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师在讲台上敲着黑板,讲数学题讲得全班学生昏昏欲睡。
每张课桌上都垒砌着城墙一般的书本习题册,每个书墙凹口处都有一个黑漆漆的脑袋,眉毛下头挂着两只黑眼圈儿。
在慢班,老师最爱干的就是敲黑板,平均半分钟闹出些动静,把那些溜号学生的注意力拉扯回来一些,能多灌进去一个知识点是一个知识点。但在“尖子班”倒是不必那么费心了,比如此刻陈鹏埋头明晃晃做着英语卷子,上头数学老师就跟没看见一样。
“刘大雄,墙上长花了你一直看?来,你站起来把我刚才讲得题再说一遍,”老师一个粉笔头猝不及防扔到某人脑袋上,在毛寸上留下一撮白灰,“还有几天高考了?我就问你还有几天高考了?还浪呢?大海都浪不过你吧?你同桌看你一眼是不是都得晕船?再溜号你就上我跟前来站着听!”
刘大雄也就溜号不超过三秒,就被老师怼成了筛子,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一张脸通红,“老师,你咋不说陈......”
“陈鹏是吧?”老师截断他的话,书往讲台上一甩,“你有本事不听课都能固定年级考前十,你别说看墙,你上房,老师都不说你,还给你海豹鼓掌,行不行?和人家比,你有那能耐吗?毛病!”
“老师,你......”
“你什么你?”
“我......”
“我什么我?”老师瞪他一眼,拿起书又掐断一截粉笔,“别浪费大家时间,没空搭理你!好好听课!”
刘大雄看着前排几个同学笑得肩膀直抽抽——里头就有陈鹏。
课间。
陈鹏去上厕所,他总被奚落,习惯性的慢了一会儿人少时才去,直接进了隔间。
按了水箱,“哗”的一声,与此同时,门板上头扣下来一桶水,把陈鹏直接浇了个透心凉。
“谁啊!”陈鹏条件反射的喊了一声,外头也没动静,他瘦弱的小身板冷得直哆嗦,趁着里头衬衫湿透之前,赶紧弯下腰,快速把校服外套拽下来,擦了一把头脸,但还是有冷水顺着脖子根流进了后衣领,在脊柱所经之处引起了阵阵颤栗。
“谁啊!缺德带冒烟的,有种你吱声!”陈鹏去拉门,怎么也拉不开,直到打上课铃了,才有个外班不认识的同学来给他拉开了门。
“大恩不言谢!”陈鹏一抱拳,大步往班级赶。
跑回班里,语文老师都来了,他敲敲门,老师点点头让他回去,才走两三步,就听后面有人说:“学霸这是尿裤子了吗?”
大家被吸引了目光,都去看陈鹏的裤子,别说,从湿痕来看,还真像。
陈鹏指着出声的刘大雄,“又是你干的?”
刘大雄一只手拢在耳朵边,“你说啥?你说这是我帮你尿的?”
全班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为人比较温柔,“啧”了一声,细声细气的说:“行了,上课了还开什么玩笑,再闹我告诉你们班主任去了!”
刘大雄挑挑眉,挑衅的看着陈鹏。
陈鹏也不好再说什么,闷着头回了座位,往座位上一坐又是一个激灵,裤子里头连内裤都湿了半截,那感受真叫一个酸爽。
陈鹏打开笔记本,力透纸背大写了几十遍“臭不要脸”,写到字都有点快不认识了,才缓过这口气来。
突然,门被敲响了,一个又高又壮的青年男人探进来半边身体,一头一脸的汗,薄薄的运动衫也包裹不住喷张的肌肉,挽起的袖子底下是整条花臂,脖子上还挂着一副拳击手套,看起来眉目十分凶残。
“你、你找谁?”语文老师冷不防给吓了一跳。
全班都给这“社会人”惊着了,一刹那安静如鸡。
那青年斜吹了一口气,痞气十足的递过一个袋子,沉着嗓子说:“我是陈鹏的家里人,给他送个东西,不好意思。”说完眼神睥睨了一圈后半间教室的男生们。
陈鹏赶紧跑过去接了袋子,又低眉顺眼的跑回自己座位。
青年也没久留,架势十足的转身走了。
一群半大的孩子,再逞能也还是好忽悠,越中二越畏惧,好几个男生眼珠子都溜溜的转了一会儿。
陈鹏压着心里头的劲头,没有回头去看刘大雄的面部表情,把那袋子塞进桌膛里,一只手偷偷摸摸伸进去摸,摸来摸去就一卷卫生纸......
*
陈藿无声无息的工作。
酒蒙子倒是不招惹她了,事实上,也没有人招惹她,整个工厂都没人和她搭话了,连小妹都离她远远的。
实在碰到一处,小妹就跟触电门了似的一下子弹开,还客气的做个手势,嘴里快速嘟囔着:“你先,你先。”
客气又彻底的疏离。
老板几次欲言又止,陈藿不知道对方是想安慰自己,还是打算辞退自己。
哪种都无所谓。
中午领工作盒饭的时候,她特意慢了一会儿,等大家都走开了,才走上前去——塑料袋里只有一盒孤零零的白饭。
陈藿拿着一盒白饭走进老板的办公室。
“怎么了?”
陈藿语气平淡,“当初谈好的工资包含一顿午餐,今天只有一盒白饭,是不是应该把菜折成钱补给我?”
老板脸色从茫然慢慢转变成不悦,站起身来往外看了一眼,小声说:“一会儿我去问问,看今天是谁订错饭了,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别闹情绪了,要不吃盒泡面将就一下?”说着,从自己柜子里拿出一碗桶面。
陈藿没接,眉眼微垂,“昨天我加班赶完了活儿,你说好的钱今天还没给我,午餐盒饭十五元标准,一盒饭两元,这十三块钱你也得给我。”
老板眉间皱出一道深痕,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眼睛眯了眯,冷笑了一声:“陈藿,我待你可不薄。”
“你拿钱雇我干活儿,我也没偷过懒。”陈藿说。
老板沉默了一会儿,神色透出些厌烦,打开桌上的电脑,一板一眼的算了算,又拿出手机转账,随即手机往桌上一扔,冷声说:“包括今天上午的工资,我一分一厘没有欠你的,收拾收拾,下午就不用干了。”
“好。”陈藿低头看了一下到账短信,拿着那盒白饭,单手跨上了包,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酒蒙子斜倚着门框,冷眼唾了一口在地上。
*
陈鹏照例翘了晚自习,一路小跑窜到了学校后门的胡同。
“你可真行啊,出其不意,天降神......阿嚏!兵。”他原地跳了一下,想拍拍对方肩膀,结果没够着。
恒一正拿一张湿巾擦胳膊,皮肤搓红一片,不耐烦的说:“这三无产品真够呛。”
“还有没有?给我也试试?”陈鹏看着假花臂甚是感兴趣。
恒一从背包里掏出一沓纹身贴纸,全塞给了陈鹏。
“你买这么多?”陈鹏震惊了,一张张翻看,“你要贴个花背啊?那不得吓死刘大雄那撮鸟人。”
“三元店买的,一捆就这么多。”恒一丢了湿巾,拉下袖子,“这就行了吧,那些人知道你没说大话应该就能消停点了吧。”
陈鹏耸肩,“暂时应该没事了,我下课看刘大雄,他都没看我。”
恒一无语,“你们高中生还是小学生,还对眼神玩呢?我看我都多余去。”
“你不懂,在动物界的法则中,眼神挑衅可是雄竞中最不能忍的一种。”陈鹏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溜溜梅含进嘴里,鼓着一侧腮帮子斜眼看着恒一,“你瞅啥?”
恒一“嘶”了一声,瞬间暴躁道:“瞅你咋的,霍比特人,不光瞅,我还抽你呢!”
恒一吐出梅核儿,翻了个白眼,“我在给你亲身示范呢,不带侮辱人的!”
“行了,走吧。”恒一扯小鸡似的扯住陈鹏的衣领。
陈鹏“诶诶”的叫了几声,推开恒一的爪子,好说好商量,“你看,你今天出场方式不是咱们商量好的,虽然也有一些效果,但毕竟也算违约行为,酬金是不是应该打个折?”
恒一抬腿要踹人。
陈鹏一扭躲开了,还是继续努力道:“这样,这样,咱们分期付款行不行?一个月评估一次效果,高考前要是......”
“闭嘴!老子不要你钱了!给我也干件事,”恒一恨不得把他嘴给塞上,“你们家基因是不是到你这突变了?话不多能死啊?”
“行行行,”陈鹏听见这话也不挣扎了,顺从的被拖着走,“不谈钱,万事好商量啊。”
*
陈藿在人才市场看招聘广告。
她年纪不大,按理工作也不难找,但出奇的今天就是一个合适的都没有,要么是有个基本的学历要求——她连高中都没毕业,要么是压价压得厉害,或者稍微需要点体力的,人家一看她身板儿就充满嫌弃,连工地做饭的都没要她。
打工不难找,今天不行就明天再看,陈藿被接连拒绝了几次,打算直接去街上走走,看那些店家贴在橱窗里的招工广告有没有机会。
走了片刻,手机进来一个陌生的电话。
陈藿看了一眼,直接挂了。
那电话倒是契而不舍,又被挂断两次之后,直接发了个信息过来。
半个小时后,陈藿按照短信里的地址,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靠窗位置坐着一个中年女人,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过来,大概想笑,但又很勉强,最后徒留一丝撕裂的别扭。
“陈藿啊,来、坐吧。”
陈藿定定的看了她几秒,没有叫人,坐在了她对面。
女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刻意的清了清嗓子,把面前的咖啡推过去,“那个,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给你点了一杯卡布奇诺,你......尝尝。”
陈藿没搭话。
沉默太尴尬了,女人满脸挣扎,甚至有几次,陈藿看她指尖抠着椅子把手,有种下一秒几乎就要跳起来逃走的冲动。
不知道什么神秘力量压制住了那股冲动,女人最终说了一声,“对不起,老师和你道个歉。”
陈藿原本还在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万万没想到对方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瞳孔闪了闪,直直的看着对方。
“什么?”
万事开头难,胡老师说出了最难的,就像打破了某种枷锁,叹了口气,神情也正常了些,“陈藿,听说你辍学后,生活不是太好,老师当初没有对你的家庭情况做太深的了解,当时在处理你的事情时有些冲动和武断了,老师有些愧疚,想和你道歉,也想问问你的情况,看能不能帮你解决点困难?”
陈藿非常缓慢的摇了摇头。
胡老师不怕陈藿大哭大闹,甚至出言不逊直接指责自己,最怕的就是眼下这种,貌似任她如何表现,对方都毫无反馈,犹如她自己的一场独角戏。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放了一点钱。
“这个......”她有些迟疑的往前推。
陈藿的眼神盯在了信封上,但没有动。
胡老师暗自掐了掐自己的腿肉,说:“王秀妍的手表后来......我看见她戴了,你说没有拿,老师应该当时再多方调查一下的,但因为你们俩发生了矛盾,她毕竟摔折了腿,是不是?她说你推她,你又什么都不说,要是你是老师,你说你能信谁?后来......就是看见她戴那块手表之后,老师给你叔叔打过电话,问他你的情况,也提议如果还想读书,老师可以帮你联系个职业高中,但你叔叔说不用了,说打工也挺好的,所以......所以老师也就没再......”
胡老师停顿了一下去看陈藿的表情,见对方还是只盯着信封不动,赶紧完成任务似的继续说:“那时候老师家里也有些事情,所以心情不大好,也不够耐心,但王秀妍毕竟没有亲口承认冤枉了你,那老师也不能确定......今天来找你呢,还是出于老师的私心,无论如何,你当时还是个孩子,可老师也毕竟不是圣人,虽然情有可原,但终究心里还是有些愧疚的......陈藿,老师今天郑重的和你说声对不起,希望你......希望咱们以后都轻装上阵,去过没有负担的人生,好吗?”
胡老师眼神真诚的望向陈藿,“未来的路还很长,你也还年轻,不要拘泥于一些已经发生的小事,如果你以后有什么困难,还是可以来找老师的,老师永远都是你的......”
陈藿站起身,把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粉红色的纸币,一张一张点过,十张。然后她把钱放进包里,又把信封推了回去。
她身量不高,站起身,也只是微微的俯视着胡老师。
胡老师见她收了钱,心中一松,笑着说:“你原谅老师了吗?”
陈藿轻声说:“不原谅。”
*
“曲老师,回来了。”
“诶诶,下班了,买菜去啊?”
“是。”
“曲老师,今儿回来的早啊。”
“诶,今天不塞车。”
老曲慢条斯理的锁了车,往家属楼走。
眼下正是人来人往最热闹的时候,彼此即便不是直接同事也都脸熟,多半知根知底。
他人缘挺好,几十米的一条小路,好多人和他打招呼。
不远处一群退休的老头老太太早早开始占领小篮球场准备跳广场舞了。
老曲脚步轻快,哼着流行歌曲,想着晚上吃完饭可以和老婆去看场电影,系里发了几张电影票......
“啪”!
什么稀软的东西砸了他一头一脸!
随即一股恶臭顺着鼻腔冲上大脑,都来不及细想,老曲“嗷”的一声,踉跄两步,扶着树就吐了出来。
周围几个路人忍不住驻足,想上前又纷纷停住,“曲老师?这......这是......”
有人掐着鼻子惊呼,“这是狗屎吧?”
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的男孩从树上跳下来,红领巾当口罩蒙住口鼻,看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掐腰边哭边喊:“曲径通,你不要脸,你自己有老婆孩子,为什么还要当小三,衣冠禽兽,枉为人师!”
“什么?”
“哪来的小学生?”
“孩子,你别瞎说!曲老师怎么会......”
老曲吐了一通,勉强直起腰,用袖子抹了一下脑门,一口气没憋住,又吐起来。
小学生哭得更厉害了,扯着脖子嚎:“你不要再给我姥姥写情书了,我姥姥看不上你,再来破坏我姥姥的家庭,我就拿弹弓崩你家窗户,去你们学校拉横幅!”
人群越聚越多,不知道谁深吸了一口气,压着嗓子说:“没想到曲老师居然喜欢姐弟恋......”
“哎呀妈呀......时代真是不一样了......”
大家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老曲胃都要吐出来了,晕头胀脑的听了一耳朵,气得肺管要炸,抬起头要找那小孩理论,结果他刚一动,人群呼啦一下急急往后躲闪了一米,趁着这乱哄哄的架势,那小孩扎进人堆儿里,刺溜一下就没影儿了。
*
张聿白加了一会儿班,就见老袁走过来,笑着大声和大伙儿说:“新领导给大家点的外卖,中萃路那家日料店,有鳗鱼饭,有鲍鱼饭,想吃什么自己过来拿。”
大家欢呼一声,跑过来选便当和饮料。
老袁拿着两盒包装明显更精致的食盒走到张聿白座位旁,“还是老同学亲啊,点名给你的刺身,不便宜。”
张聿白有点尴尬,没接食盒,反而错开手,拿起自己的杯子,干笑着起身去接水。
“这怎么区别对待啊,还有海胆饭!”吴昊大声说。
张聿白把那两个食盒推给小弟,“你和大家分了吧。”
“不要不要,”吴昊赶紧摆手,“这是你老同学给你的爱心,我们哪敢分享。”
张聿白一愣,“你怎么知道?”
吴昊笑得暧昧,“这有什么瞒着的,人家领导都不遮掩,你还不好意思承认,老大,以后咱们组都跟你沾光了吧。”
吴昊能知道,估计全所都知道了。
张聿白皱眉去茶水间接水,不知道友见搞这么一出儿,是有意还是顺水推舟。
“水满了,想什么呢。”老袁跟在后头,伸手替他关了开关。
张聿白不过晃了个神,冲老袁笑了下。
要走,又被老袁拉住。
老袁凑近些,低声说:“我看你俩之间,是不是有点儿什么?”
张聿白垂下头,不痛不痒的回:“有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了,”老袁笑笑,“但人家这姿态拿出来了,你也别端着了,以后毕竟一起工作,总僵着也不好,是不是?”
张聿白不置可否。
老袁跟他出来,到了走廊上,又接着说:“那合同,你快点给我个定心丸啊。”
“我再想想。”张聿白说。
“诶,”老袁拉住他,往窗边扯了扯,“我真是为你好——当然,我也有我的私心,不过咱就说实在的,这回提主任建筑师,咱们所是不是就你最有资格,这可是公认的了,你主创建筑师出去找工作,那和主任建筑师能一样吗?职级,薪资,可都不是一个level的,是不是?”
张聿白抬眼。
老袁笑着拉远了距离,给他整了整衣领,笑着说:“咱俩互相成全,嗯?”
以前那些温情牌要是空头支票,这回老袁就是真切下鱼饵了。
张聿白自己心里也有些谱儿,论起方方面面,年底提职,自己确实是现有人员里最有资格的,所以老袁这话不是敷衍自己,也不算空穴来风。
To be,or not to be,这是一个问题。
张聿白自认也是个俗人。
要不咬咬牙再坚持坚持?
回到座位,看到“特殊照顾”果然被吴昊他们给分了。
张聿白没有食欲,揣着心事到快到家门口了,才觉出一丝饿来。
时间已经接近午夜,路上行人稀少,只有路灯孑然。
张聿白在到家前的最后一个路口转回身,打算去便利店随便买点什么充饥。
路边蜷着的身影忽然站起来。
张聿白吓了一跳,直到那身影走到路灯底下,才看出那人是陈藿。
“你......等我有事?”张聿白不确定的问。
这季节的夜风已经并不柔和了,两人的脸都冻得发白,肌肉僵硬。
陈藿小小的身形在外套里更显单薄,她缩着肩膀,吃力的抬起手里的袋子。
“我想......请你吃刀削面,可好像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