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天堂》
在最近出版的《埃科谈文学》一书中,有一篇《阅读〈天堂〉》,谈但丁《神曲》的第三部分。《天堂》旧译多作《天堂篇》,译者在这里去掉一个“篇”字,多少有一点巧思。
“……《天堂》很少被人阅读或者得到正确评价,它的单调呆板让人觉得无趣”。埃科的文章从德·桑克蒂斯《意大利文学史》中的一段评述切入,他认为这的确说出了一个文学史上的事实,进而他陈述自己的看法:“《天堂》自然是《神曲》三个部分里最美的。”虽然这看起来,似乎也只是艾略特半个多世纪之前论断的回声。在一九二九年撰写的《但丁》一文中,艾略特强调,“《天堂篇》达到了诗迄今为止所达到的最高峰,将来也不会有人超过这一高度”。
我很喜欢这样的独断,当然倘若仅仅满足于此,就会像那些趋炎附势的读书人一样,他们当面盛赞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而背后却从不会将它读完。人们总会被某些自己肉身未曾经历之物,以及心智无法想象之物所震慑,但更好的对待方式,不是盲目的服从,却是睁大双眼跟从作者竭力体验他所体验的一切,并抵达想象的极限,就像但丁跟从维吉尔漫游地狱又自炼狱缓缓上升一样。但倘若要进一步探问更高处,要阅读“天堂”,单靠导师是不够的,维吉尔需要让位于贝雅特丽齐,个人的探索需要让位于对爱的服从。弗朗切斯卡和保罗在地狱中永不分离的彼此对等之爱,注定是动人的,但依旧还有更为动人的爱,那就是但丁之于贝雅特丽齐的不对等的爱。博尔赫斯清楚这一点,在关于但丁的随笔中,他说,“对于但丁,贝雅特丽齐的存在是无穷无尽的。对于贝雅特丽齐,但丁却微不足道,甚至什么都不是”。然而,一切的成就,最终都属于那个“爱得更多的人”,或者说,整部《天堂篇》乃至更多的杰作,就是诞生于这种不对等的爱所引发的动力场中。
明白爱是至死也存在的情感,这是《地狱篇》极易动人之处,但明白有些爱是凡人无法占有的光辉,这却是《天堂篇》可以慰藉人的地方。弗里切罗在《但丁:皈依的诗学》中告诉我们,“从奥古斯丁开始,中世纪坚持认为,在爱欲与语言之间存在着关联。爱欲想要达到的是凡人无法获得的东西,语言想要达到的是静默的意义。人的欲望中有一种不完满,正是这种不完满迫使灵魂去超越……与此类似,语言与诗歌是一种连续的苦修,它们指向比自己高的东西”。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一个新笔记本上抄了不少朱维基的《神曲》译诗,他的翻译句法惯有的笨重,在处理《天堂篇》时似乎反倒成为最大的优势,形成一种庄重、硬朗又清晰的音调,比如:
因为我见过玫瑰树,整个冬天
满身荆棘,坚硬而不许人触碰,
后来却开出朵朵诱人的鲜花。
(《天堂篇·第十三歌》)
诸如世界的生命和我自己的生命,
那为了使我活而忍受的死亡,
以及每个信仰者像我一样希望的天国,
连同上面说到的那种生动意识,
这一切都把我从歪曲的爱的大海里救出,
放在正直的爱的海岸上。
(《天堂篇·第二十六歌》)
为了感受这两段诗歌的美,我们并不需要重新成为中世纪的神学信徒,也不需要挣扎在众多知识性的注释和介绍文字中,但我们或许应该明白始终存在一些值得敬畏的更高之物,存在某种环绕于神学和爱欲以及哲学和爱欲之间的古老关系;明白在柏拉图、奥古斯丁、但丁乃至当世杰出作者之间可能存在的一脉相承;这些都是属于古典学的范畴。古典学不仅仅是一些固定不变的堪供卖弄的学院独门知识,更是适用于每个有志者的上出之学,是人类心性里对于卓越的渴求,这种渴求令我们不断向上,追逐更好的事物,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的眼光也在慢慢变化,
可是由于在我看的时候眼力在增强,
那唯一的颜容,就在我变化的时候,
也在我的眼光里发生着变幻。
(《天堂篇·第三十三歌》)
在《天堂篇》中,随着上升不断变化的,除了各种绚烂闪亮的光源之外,还有朝圣者但丁的眼力。从最初的目眩五色不能直视,到最后的眼力增强看清那唯一的颜容的变幻,这是但丁的成就,也可能是我们每个读者的成就。而初学者所谓的“眼高手低”,按照张文江老师的意思,其实始终只缘于眼力还不够高,还不够高。
回到埃科的文章。作为一位在中世纪传统中浸淫日久且又深谙现代学问的学者和作家,埃科在这篇短文里想纠正的,是两个关于但丁及其诗歌的常见误解,其一,《天堂篇》中对光明和色彩的描绘,仅仅是但丁个人作为艺术家的爱好和创造;其二,《天堂篇》企图达臻的所谓“纯粹知性的诗”是乏味和不可能的,因为那似乎是音乐要完成的任务。埃科指出,“但丁并没有凭空捏造他的光之诗论……一切有关天堂的意象其实都来自某些中世纪的传统,而对于当时的读者而言,这些都属于他们‘脑袋里的东西’,包括他们日常的想象及情感”;同时,“正是将但丁的诗放进‘知性的诗’的架构之后,才能使《天堂》现出迷人的一面,因为从彼时到今日,读者已经读过了约翰·邓恩、艾略特、瓦雷里或者博尔赫斯,所以明白了诗歌可以是形而上的热情”。这两点意见,涉及传统与个人才能的整体关系,以及诗与哲学的相通之处,是埃科提请读者注意的古典诗学常识,它们也可以被统摄在《天堂篇》最后一歌的诗句里:
我看见全宇宙的四散的书页,
完全被收集在那光明的深处,
由爱装订成完整的书卷。
(《天堂篇·第三十三歌》)
在那里,世界被看作一本书,于是,《天堂篇》也就是我们所能阅读到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