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视线穿过玻璃,位于东京核心区的校园里,满目鲜绿。
这些草木到了秋天是免不了要凋零的,那为何现在还拼命地生长呢?这真是无意义的循环。高楼大厦上方的天空乌云密布,低压气旋正在逼近,夏天的暴风雨总是容易让人心浮气躁。江崎澄雄在自己常去的大学自助餐厅里观察着渐渐被黑暗吞噬的世界。
第三堂课刚刚结束的时候,豆大的雨点骤然而至,噼里啪啦地砸在石板路上,学生们纷纷慌乱地小跑起来,努力赶着去上下一堂课。澄雄凝视着玻璃上雨水流淌的痕迹,面前的拿铁已经冷掉了。平日的校园似乎总是在奇妙地扭曲着。自己的人生则像这玻璃一样,没有梦想,没有希望,也没有目标。自己没有想做的工作,也不热衷游戏,甚至连消磨时光的爱好都没有。自己才二十岁,却如同这透明的玻璃,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到他空洞的灵魂。
“澄雄。”
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个男生正拿着装着冰拿铁的玻璃杯往这里走来。他们是大内诚也和金子卓介。诚也是澄雄上这所大学的附属幼儿园时认识的发小,卓介则是读大学的附属高中时认识的朋友。卓介要比诚也优秀得多。
穿着白色网球衫、一脸认真的卓介坐下后说:“澄雄,你又翘了第三堂的经济学通史呀?这可是只要来上就能拿优的轻松课程呀!”
“没关系,没关系,对这家伙来说成绩怎样都行!他老爸可是休阳银行的日本法人代表!就这关系,什么工作找不到?”诚也解开老式夏威夷衬衫的第二颗纽扣,炫耀着他那被晒黑的胸膛。这家伙是个花花公子,三番五次地缠着澄雄,让澄雄帮他善后被他甩掉的女孩。
澄雄的父亲弘和是一家外资投资银行的日本法人代表,其所在银行的总部在全球的投资规模排名世界第一。他们在美国投资钻石和铜矿开采,在俄罗斯投资天然气与毛皮生意,在中南美投资种植咖啡豆和香蕉的大型农庄。他们拿来投资的资金相当于一个小国家的全部财政预算,他们以势不可挡的资本力量掌控着个别行业的经济命脉,猛虎扑食般从全球敛财。
不过,澄雄压根没想过要依靠父亲找工作。父亲曾想把澄雄送进自己母校的商学院,却被澄雄明确地拒绝了。如果他不一口回绝,他父亲会擅自办好入学手续,甚至连飞机的商务舱机票都会给他订好。
“可是对我这样的普通人家的孩子来说,找工作可是很让人郁闷的。”卓介露出一副受够了的表情,“大学总共只有四年,大三一开始就得找工作。我们家没有关系,只能靠着好成绩推销一下自己了。”
诚也双手抱着后脑勺,抬头看着高高的天花板,说:“就算我父母有关系,也和我想进的行业说不上话。我想做传媒相关的工作,但是这个圈子很小,很难接触到。不过,如果是澄雄的话,即使想去电视台也没问题吧。你老爸的银行投放的广告超级多吧?”
确实,银行各支行投放的广告全部加起来的话,数字相当庞大。可澄雄根本不关心这些。
“能不能不谈我老爸的事了?很烦哎!找工作的话题也是,现在才大三,连暑假都还没过呢!”
“你这说的什么话!”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卓介说:“虽说就业行情好一点儿了,但是就业竞争依然很残酷!我们学校里动作快的学生大二一结束就开始行动了!一般来说,大三至少会有计划。都到暑假还不行动的也就你了。”
这语气,听不出是受不了澄雄还是在责怪澄雄。
诚也出来打圆场:“好啦,等着看吧,这家伙应该是有打算的,我们可能不了解。再说,还有他老爸的关系呢,这可羡慕不来。找工作这事麻烦死了,你根本不知道公司会把你丢到哪个部门,却必须装出自己干劲十足的样子,真够傻的。上班以后常常会被问大学时代有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我的话,除了交往过的女生人数多,就没什么值得吹嘘的了。”
卓介戳了戳诚也的肩膀:“因为你是禽兽嘛!”
三个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说到这儿,澄雄,你女朋友那边怎么样了?”诚也斜眼看着澄雄说道。
菊原奈央是澄雄交往了半年左右的法律系女生。
“再怎么说,她也是西华大学的准校花呀,还是身材又好、脸蛋又漂亮的大小姐。真是的,你怎么什么都能搞到手!”诚也笑道。
澄雄陷入沉思,如果这就是一切尽在手中的状态,那也太可怕了。因为即使如此,他还是一点儿充实感和幸福感都没有。
“我和她,似乎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啊?”两个男生又异口同声地问道。
卓介扭着身体说:“那样的大美人,太可惜了。”
“她是很好,但不知为何,她让我觉得很疲惫。”
诚也小声道:“尽情地做过爱了吧?”
“嗯。不过,已经腻了。”
“太浪费了!”说完这句话,诚也的表情突然变了,看着自助餐厅的入口处低声说道,“惨了,澄雄,准校花来了!”
卓介接着说道:“而且她的表情很恐怖,就像参加大学辩论赛的选手一样。”
背后传来高跟鞋敲击瓷砖的“叩叩”声,澄雄无法逃避地转过头去。奈央双手叉腰,笔直地站在那儿。她个头高,身材比例也好,腰线的位置高到需要澄雄抬头看。
“为什么不回我短信?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空气似乎凝固了,澄雄的四周安静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关注着故事的发展。豆大的雨滴被暴风吹得四散而逃,玻璃窗外的天气是如此恶劣。澄雄看了看面前女人的脸,又看了看外面的暴风雨,突然觉得暴风雨比女人暴怒的脸美丽多了。
“因为我不爱你了。”澄雄的语气就像回答有没有缺席时一样平静。
“这算什么呀!你之前不是说过非常喜欢我吗?”
周围的视线与女友的愤怒都让他觉得麻烦。他的心已经离开了这个让人感到压抑的地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那是因为奈央你好像希望我那么说呀!”
卓介与诚也瞪大了眼睛,来回看着他们。澄雄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愚蠢。
“我不太懂什么喜欢啦、爱啦。我还以为像奈央这样漂亮聪明、个性还好的女生可以教我这些事呢,但最后我还是完全不明白。”
女生强忍着的眼泪掉了下来。泪水一旦决堤,就像咳嗽,怎么都停不下来。她白色的衬衫胸口处染上了点点灰色。
“你在拿我消遣吗?”
“不是玩玩,也不是认真的。我们只是试试,但不合适,就这样而已。”
“什么嘛,不要把交往讲得好像买衣服一样啊!”
准校花修长的手突然伸到了澄雄脸前,她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把水泼向了澄雄。澄雄没有躲开,加了冰块的水很冰,刺得皮肤生疼。但这也没什么,他保持着冷静,微笑着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经成为他的前女友的女生。
原本哭泣的奈央脸色变了,仿佛在昏暗的道路上遇到了什么未知的怪物。
“澄雄,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澄雄定定地看着奈央,他的眼睛宛如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深不见底的恐惧与谜团在奈央的脸的中心形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我不知道。”澄雄觉得周围的视线渐渐离开了自己,同学们似乎都对事态的发展感到惊讶。
澄雄站了起来,对两个朋友说:“今天我要回家,就不去涩谷买东西了。”对面是怒目瞪着他的准校花。走过她身边时,澄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是我不好,希望奈央你能够找到对的人,得到幸福。”
澄雄就这样穿着湿得贴在胸口上的T恤,从校园里的自助餐厅走入了夏天的暴风雨中。
二
暴风雨来得突然,很多人没带伞。澄雄冒着狂风暴雨,走到了离学校最近的地铁站。他那件摇滚风T恤以及价格不菲的破洞牛仔裤全都湿透了。运动鞋里头都是积水,一走动就会发出踩泥般的声音。
从青山一丁目到六本木只有一站,需要三分钟。在铝制的车厢里,乘客们无视着刘海往下滴着水的澄雄。他穿过检票口,沿着地下通道前往六本木山庄。“迈拓瀚大厦”的巨大玻璃顶下的空气也变得极其潮湿。
墙上的海报上写着:“因为安全的疫苗不足,非洲的孩子们每数十秒就有一人死亡。”为什么人可以为了在地球上某个角落死去的某人而变得如此热心呢?澄雄觉得不可思议。这些孩子长大后,不是拿起枪参加内战,就是生下大量没有希望的孩子。为了让这世界变得更好,澄雄暗自决定,自己什么也不做。
他穿过巨大的金属蜘蛛脚下,沿着森之塔在石板路上走着。观光客成群结队地跟在导游的后面。这种充满虚假的玻璃塔到底有什么好看的?这里到处是价格昂贵的商店,却没有一件真货。
澄雄打开了住宅楼的自动锁,穿着湿漉漉的运动鞋在大理石地板上艰难地走着。无论乘坐这个电梯多少次,他都还有不舒服感。在电梯里,人能感到瞬间的静止和猛烈的加速,身体非常不舒服。澄雄在三十七层下了电梯,沿着走廊往自己家走去。西南角的房子约有二百四十平方米,每月租金将近三百万日元,但这和澄雄无关。反正这钱是从父亲的公司走经费支付的,和他们自己家的开支没有什么关系。
玄关处整齐地摆放着白色的鳄鱼皮高跟鞋。看到后,澄雄皱起了眉头。那个女人应该是刚从哪家时装店回来吧。只是看见她的鞋子,澄雄就觉得很烦。连接着起居室的双扇玻璃门后面有人影移动。
“欢迎回来,澄雄。”
这无疑是勉强装出的明快声音。这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美纱惠。她才三十岁出头,只比澄雄大一轮左右。澄雄沉默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啊,都湿透了!”房外传来女人的声音。
走廊的地板上还残留着湿袜子留下的点点印迹。
澄雄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眼前是一扇打不开的窗户。从脚下穿过的首都高速公路和远处涩谷的建筑群都在宛如屏障的大雨中变得模糊。这时,耳边传来怯生生的敲门声。
“澄雄,毛巾!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澄雄没有开门,背对着门说:“你又不是我的母亲,没必要关心我。”
“但是……”
澄雄强硬地说:“一起愉快地生活吧。可以的话,请当我不在这里。我会从心里感激你的。”
声音穿过厚厚的门,变得含混不清。
“但是,我和你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呀!我们一直忽视彼此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大概她是想扮演疼爱继子的后妈吧。澄雄对年轻女人越发讨厌,冷冷地说:“我知道了,你把毛巾放下,去对面吧。”
“我把它挂在门把手上了。”
说完,美纱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即使闭上眼,澄雄也知道她去了哪儿。她马上就要回到客厅了。这样,双方就回到了不侵犯彼此领地的安全距离。但是,脚步声停止了。
“晚饭你怎么吃?”
取下毛巾的手突然停下了。父亲不到半夜不会回来,为了房租他也要好好工作,外资企业是很严的。想到这儿,澄雄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粗鲁起来。
“我随便吃点儿,你能不能别管我?”
澄雄就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躺到了床上。他裹着毛巾被,望着东京下着雨的天空。活着为什么如此空虚和无意义呢?恋爱也好,上大学也好,找工作也好,家人也好,都太无聊了。其中最无聊的就是自己。
在这张床上,他不知迎接过多少次一睁开眼就感到活着很烦的早晨。
澄雄就这样睡着了。他没有做梦,只是浑身出了腻人的汗。
等他回过神来,雨中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浓浓夜色。到处都是血淋淋的红色,大概是低空云层染上了地上的灯光。
因为什么也没吃,他此时感到肚子饿了,甚至到了可以清楚地知道空空如也的胃的形状的程度。他心想,去洗个澡好了。于是他换下了身上的湿衣服,走出了房间。
走到起居室的门前,突然又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晚饭做好了,吃不吃?”
澄雄觉得很烦,他不愿让这个女人看到他的任何表情。他尽量冷漠地说:“不需要,我去外面随便吃点儿就好。”
住在六本木山庄,吃饭还是比较方便的。出了电梯,饭店要多少有多少。此时,雨下得小了。粉末状的雨滴在风中飞舞,使路旁的霓虹灯变得模糊不清。
澄雄在一家可以看见毛利庭园的餐厅里坐了下来。一个印度服务生拿来了菜单。澄雄懒得想到底吃什么时总会来这家店。毕竟,他就算没什么食欲,也能吃下咖喱。
虽然下着雨,还是七月,外面的桌子却几乎被年轻人坐满了。是有公司在办欢迎会吗?这群人真吵。
澄雄虽然很年轻,但和同龄人没什么共鸣。他一边看着院子里的绿植,一边独自吃着有香料味道的咖喱。他也不知道好不好吃,也许舌头也像心脏一样麻木了。
饭后,他一边喝着冰茶,一边摆弄着放在桌上的白色手机。手机是最新款的,功能十分强大,可澄雄连照片都很少拍。湿漉漉的风吹进阳台,仿佛置身于南国的度假胜地。如果周围的日语消失就更好了。
为了打发时间,澄雄打开了手机。虽说不多,澄雄的通讯录里也有上百人,但其中澄雄想通话的人一个都没有,他也不想发短信。澄雄认为,在这么多人中间,自己仍是孤零零的。自己被流放到了这个奢侈的、充满虚假的市中心度假村。
澄雄胡乱地联上了网,手机网站的首页上放着傻乎乎的头条新闻。铃声、新闻、气象、股价、旅游、美食、地图、购物、占卜……最后还有灾难留言板。即使这里有这么多的信息,他还是找不到生存下去所需的东西,而这些与己无关的信息却多到有些恐怖的程度。
澄雄突然想和自己不认识的人说说话。扮演别的人,装作过得幸福快活的样子。假装幸福,至少内心的表面是明亮的。
于是他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了“邂逅”“邮件”“聊天”这几个关键词。
转眼间,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满是欲望的文字。
绝对存在的最棒的邂逅
爱情抓住你了
从短信开始
成人甜心
深陷欲河
没有任何网站值得期待。澄雄随意地浏览着网页,在上面随便点了一下。
爱的聊天室(最终的爱)
这是蓝色和红色各半的界面。
MAN or WOMAN(男人或女人)
澄雄选择了蓝色的画面。
接下来的界面也都是选择题。
想要的是朋友、恋人、炮友、其他?
想玩的是约会、吃饭、兜风、电影、其他?
希望对方什么年龄段?十五到十九、二十到二十四、二十五到二十九、其他?
对女性的要求是温柔、可爱、身材好、技术好、其他?
喜欢的类型是认真的学生、青春的白领、内敛的人妻、严厉的女老师、其他?
喜欢的部分是脸、胸、臀、脚、其他?
有不少提问界面。澄雄对所有的问题都选了“其他”。约会网站系统是按照男人们的喜好设计的,愚蠢至极。
人生不过是消磨时间至死而已。把所有问题都不假思索地答完后,澄雄终于来到了最后的画面。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最后请自由发表意见。之后,会为您介绍与您匹配的人选。
澄雄抬起眼睛眺望着夜晚的街道。远处红色的东京塔浮现在夜空中。他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想寻求什么邂逅,便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澄雄修长的大拇指轻快地动着。
我讨厌人,也讨厌这个世界。我什么都不想要,而且很后悔在今夜、在此时活在这里。如果能邂逅什么人,我希望她是能在世界末日来临时陪在我身旁的人。
澄雄没有检查便发送了。怎样都好,游戏结束了。在这个时间和谁聊天都觉得麻烦,澄雄也不想发消息。
就在下一瞬,小小的液晶屏幕被红色吞噬。
与你完全匹配的女性只有1位。
界面上只有数字部分反复闪烁。澄雄吃惊地盯着屏幕,手机无声地振动起来,通知他收到了短信。澄雄因这个短信,差点摔掉了手机。
他用拇指按了几下,打开了收件箱。
你就那么想让世界毁灭吗?那样的话,我什么时候都可以陪你。
这是地狱之底,是无处可逃、已到极限的危险边缘。我只是因为被生了出来才活着。
什么时候死去都可以。
你有兴趣的话,发短信给我。
树里亚
澄雄目不转睛地盯着冷冰冰的屏幕。这是新出的交友服务吗?还是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诱惑那些渴望女人的男人们的圈套?隔壁桌是一对情侣,戴头巾的女人发出了夜莺般的声音。
虽然这只是一种商业服务,但直击澄雄的心脏,毕竟这看着不像是骗子编出来的内容。文字与澄雄空虚的内心产生了阴暗的共鸣。
反正话费也没多少。澄雄背靠在藤椅上,拇指在十宫格上移动,给树里亚回复着第一条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