中营兮,方玉车之千乘”时,忽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冒昧打扰先生,您刚刚所诵与平日教授不一样,学生此前未曾听闻,不知是出自哪部经书?”
塾师一听,知道是张衡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张衡仰视的小脸蛋,捋了捋胡须,轻轻点了点头,微笑说道:“张衡啊,我刚才诵读的不是经书,那是前汉扬雄的《甘泉赋》。”
“扬雄?《甘泉赋》?”张衡皱着眉头小声嘟囔着。
“扬雄啊,是前汉的蜀郡人——哦,你的祖父还曾做过那里的太守——他很擅长写辞赋,这篇《甘泉赋》就是他的传世之作。他是想通过描写甘泉宫祭祀,讽谏孝成皇帝的铺张浪费。”见张衡不解,塾师耐心解释道。
“先生,我想学,您……可以教我吗?”张衡试探着问道。此时的张衡还不大懂什么是辞赋,不大理解什么是讽谏,但出自塾师口中《甘泉赋》那华丽的辞藻,磅礴的气势,优美的韵律,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
“好哇。下学后你留下,我们一起诵读。”
从此,张衡的生命似乎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辞赋的世界。在这里,有天马行空的思绪,有华美瑰丽的文辞,有波澜壮阔的情感,这些都是在儒家的经典文字中不曾遇到的。从雄奇瑰丽的《离骚》,到壮丽典雅的《子虚赋》,再到铺张扬厉的《羽猎赋》,张衡如痴如醉地在辞赋文学的海洋中畅游,反复吟咏,晷刻不停,不知疲倦。
暑往冬来,时间如白驹过隙,八九个年头一晃而过。过人的才华,加之刻苦的攻读,张衡不仅熟读儒学经典,还练就了一手好文笔,成了西鄂县小有名气的辞赋诗人。
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张衡深知,孤居僻野,终究成不了大学问,他需要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开拓视野,去交友求师,切磋磨砺。于是在十六岁这年,就在祖父离乡求学的那个年纪,张衡也告别母亲,拜别启蒙塾师,辞别故乡亲友,背起装满简册书籍与衣物盘缠的书箱,追寻祖父的足迹,踏上漫漫游学路。三辅长安,那个祖父受业的故都,是张衡第一个目的地。
从南阳宛城到长安的路途并不遥远,平整的官道,路旁可以纳凉的树荫,令旅途还有一丝丝惬意。出武关,过灞上,沿着汉高祖入关的路线,张衡一边欣赏沿途景致,一边吟哦辞赋,每当灵感涌入时,便会急不可耐地在空地上铺开一卷竹简,信笔游龙,立成一文,好不快活。
张衡告别母亲,拜别启蒙塾师,辞别故乡亲友,背起装满简册书籍与衣物盘缠的书箱,追寻祖父的足迹,踏上漫漫游学路。
半个月后,张衡的身影出现在了他魂牵梦绕的长安城外。眼前那由取自城南龙首山的泥土混合草秸夯筑而成的赤色城墙,虽在王莽末年的战火中饱经磨难,略显残破,但依然坚如磐石,气势恢弘。宽阔的宣城门三门洞开,右侧进城,左侧出城,人流熙攘,人声鼎沸。就是在这里,高祖刘邦摧破西楚霸王,鼎定天下,开创大汉基业。也就是在这里,祖父张堪在人才济济的太学完成了学业,以出色的才华赢得“圣童”称号。
张衡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一把擦去顺流而下的汗水,挺了挺压在书箱下略有弯曲的后背,顾不得走卒贩夫的吆喝声,大踏步向宣城门右侧的进城门道迈去。
渭水从崇山高原中奔流而下,滋养了丰饶的关中平原。志虑高远的秦孝公统治秦国时,命令传奇改革家商鞅在渭水北岸兴修了新都咸阳。一百余年后,秦始皇在这里发号施令,完成了国家的统一。秦汉易代,天下甫定,高祖刘邦派丞相萧何在渭水南岸营造长安,作为国家的都城。
汉武帝时,历经一百余年的修筑崇饰,长安城的雄美繁荣达到顶峰。除了汉初的长乐、未央、北宫三座宫殿外,汉武帝又增修了桂宫、明光宫与建章宫,根据《史记》记载,建章宫中筑有凤阙台,掘有泰液池,池中有蓬莱、瀛洲、方丈三岛,人间仙境,莫过于此。他更在城外开辟了广袤的上林禁苑,其中离宫别馆、珍禽异兽皆不可胜数。此时的长安城内有八街九陌,室居栉比,门巷修直。九州人物汇聚于此,八方珍奇陈列于市,市场热闹之处,人不能转身,车不能掉头,尘烟四起,高接云天,繁荣程度可想而知。
西汉末年,战火频仍,长安的宫室遭到了很大的破坏。东汉光武帝定都洛阳,长安城的繁盛不复往昔。但东汉的长安仍是国家的“西京”,人口兴旺,商业蓬勃,豪族名士云集此地,长安的居民也常常有一种独特的自豪感,每当提到西汉时鼎盛的长安时,他们总有讲不完的传说与故事。
来到长安的张衡迫不及待地打开书箱,取出了他早早誊抄好的《西都赋》。《西都赋》的作者是兰台令史班固,他不但以华美的辞赋闻名天下,更以编撰《汉书》震撼士林。一时间,从洛阳长安到国家边境,人们谈起当世的英杰才俊,谁又能不提一句班孟坚?在张衡来到长安的前一年,班固冤死牢狱,身在南阳的年轻人听到消息,失声痛哭,既哭哲人陨落,也哭自己失去了向这位当代通人问学的机会。时不我与,或许这也是催促张衡走上游学之路的缘由之一。
循着《西都赋》的辞章,张衡的足迹踏遍了长安城的宫室与街巷。昔日巍峨的宫殿沦为邱墟,围绕旧时宫墙,已经有些错杂的民居。张衡走入其中,青砖白岩间,依稀还能看到烈火焚烧的痕迹。他吟哦着班固笔下渲染西都长安壮美宫阙的句子,不禁出神。听过祖父讲述的往事,张衡早知道今日的长安已非昔年景象,但班孟坚的文字常常令他抱有一丝幻想:“宫室总会有不少留存吧!”而眼前的荒芜惊醒了他的绮梦。
张衡的头脑中隐隐升起两个念头,第一个自然是“班孟坚是怎样写出《西都赋》的呢”?在张衡眼前,仿佛有一个伟岸的身影正翘首望向并不存在的宫殿,口中念念有词,眼光锐利,恍若能刺穿历史的烟尘。张衡向他走去,那身影却忽然消逝不见了。紧随而来的第二个念头,便是“长安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究竟是什么带来了王朝的兴衰?经学博士口中昭告吉凶祸福、治乱兴衰的神迹与天命,又究竟是什么呢?
带着困惑,张衡开始了在长安整整两年的游学,他寻访居住于三辅之地的名士宿儒,结交志趣相投的青年才俊,游历山川古迹,行走巷陌市坊。两年间,张衡增长了才学,开阔了眼界,稚气犹存的南阳少年也一天天老练持重了起来。然而,在这两年里,张衡却不曾写作过一篇辞赋,每当他兴之所至,提起笔来,《西都赋》的珠玑妙语总会涌入他的头脑。“珠玉在前,我又怎能与之比肩呢?”张衡无数次喃喃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该离开了。
但在离开长安之前,张衡还要碰碰运气。
在长安西南方的周至城南,居住着一位贤人挚恂,他经术娴熟,学问淹博,又最喜欢结交青年才俊。两年来,张衡几次前往周至,都无缘与他谋面,此次临行,张衡再一次叩响了他的门扉。
挚恂对这位南阳青年格外欣赏,一日之间,两人从辞赋谈到经学,从风土人情谈到治乱兴衰。张衡也服膺于挚恂的见识才学,天色渐晚,他向挚恂抛出了困扰自己两年的问题。
“晚生有一事请教。昔日班孟坚作《西都赋》,但凭旧墟遗迹,只听故老传闻,然而笔下宫阙禁苑,却如在眼前。不知何以如此?”
挚恂听罢,哈哈大笑,“平子啊,你是恼恨自己写不出此等辞赋吧!”
“晚生不敢。”张衡慌忙否认。
“班孟坚才高,你我皆知。而他昔日所览,又与你在长安所见有何分别呢?当日屈原作《离骚》、贾生作《鸟》,又何曾真的游行天界,与鸟对谈呢?”
张衡点头称是,若有所思。挚恂于是问道:“你在长安两年,可曾作赋?”
“不曾作。”
“可是畏惧于前贤?”
张衡默不作答。
“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挚恂颜色稍峻,转瞬又和缓下来。“既然高山在侧,不如你先去探访一番河谷溪流吧。”
张衡俯首称谢,心中暗生惭愧。“晚生还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先恕无礼。”
挚恂纳罕道:“平子但说无妨。”
“晚生听说,昔日孝成皇帝、孝哀皇帝时,天下不宁,地震、洪水、干旱频发,人心惶惶。宵小之辈皆言天命有变,王莽据之窃国,一时干戈四起,长安宫阙化为灰土。幸有我世祖光武皇帝中兴汉室,国祚绵延,成今日太平。这治乱之间,先生以为,真有天命主宰吗?如果当年的种种灾祸是上天降下的警告,那这长安城遭到的灾祸,又该归咎于谁呢?”张衡忙不迭将心头的疑问和盘托出。
挚恂望着眼前这位神情热切的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天命”“感应”的学说,是大汉三百年来最要紧的信仰之一,但这位年轻人似乎对“理所应当”的道理产生了动摇,这对他而言是福是祸呢?
“孔子曾说过,‘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孝成、孝哀时候的事,大概是朝堂上的奸臣小人闭塞了君王的圣德吧。”挚恂给出了一个四平八稳的回答,“这长安城的灾祸,当然要算在巨贼王莽的头上。他违逆天命,假造上天的征兆,篡位称帝,才让上天降下了更为可怕的惩罚。巨贼身死名灭,可惜他做的祸事至今难以抚平罢了。”挚恂望向北面的城池,徐徐说道。他知道,张衡对这个答案可能并不满意。“然而这天地间的玄妙,又怎是我们能轻易看清的呢?这当中的事情,还要你自己去思考。”他为远方来的小客人,留下了一扇打开的门。
张衡真诚地谢过了挚恂的教导,他感到自己的心境清明了一些,却又仿佛有了更多的问题在他的心头搏动,但它们已经不是今日可以解决的了。
灞桥横跨灞水之上,它不仅是由东方进出长安的要道,桥下还是穷苦无依的难民遮蔽风雨的去处。王莽地皇三年(22),一群流人在灞桥下生火取暖,导致灞桥发生火灾,数千人水浇不灭。从此,木构灞桥消失,改建石构,王莽亲自命名为“长存桥”。依照汉人风俗,送客至此赠别,谓之销魂桥。
东汉永元七年(95),长安城东,灞桥边,春风习习,杨柳依依。张衡与在长安结识的友人作揖告别,转身向东,奔赴京师洛阳而去。
自长安东行,要经过骊山。骊山素以温泉著名,相传周幽王时便以树、竹环绕温泉建成“星辰汤”,秦始皇改用石筑,称“骊山汤”,汉武帝更在此建造离宫。然而,旧日的皇家殿宇已然废弃,寻常人也有了享受骊山温泉的机会。热爱山水的张衡自然不会错过这等景观。
沿着山路登攀而上,不出一个时辰,张衡已经在骊山山腰处得以远观温泉。只见眼前芳草萋萋,怀绕着静美如镜的水面,蒸汽氤氲,仿佛有神灵居住。张衡心中大为舒畅,忽听得背后脚步窸窣,有一位山民路过,张衡忙拦住他询问有关温泉的事情。那山民听说张衡是远方来客,给他讲了一个传说:
话说当年秦始皇游骊山,触怒了神女,神女以仙法让他脸上生疮,秦始皇忙去道歉,神女赐给了他一池温泉,用泉水沐浴之后,疮疾便治愈了。从此以后,远近居民但凡生疮,便要求此温泉之水来疗疾。
“这泉水当真有此妙用?”张衡接着问道。
“怎会无用呢?”山民大笑着离开了。
“这天下还有太多神奇的事,想让人一探究竟啊!”张衡暗暗感慨。
第二天,重新上路的张衡写下了他两年来的第一篇赋:
览中域之珍怪兮,无斯水之神灵。控汤谷于瀛洲兮,濯日月乎中营。荫高山之北延,处幽屏以闲清。于是殊方跋涉,骏奔来臻。士女晔其鳞萃兮,纷杂遝其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