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书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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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爷爷篇·第一封信

亲爱的爷爷:

这几天,我躺在病床上,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倒没想起自己是如何被汽车撞飞的,没有想到在这个“兔子”尾巴上遭了横祸,差点随了自己的信仰,见了马克思。我总想起,当初您躺在病床上,我在您床前,咱们爷儿俩闲聊时的温馨情景。

其实,能照顾、伺候您的人很多,有好几个“闲人”(详见附件一)。比起他们,我是大忙人。到了年关,村里有杂七杂八的许多事,天天有人打电话找我,有称“常书记”的,有叫“常玉明”的,也有喊“玉明”的。我真想回村去。而此刻医院外边的马路上,放了寒假的孩子在尽情玩耍,有的跳皮筋,有的放爆竹。这些声音与街上连绵不断的叫卖声汇扯在一起,造出浓浓的年味来,让我有点归心似箭。

当然,乡里、村里还有几个会议,人家点名要我参加。您却拉住我的双手,对,是双手,不是一只手。您不放行,我只好叫村主任张诚他们顶替我去。“阿辽沙留给我!”您说。人少时,您总叫我阿辽沙。您说我小时候爱翻单杠,爱锻炼身体,像苏联某电影里的阿辽沙。这是一部什么电影,我至今没看过。

您的病情时好时坏,头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跟如今躺在病床上的我非常相似。有次清醒时,您看到病房电视里人家正在举行重温入党誓词活动,您笑着问我:“还记得你的入党誓词吗?”我以为您是矫情,故意装作没有听见,您用手使劲拉了我一下,提高了声音问:“孙子,阿辽沙,还记得你的誓词吗?”我只好点点头。并不是我的记性好,而是这年春天,乡里组织我们去了一次兰考。在焦裕禄墓前,我们这些村支书又重新宣誓了一遍,临行前,主管副书记叫人发给我们那段用红色铜版纸印成的誓词,红纸黄字,金光闪闪。他要求我们都会背,说这是政治任务——这么多年来,乡里很少组织我们这些人“旅游”的。这一次郑重其事,租了一辆豪华大巴,把全乡三十四个村支书一个不剩全都拉了过去。我们在粉红的泡桐花盛开的地方,非常严肃地举起右手,重温了誓词,所有人全会背,一点磕巴都不打,滚瓜烂熟,整齐划一,铿锵有力。

当您一字一句背出自己的入党誓词时,我先是惊异:为什么与我的不同?而后是惊诧:时隔一个多甲子,您怎么还能背得出来呢?共八条内容,比我的多多了,尽管背得不那么铿锵有力、激情四射,却也一点磕巴都不打——

一、终身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

二、党的利益高于一切。

三、遵守党的纪律。

四、不怕困难,永远为党工作。

五、要做群众的模范。

六、保守党的秘密。

七、对党有信心。

八、百折不挠,永不叛党。

我佩服的同时,还认为我们家族都该感谢您才是。是您让这个普通家族有了“红色基因”、红色遗传。当然,不光有了这些,还有了社会地位,毕竟,我们在偌大的福村里是小族人。

说到族,其实咱们根本谈不上。在一个三千多口人的村子里,咱们仅有四户人家,比起人家福家、王家、张家、刘家,甚至夏家、吴家,咱们哪里称得上“族”啊,人家最少也有三十多户呢!但是,他们可以互相争斗,互相拆台,互相瞧不起,却没有人瞧不起咱们,这就是您的功劳啊!算是您开创的一份无量的功德。咱们家,在福村解放后的历史上,已经出了三任支书,人人都说咱们是“支书世家”。别姓的支书也有好几个,清一色的,无一例外地让村民告状下了台。不是贪污,就是公报私仇,或者是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而咱们爷儿仨,从没有犯过类似错误,这与您的训导有关,与“基因”有关啊!也许别人不知道,以前我看您时,您总是说,我老了,肚里墨水又少,你给我好好讲讲“三个代表”和“科学发展观”吧。您是那样的虔诚,让我感动。您都这样,对一个理想的信念如此赤诚,我一个小字辈能说什么呢?

还有一次,记得我上任前的一个晚上,您提了一瓶酒,找我喝。等瓶子空了,您朝空瓶子里吹了口气,发出呜呜的幽响。您笑着说:“阿辽沙,看见这瓶子了吧。它盛酒,喝起来舒心畅快。但它也可以盛毒药,喝下去,那可要出人命的!干支书呀,其实就是个空瓶子,看你本人愿意盛酒还是盛药了……”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我虽然解释不清您的“瓶子”理论,但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我当然愿意做那个装“酒”的瓶子啊!

也正是因为咱们三代支书全都是装酒的“瓶子”,人家才尊重咱,才在外边言论,说咱们家族的人当了支书,他们放心。

那时,我俩没有谈“红色基因”问题。当然,以您只上过一年学的底子,也不会明白什么是“基因”,更何况“红色基因”。

这是我偶尔与父亲谈论的话题。他赞成我,甚至举出反证,说如果你爷爷那时当了土匪,跟共产党干起来,那咱家的历史肯定就得改写了。他笑道:“那样的话,他就没有种下健康的基因啊!”

当然,这个问题,我还没有跟您的重孙女谈。她如今已经干了一年的村官啦。她跟咱们都不同,她是正经八百的本科生,是凭本事考上村官的。尽管她偶尔发短信给我,说自己的不易,感叹自己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在基层工作起来就方便了,等等。我除了鼓励,就是把您的“瓶子”理论说与她,其余的,我真不晓得说什么。她是大学生,我是高中生。她参加过省党校的短训班,我却连市党校的培训班都没有参加过,只参加过县的。比起她,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包子”啊!我有种感觉,她肯定能干好,从咱们家出去的干部,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我们有“红色基因”啊!“基因”是现代人最喜欢谈论的话题之一,我对这个有兴趣。

昨天,福村来看我的人说,四板桥的蛮子婶撞见了您。她又哭又闹,非要跟着来看我不行。她以您的口吻说话,学得惟妙惟肖,一点也没了四川蛮音,完全是您在说话。“您”说:“我孙子阿辽沙好心办事,却遭此横祸,如果真的死了,一时半会儿,谁能顶替他呀?!”旁边有人哭了……爷爷,我之所以兢兢业业干这个支书,不图名不图利,也耽误了进城挣大钱,多半是因为您的鼓动。现在听到他们这么说,我泪眼婆娑,心痛不已。我知道,您在时时刻刻看着我呢!我没哭,佯装轻松地对那些人说:“人死如灯灭,咱们共产党不信那个。再说蛮子婶有精神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的。”可是,他们一走,我蒙上被子,泪流不止。爷爷呀,当您的孙子,尤其是当了这个支书,真的不容易啊!

愿您在天之灵安息,别再担心我啦!

孙子:常玉明

龙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