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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没开灯的夜晚,月亮朦朦胧胧。

陈大海换上了新的内衣裤,被清洗干净安置在了床上,屋里子还有腌臜的气味凝结不散,怕晚上太冷陈大海会着凉,恒一没有开窗,只是打开了卫生间的排风扇。

洗完了衣服晾好,恒一回到床边,看见陈大海还没有睡,把收音机调到最小音量,一脸满足笑眯眯的听着。

“咋还不睡啊。”恒一过去没收了他的收音机,关掉电源,掖进他枕头下面。

陈大海也不做声,摇头晃脑,一副得意的样子。

恒一看他那样子,表情也柔和了一些,“咋了爷,捡着宝了?”

陈大海“啊”一声,惜字如金。

陈大海精神头挺好,但细看上去,确实见老,疾病会骤然消耗掉一个人储存几十年的能量。脸皮只剩薄薄的一层贴着他脸上的骨骼,眉毛有几根突兀的长,眼神暗淡是不能逆转的衰老的征兆,那是时间的魔法,从来没人能够忤逆。

恒一把热水袋塞进陈大海的被窝里,问:“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好?有什么特别想吃的,我明天买回来。”

陈大海认真想了想,说听见广播里放的广告,一辈子没吃过那洋快餐,不知道是个啥味,想来个汉堡尝尝。

恒一想说那东西还不如早点摊子上卖的肉夹馍好吃呢。

陈大海向往完吃的,又把手拢住恒一冰凉的一双手,青筋暴露的手背皴裂的像树皮,他用目光一点点摩挲着恒一年轻的脸孔,不知道在透过他看着谁的样子,温和慈爱的轻声问:“爷爷是不是你的累赘?”

“你说啥呢,我从来没那么想,你也别那么想。”恒一不满的看他一眼,“爷,你想要啥就直说,跟我不用拐弯抹角。”

“爷啥也不要,就是心疼你。”陈大海听到想听的答案,笑得更加惬意。

恒一暗忖着陈大海的心态,大概无非就是想得到恒一对他不会抛弃的承诺,也没太当回事,说着自己的计划,让对方放心。

“我们也快期末考试了,学的那些东西我不耐烦听,未必能考好,原本想着的奖学金估计没谱了。”

“诶,瞎说,”陈大海打断他,“你最上进了,又聪明,你考不好我可不信。”

恒一拖个凳子坐他旁边,“无所谓了,我本来也不在意那点奖学金。爷,我都找好工作了,寒假帮陈鹏的同学去补习功课,当家教,给的比奖学金多。”

“那敢情好,我孙子这么小就能给人家当先生了?那让陈小鹏也去呗,在哪学习不是学,还给家里省取暖费。”

“是,人家要是同意,我就带上他。”恒一笑了一下,“家教一天估计也就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我还能打一份工呢,奶茶店小酒馆那些的兼职倒是容易找,就是欺负在校生,一说是假期工,就使劲压工资,所以我琢磨着,不行就去工地,听说扎钢筋上手快,一天一结钱,还......”

“你说什么?”陈大海面目突然狰狞的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

“我也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爷爷突然就跟疯了似的,满嘴胡话,拽我,丢东西,自己站不稳还要往外跑,我去拦他,他仰着脖子尖叫,最后邻居都报警了,又连夜送去医院,打了镇静剂才好。”恒一闷声陈述。

又一辆公交车进站,零星几个乘客上下。

“现在怎么样了?”陈藿问。

恒一叹口气,“回家了,不爱说话,那晚的事情好像忘了没再提,但也没什么精神,后来突然和我说有个查水表的白天给他送吃的了——其实那是二叔来给他送饭。”

陈大海的阿尔兹海默症起初症状并不明显,最多也就是忘了东西在哪,在外面迷过几次路,身边都是没经历过这种事的晚辈,琢磨对生活也没大影响,所以至今谁也没拿这病当个病看。

恒一那晚给吓得六神无措,身边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睡不着上网搜索了一下相关病人的病程,这一下心里就像让人给捅了个大窟窿,野风口的破纸灯笼似的,呼呼的冒凉气。

看半天没等来一句瓷实话,恒一啧了一声,“你倒是说话啊!”

“知道了,我晚上下班之后,回去。”陈藿垂着头说。

恒一站起来要走。

陈藿从后面喊了他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全部的现金,塞给恒一。

“我不要,我有钱!”恒一声调一下提起来。

能有什么钱,陈大海半夜去一趟医院,几个检查一做,就能把他兜掏得比脸还干净。

陈藿没理会他,比他先转身了店里。

晚上加了一会班给两条拉布拉多洗完澡,又轮到陈藿值日搞店内卫生,她之前一直借住在店里的小行军床上,最近有个店员的室友回老家了,还剩大半个月房租白空着,陈藿又借住去了那里。

重走西涌巷道不必躲躲闪闪的感觉,也是久违了。

这时候西涌正是热闹的宵夜时间,主街上的小店都摆起了路边摊,塑料凳折叠桌,把路都沾满了。

走过最黑的一条没有路灯的巷口,屋檐下一点烟头的橘光忽闪,陈藿听见一声冷笑,无视的继续往前走。

黑影里杨勇无声无息的换了个方向,几分钟之后,就抄近路堵住了陈藿的前路。

“我身上现在没钱。”陈藿垂着头,木然的说,“还要等几天才发工资。”

杨勇把烟蒂咬在犬齿间,眼神阴戾的盯着陈藿,脚下不疾不徐的绕着她踱了一圈。

“趁着王经理去外地,你又敢回来了,以后长点心吧。”

陈藿手抄在衣兜里,欲往前走。

杨勇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领口,几乎将她半提了起来,“衣服不错啊,不会是你自己买的吧。”

陈藿反手一个耳光挥过去,被杨勇半路拦截挡住了手,领口被松开,陈藿扯下褶皱的衣襟径直走了。

回到家门口,还没等调整情绪,陈湖已经推开了门,探着头冲她有气无力的笑了笑,“快,听见脚步声就猜到是你,我都困了,就等你了。”

陈藿默然的走进门里,陈湖快速反手关上了门,搓着手坐下了。

陈藿扫了一眼,这屋子几乎和自己离开的时候全然变了模样,被打砸了那么一回,所有经年的老物件几乎全没有了,客厅看不出颜色的老沙发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不知哪掏蹬过来对付事的几把凳子和掉了角的茶几。

恒一从卧室走出来,抿着嘴冲陈藿轻声问:“吃饭了吗?”

陈藿点头。

陈湖从身体深处打了绵长的哈欠,泪眼迷蒙的看着陈藿,突然笑了一声:“看你怎么有点胖了,看来挺享福的,伙食也不错,生活也不错,挺好,挺好,”他嘶了一声搓搓手,“虽说女孩不是传宗接代的,但眼看着家里这么困难,你爸也不在了,你就算冲着你爸,也不能袖手旁观站干岸是不是,多少搭把手吧,光自己享福去,哈欠~那也太不地道了吧。”

陈湖这话太熟稔了,搁他这里,再久没见的沟壑仿佛也能瞬间弥合,他就像天天都能见到侄女那么日常,多一点不愿动动脑子去想。毕竟在他那里,谁不是那么活着,谁都能活着,谁也不比谁强。

陈藿拿眼神去询问恒一。

恒一遇事不安,大多数时候是年轻,但最主要的是他在这个家里没有立场,也没身份。

不明不白的,拿什么主意都像有掣肘。

他清了清嗓子,走到陈藿身边,“家里这情况,医生说已经不太适合放爷爷一个人整天这么待着了,最好白天能有人看着点,或者,送去养老院,有专业的人照顾,有针对性的做一些思维训练,还能延缓病程的发展。”

“哟,”陈湖跟牙疼似的那么一吸溜,“听说养老院的护工总打人呢,拿冷水喷头呲脑袋,拿拖鞋扇嘴,往饭里弹烟灰吐痰,”他摇摇头,“我亲爹我最清楚,他去了指定是最挨收拾那伙的,得烦得让人家一天打八遍。”话说完看那两个小的都看他,一摊手,“你们有钱你们就送,还省得我白天送饭了呢。”

恒一压下胸口梗着的一口气,看陈藿:“大多数养老院都不那样,我今天打电话问了,离西涌不远,有家规模不大的,收费也还合理,而且现在对养老院风评不是不太好么,人家说院里都安装摄像头了,家属可以24小时在手机上切视频看家里老人的情况,绝不会存在虐待的问题。”

“多少钱?”陈藿问。

恒一抿了下嘴唇,“六千五。”

“什么?”陈湖惊得拍了一下手,“你们可真有钱。”

“六千五是能自理的老人,”恒一接着说完,“爷爷这种情况,暂时还得算不能自理的老人,一个月八千。”

房间里一阵沉默。

陈湖抬手搓了搓干燥起皮的脸,觉得这屋里的事已经没有自己参与的必要了。

陈藿心里算了算自己的收入,就算用空闲时间再去兼份工,就算再加上恒一打工的收入,将将巴巴的凑够了,那俩人就真连日常生活费都拿不出来了。

她就算了,总能将就,但恒一呢,那么大个小伙子,学杂费总不能一分钱不花,去食堂总不至于顿顿啃馒头就着免费的萝卜紫菜汤。

陈藿知道那滋味,身体的伤害事小,更难忍受的会是坠在脖子上,勒得人永远抬不起头来的自尊心。会永远不敢争取,会一有人笑脸相迎,就自卑得躲远。她不想恒一也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