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哥的江山弟得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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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六岁那年冬天,他父亲跟人到南乡——信阳那一带,用自己带去的红薯粉条换人家的大米,回来再将大米卖掉,赚个差价。去了两趟,做得不错。第三次再去时,他没回来。因为他会唱几段莲花落,在大别山参加了红二十五军,当了宣传员。第二年夏天肺部受枪伤回来,不敢对外人说。待了半个月,死时说是害伤寒。这应该是我家红色基因的开始。但爷爷从没有给我提起过,我还是听三叔说的,他是听别人说的。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跟我讲这个,猜想他可能也不知道吧,毕竟那时他太小。
那时曾祖母才三十岁。这个年龄的女人,搁到如今,一般不会守寡的。除了风尚问题,还有个人口比例问题。现在的女人比男人少,村子里的男人如果没本事挣钱,家底再薄点,只能打光棍。所以,哪个村里有个年轻寡妇,便是这些光棍汉子争抢的对象。
那时候不行,乱世嘛,东一枪西一炮的,很难过上一天安静日子,损伤的多是青壮年男人。女人比男人多,加上那时候给女人裹小脚,让她们足不出户,田里的活儿全由男人操劳,因此重男轻女。
曾祖母跟别的女人不同。她自小没娘,跟着爹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到了十二三岁还没人给她裹脚。等他们来到福村,来到地主福明善家时,我爷爷的奶奶见她这样,欢欢实实,天天晃着一双大脚进进出出,伺候福明善的奶奶,便对她说,妮呀,你走路是快了,是舒服了,但你一双天脚,将来嫁不出去怎么办呀?曾祖母听了这话才有点发慌,心说我要是嫁不出去,将来养活老爹就不方便了,这世界毕竟是男人的,没有男人,家里等于少了背靠墙,少了顶门棍。结果呢,爷爷的奶奶帮她缠脚。缠脚太痛,让她走不了路,甚至下不了床,她一咬牙,自己用剪刀把厚厚的缠脚布给铰了。自己叹息,一切听天由命吧,这下不了床的洋罪是不能再受了。
没想到她成了常家的媳妇。
她嫁来之前,我爷爷的父亲已经单传三代了。他们不是本地人。常家之所以与地主福家关系处得融洽,那是因为这三代的三个男人都是人家的长工。
现在叫我往上捋顺头绪,只知道——也是听爷爷讲的,有一年一个南乡人来蔡都集收黄豆,他用拉来的大米换这儿的黄豆。搁现在说,他是个粮贩子,赚点两地的差价。因为天下连阴雨,这个粮贩子出不了门,就在集上与人赌博,输了个精光。
天一放晴,人家不让他走,他起了歹心,一张字据,把跟他来的伙计给卖了。临走时,这小伙计送他,他不说实话,只说回家取些钱,过来多收些黄豆,好多赚点钱,小伙计心眼实,眼巴巴看他骑瘦驴走了。这匹瘦驴是他用卖小伙计的钱临时买的,小伙计清楚地记得,那头瘦驴是“阴胯”——一边屁股高,一边屁股低,走路晃腚,又发飘,干活没劲,也值不了几个钱。
小伙计真正成了百姓常说的那种傻人,“被人卖了,还替人家数钱”。等他盼着东家再来时,蔡都集的人又嫌他说话太拗口,听起来费老劲,使唤起来不顺手,一转手将他卖到了福村来。
大概你已经猜出来了,这小伙计,就是我家在福村生活的第一代人。在那种乱世,他能平安活下来,还能娶妻生子,将常姓人在福村繁衍下来,也算是个奇迹吧!
到我爷爷这代是第四代人。像个脆弱的独苗突然发棵了。老天爷开了眼,那个天足的女人生了两个男孩,我爷爷和我二爷。两个男孩的名字全是她给取的,一个叫豹子,一个叫狮子。这时候这个家庭也不那么紧巴了,她决心供孩子念书。爷爷年幼时,他记得最清的不是像别的孩子那样,唱些“拉大锯,扯大怀,你的闺女咋不来”,“小鸡嘎嘎,要吃黄瓜,黄瓜有水,要吃鸡腿”之类的童谣,而是四句诗,现在听起来,仍是响当当的震耳朵:“斗大黄金印,天高白玉堂;不读万卷书,难以伴君王。”
可爷爷天性不喜读书,而二爷却念书如喝水,他们对比鲜明,曾祖母一狠心,拧起爷爷的耳朵,问:“你真不想念书?”爷爷晃晃脑袋,将她拧耳朵的手晃掉,然后点点头。曾祖母又问:“将来你后悔不后悔?”——这种话本身就问得有毛病。不是没到“将来”嘛,你问也等于白问。爷爷又是点点头。曾祖母说声也好,省下一份钱来,别叫他耽误工夫了。她找到东家,让爷爷去放猪放羊,她的钱,只供应喜好读书的二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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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爷常鑫师,除了读书,田里的活儿什么都不会干。他放假回到福村,也不爱与人交流,多半自己拿了一本书,到僻静的村外树林里读。人家对曾祖母说,你家可出个大学问人。曾祖母很爱听。“出个大学问人”,等于离出“官”不远了,等于二爷光宗耀祖的日子一天天迫近了。
可是,有一天她发现二爷从外面回来,神色不对。二爷一向腼腆,人家开他玩笑,他都红脸。曾祖母一下猜出他有了心事,而且这心事是男女之事。
二爷慌慌张张进门时,将门口的喂猪铜盆踢飞了,发出咣咣的声响,此刻才半下午,平时他都是天黑了才回来的。曾祖母正在院子的枣树下纳鞋底子,不时地将针头在头发里擦拭一下,算是擦点油,增加锋利度。她手上的活儿没停,平静地问:“狮子,今儿回来得有点早吧?”
二爷诺诺地应付着,往屋里走。
“狮子,今儿你去哪儿啦?”
“去坑南边了。”二爷如实说。
“坑南边有几棵大杨树,那下面凉快吧?”她问二爷,“你咋恁早就回来了?”
“旁边那家人正打石榴,有点吵。”二爷说。
“是女人打石榴吧,男人打石榴都不言声。”说完这话,她见二爷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有点魂不守舍。她马上想起,有几棵石榴树的那家人是喜欢说故事的王百贵家。王百贵兄弟三人,没有分开过,住在一个大院子里,是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她也早就知道王家有三个没出嫁的姑娘,最好看最讨人喜欢的是二妮百灵,可惜一条腿瘸了。
这时,她看到二爷从兜里掏出一个石榴,捧在手里,看了又看。
“狮子呀,一个石榴有啥可看的呀?是你捡的吗?”
二爷倒也直率,他长这么大,很少对母亲埋藏心事,偶尔想藏,都给她看穿了。他说:“是树上的闺女给我扔来的。她叫百灵。”
曾祖母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起来。她早就听说,这个百灵虽然有些残疾,但心性极高,不少人给她介绍婆家,都被她拒绝了。她说,自己的婆家要自己找,嫁不出去就当姑姥。“姑姥”,在本地又叫作“孤姥”,专指没有嫁出去的女人。现在,她能隔着一道矮墙,将石榴投给二爷,那证明她对他有想法。那闺女也是上过学的,据说现在还喜欢读些报纸什么的……曾祖母这么一想,才发现二爷从外边回来,腋下没有夹书。她站起身,有点紧张地问:“狮子,你的书呢?”
“给……给……百灵了。”二爷的舌头不利索了,脸也发红了。
如果二爷像爷爷一样,在地主家干活,能与小康之家的百灵这样子,曾祖母是再高兴不过的。但现在不行,二爷有学问,他在城里念书,前途远大,哪能娶一个瘸腿女人呢?曾祖母害怕他们这样,你给我个石榴,我给你本书,将来就掰扯不清了。她一下子觉得儿子们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按说,给儿子们定亲这事,应该先给我爷爷定才是,尽管爷爷比二爷仅大一岁,但大麦总比小麦先熟吧。可是,曾祖母却反其道而行之,先给二爷定亲。二爷名声在外,周围村落的人都知道他是才子,定亲的事一点难度都没有。很快,曾祖母给他定了亲,女人叫刘春妮,是坞坡寨的,家户虽不大,但也算殷实,跟王百贵家差不多。牲口、农具齐全,二十八亩地,但那是准弓丈量,相当于现在的四十多亩吧。
很快到了解放后,爷爷当了干部。回到乡里后,他成了忙人,用曾祖母的话说,成了不着窝的兔子。
曾祖母给二爷办了婚事。爷爷不回家,家中三间堂屋,足够用了。
婚后二爷在家过了一段,有时去乡里找爷爷玩。爷爷不叫他再上学了,学问已经够用了,眼下政府缺有文化的人,他可以先到乡里当个财粮呀文书什么的。爷爷拍拍二爷略显瘦削的肩膀说:“哥的江山弟得保啊!”那种口吻,俨然是他真的坐了徐州。
二爷找他,不是想保他江山的,而是跟他说,他不想与女人过下去。那女人的狐臭熏得他寝食难安。但他又不敢把这种想法说给老娘,老娘的脾气太大,他怕她发火。
二爷不瞒爷爷,想叫爷爷帮他出主意。但是爷爷东一头西一头的,事情太多,很少回家。听到二爷的想法,爷爷马上赞成,说兄弟,大丈夫何患无妻,现在都新社会了,说离就能离婚。二爷说,我怕咱娘不同意。爷爷说,咱娘也不能包办婚姻啊。国家有新政策,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更了解政策吧。二爷说,我需要你帮忙。爷爷说,想离婚,咱先到乡里,乡里管不了,咱到区里去,这有何难?!爷爷没有劝阻他,还笑说,你这秀才,在咱这儿只有百灵能配上,可惜百灵是个瘸子。
就这样,二爷心里有了底儿,终于有勇气跟曾祖母提出离婚的事。曾祖母一听,大哭起来,说这门亲事是我托人定的,你要是真离婚,我以后哪还有脸见人啊!狮子呀,你读书读傻了吧,连最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二奶奶呢,啥都不说,一个劲儿地哭,饭也不吃了,哭完就睡觉。
二爷心乱如麻,又去乡里找爷爷。爷爷风风火火的,到下边的村里跟人搞土改去了。二爷找几次才找到爷爷,在简陋的乡公所里,爷爷坐在椅子上,一边听二爷讲家里事,一边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二爷估计他困成这样,自己说的事他八成没有听进去。他失望了。走的时候,他掩上门,爷爷仍在椅子上打盹儿。
他留给爷爷一封简单的信,由王百灵转给爷爷,他连夜离开了福村。二爷从此再没有回福村。他离开豫东平原,考上了外地一所师范学校,后来在外地教书,又娶了妻子,在外地扎了根。
爷爷正忙着土改工作,曾祖母听说二爷离家以前找过他,还给他一封信,认定这事是他们兄弟密谋而成,与爷爷大闹了一场。狮子不辞而别,那儿媳刘春妮怎么办呢?曾祖母急得在院子里打转转,不时地拍打一下土墙,拍得老土乱掉。
最终,解铃还须系铃人,曾祖母只得认刘春妮为干闺女,在家里养着。后来托老孙头保媒,将她嫁给了赶车的老李。一年后,她生下一个闺女,取名“会躲”,学名“慧朵”。老了的时候,她不回避谈这事了,跟人家说,她与狮子结婚一年多,却没生一男半女,跟老李结婚,一年就生了闺女。这个闺女真会“躲”呀,如果是与狮子生的,那狮子就不会抛下自己当陈世美去了……
3
嫁完干闺女,曾祖母急火攻心,瞎了右眼。
当然,她的左眼小时就有小疾,总是红肿。爷爷给她买点洋药膏叫她点眼,她每次用银簪子往药水瓶里挑一下,再用一只手捏着左眼皮,把银簪上的药水涂进眼皮里。
心情不好时,她会突然拎起笤帚,往爷爷身上一阵猛打。爷爷四下躲着,问她怎么啦,这是新中国,不兴打人了。曾祖母说,别说新中国,就是再来十个新中国,我打儿子谁也管不着。爷爷说有话说话,说完再打中不中?曾祖母扔下笤帚,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哭带诉:
“我三十熬寡,养一豹子一狮子,本以为后半生该享福了,现在可好,这俩畜生翅膀硬了,回头要吃我哩!我左眼是豹子,右眼是狮子。狮子跑了,当了陈世美,丢了我家几辈子的人,这只眼瞎了,也是活该!左眼常常红肿,看东西模模糊糊,看来这个豹子也靠不住,指不定会给我生啥幺蛾子哩!”
爷爷说,娘,狮子跑了,豹子不会跑,当初你要是不给他娶妻,他哪里会跑呀。曾祖母说,我也是好心好意,为他着想,怕他娶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吃了亏啊。哪想到他会这样,把俺们甩了,你们男人,心咋就这般硬呢?
爷爷怕这些话叫外人听去,马上劝她说,狮子去外边不是心肠硬,是上级要他干更重要的工作哩。他可不是陈世美啊!陈世美没有良心,杀妻灭子,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那是个癞皮狗哇,你可别拿他跟咱老常家的人相比。咱老常家是常遇春的后代啊!英雄好汉多得很哩!
他这么一忽悠,曾祖母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弹着眼泪,又抓着爷爷的手说:“豹子呀,你记得当初,我领你们哥儿俩去老福家,正赶上午饭时,那一院子吃饭的事吗?”爷爷点点头,说我忘不了,没多久我就给他家放猪去了。不就是他们家吃饭的孩子多,吧嗒的声音响吗?
曾祖母说:“我还说了句话呀,你咋没记住哇?”(详见附件三)
爷爷眨眨眼,真的想不起她说了一句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