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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汪长尺就跑向自家的稻田。稻田在村下面的山腰上。人家的稻谷都割了,只有他家的田里还风吹稻浪。远远看去,那是一片黄,阳光仿佛在上面镀了一层金。但走近后,他才发现稻秆倒的倒斜的斜。经过几雨几晒,那些颗粒饱满的稻穗已经霉烂,部分颗粒掉落在田里长出了新芽。一家人的口粮因没及时收割,眼看就要变成肥料。汪长尺蹲下去,捡那些掉落的谷子,直到天黑他才直起腰来。
由于稻穗大部分霉烂,全面收割已无意义。汪长尺和刘双菊只好用手去捋那些没有霉烂的谷子。他们边捋边捡,把手里的丢进别在腰间的小篓子,小篓子满了再倒进大背篓。天还是那么热,太阳还是那么烈,特别是蹲下来捡谷子的时候,整个人被稻秆包围,一丝风都没有。他们的脸、脖子和手臂被叶片划出一道道红杠,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四周的树丛里,虫子们不厌其烦地聒叫,弄得人心一紧一紧。
躺在家里的汪槐再也躺不住了,他用二十块钱请刘白条和王东把他抬到半山。那里有一块平整的巨石,周围有一小片青树。汪槐趴在巨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家的稻田。他看见汪长尺和刘双菊像两只蚂蚱,在金黄的稻浪里爬行。他们蹲下去,站起来,不时地抹一把汗水,每个动作都拉扯他的胸膛,甚至干扰他的心跳。他呆呆地看着。刘白条说时间到了。汪槐说平时你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床,今天就这么准时?王东说超时加钱。汪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刘白条和王东把他抬回家。
汪长尺请木匠给汪槐做了一辆木制轮椅。轮椅做好了,汪长尺试驾,觉得还行,就在座位上铺了一件旧衣裳,然后再把汪槐抱到轮椅里。平躺的汪槐终于可以坐起来了。汪长尺把轮椅推到堂屋,递给汪槐一截竹竿。汪槐用竹竿在地面一撑,轮椅从左边驶到右边。汪槐调过头,用竹竿又一撑,轮椅从右边驶到左边。汪槐想虽然可以行驶,但碰到门槛怎么办?刚一想,他就看见所有的门槛都已锯出了一道缺口。他撑着轮椅出了大门,看着村庄里高高矮矮的房屋,目光最后定格在二叔家的屋檐上。汪长尺以为他想跟二叔说话,于是空闲时,他就拓展路面。他要把从自家屋角到二叔家的路面拓宽,让轮椅可以在上面自由通行。
路面修好后,汪槐没急着去见二叔。一天傍晚,趁汪长尺和刘双菊埋头做家务,他悄悄地驶出大门,驶到二叔家的牛栏边。二牯子和三姑娘一看见他就伸过头来舔他的手指。他举手想抚摸它们,但它们太高了。二牯子和三姑娘仿佛明白他的意思,双双齐齐跪下。他抚摸着它们的脑门,摸得手掌都热了。汪长尺赶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他远远地站着。汪槐说长尺,推我回去吧。汪长尺走过来,推着轮椅往回走。汪槐说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
“想不通。”
“我想变成一块圆鼓咙咚的石头,从这坡上滚下去。”
“会痛的。何必呢?老天已经把你折磨够了,也许就要给你好处了。”
“心有不甘,我不想让你重复我的生活。”
“你不也重复爷爷的生活吗?”
“重复是有限度的,你必须去补习。”
“哪有钱呀?”
“局长说了,可以免费让你补习一年。”
“那谁抱你上厕所?谁扶耙掌犁?”
“不用你管。只要你考上大学,我立马就能站起来。”
轮椅“嘁喳嘁喳”地滚动。汪长尺一言不发。汪槐说从你落地那天起,我就指望你来改变。眼看就成了,你别闪腿。
“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你四岁能认字,五岁会打算盘,都说你是天才。”
“我一走,妈就会累垮。”
“只要孩子有出息,父母累点痛点那都是奖励。”
“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天才。”
“你在找借口。你对不起我这个摔断的腰杆。”说完,汪槐用竹竿撑住地面,阻止轮椅前行。这里的路外正好是一个深坎,目测约有五米多深。汪槐指着坎下,说既然你不愿意去补习,我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汪长尺用力推轮椅。汪槐用竹竿死死地刹住。竹竿弯成了弧形。汪长尺越用力推,竹竿就弯得越厉害,眼看就要折断。汪槐忽然松手,轮椅往前冲。竹竿在地面一拨,轮椅转向,冲下坎去。汪长尺扑过来,一把抓住轮椅。轮椅悬在土坎上。汪槐用竹竿打汪长尺的手,竿竿命中,每竿都痛到钻心。手快挺不住了,马上就要松开了,汪长尺哀求爹,别打了,我答应你。
汪长尺收拾行李。刘双菊反复强调别像上次那样忘带身份证。收拾完毕,汪长尺把身上的一千块钱上缴。刘双菊抽出五张,说这是你读书的伙食费。汪长尺只抽了一张。刘双菊说一百块,除了车费只够一个月的伙食。汪长尺说我自己想办法吧。刘双菊说不能偷不能抢,你能有什么办法?说着,把钱塞过来。汪长尺推开。
半夜,汪长尺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隔着蚊帐,他看见刘双菊往他的背包里塞钱。他立即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第二天,他背着背包出发。汪槐和刘双菊在门口送行。刘双菊嘱咐一定要留意背包,别让小偷靠近。汪槐向汪长尺竖起大拇指。汪长尺高高兴兴地走了。汪槐、刘双菊和黄狗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从坳口消失。
第三天早上,刘双菊要下地收玉米。收玉米就得换双胶鞋。她把右脚伸进鞋子,脚趾碰到一团硬硬的东西。掏出来看,是一块包着的塑料布,打开,里面是四百块钱。刘双菊一声惊叫,说老头子,长尺没把钱带走。汪槐叹了一声,说这孩子,要是不读书那就太可惜了。刘双菊说他不是去读了吗?汪槐说没有钱他怎么读得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