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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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胸放浪的女人倒不足惧,读《第二性》的女人会把他的骨头吃了——再吐出来。”
这是米歇尔在为她的小说家前夫操心。
实际上,在电影里,她需要为周围一切男人操心,包括公司里一群 IT直男下属,她那缺乏主见的儿子、杀人犯父亲,她的情人也是她好朋友的丈夫,以及强奸了她的邻居。很难想象这是一部以强暴场景开头的电影,因为受害人下一秒就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女人,一个大写的“她”——电影的名字。按照波伏娃《第二性》中的说法,这个世界上的女人既被男人以客体化的方式排除了,又得和男人连成一片。保罗·范霍文执导的这部电影,不止是随口调侃一句《第二性》而已。这本书出版后七十年,出现了像米歇尔这样的女人,她还是和男人连成一片,但她进化了,成了宇宙的中心。
这部电影的确潜藏着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范霍文曾在美国制造了著名的《本能》,而他来自欧洲荷兰。在预备拍摄《她》时,好莱坞女演员们纷纷拒绝了米歇尔这一角色,使得八十多岁的范霍文再做一次美国梦的希望破灭了,只好回到原著小说出产地——法国,回到伊莎贝尔·于佩尔身边,后者早就向他表示过愿意出演这部电影。事实证明,只有于佩尔,以及法国电影的漫长历史与全部语境,可以保证《她》的成功。
上帝保佑法兰西,因为法国电影完全是另一回事。一切异端、不伦、传奇,在法国电影里统统是日常生活,是人性本真,任何怪力乱神的事,都可以随便地发生又随便地结束了,就像逝水年华那么平淡而近自然,让人既无限热爱又有点受不了。法国电影情节假如平移到好莱坞,狗血度将会直线上升,大部分翻拍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失败了,这绝不如法国人给美国人送去一尊自由女神像那么简单。好莱坞的写实能力是很差的,价值观又腐朽,加上将法式情节理解成重口味游戏,分分钟摧毁法语电影中无边的现实主义。而《她》这样的电影,在女性的生存现实之外,表现的是更加哲理化的主题,因此也使得它变得更加危险了。
《她》的故事讲得通吗?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甚或亲身经历的,并不能就被我们认可为现实,尤其是对于那些被压抑掉的感受而言,当电影或小说作品再现人的经历时,越是针对缺乏话语权的人群,越容易让人产生并不现实的感觉。人的观念左右了认知能力,人往往只从自我观念出发筛选可理解的事件,我们看不到我们所不愿看到的东西,女人正是这一认知模式的受害者。从十七世纪女权运动的发生开始,自我表述就被看作是女人首先要争取的权利。而与此同时,也已经有过太多表述女性现实的陷阱,在这一点上,女人自己未必做得更好。
米歇尔的经验我们何曾有过,怎样指认她的所有经历,是属于女性的一些基本现实?一个社会主义者会觉得她身处优越阶层,独自住在大房子里,开着昂贵的汽车,拥有自己的游戏公司,而且动不动就想用钱来解决问题。那么,一个富有的女人与一个贫穷的女人相比,哪个身上更可能有全部的女性事实?在 2018 年墨西哥导演阿方索·卡隆(Alfonso cuarón)的电影《罗马》里,中产阶级主妇与家中的墨西哥女佣,遭遇各自不如意的人生,主妇为了照顾孩子,放弃了原来的工作,丈夫还是有了外遇,最后将她和一大群孩子抛弃。女佣也遭到男朋友始乱终弃,诞下了死婴。在墨西哥1970年代初街头运动的背景下,整个城市呈现混乱不堪的一面,庭院里的污水、狗粪、垃圾永远收拾不干净,男主人离开了这个家,而女人永远是留下来收拾残局的。海报上的广告语写上了“女人总是孤身一人”,就是为了强调两种阶层的女人趋同的处境。这虽然太过于直接,有点歪曲这部电影中空间表现的丰富性,但毕竟道出了某种不容忽视的东西。
《她》里的米歇尔,这个漂亮、富有,常常对别人颐指气使的五十多岁的女人,童年经验却极度破损,父亲是宗教极端分子,杀害了社区内二十几口人,将童年无知的小米歇尔也牵扯了进来,使她暴露在受害者和旁观者的视野中,成为媒体捕捉的对象,公众议论的话题。五十年后,她和母亲仍然没有躲过受害者的报复性袭击。电影里有几处镜头,她凝视新闻录影带里那个童年的自己,眼神极为空洞。我们无法通过如此空洞的眼神,理解她是怎样走过了半个世纪的人生。
我们对于时间的感知与对历史的理解结合在一起。历史,在不少女权主义者的眼中,是从男人讲述他们的故事开始的。男人把自己的故事讲成了一个连续体,而女人只在这个连续体的某些横断面上出现,由此女人的一生仿佛活在平行宇宙中,每一次自我观照都构成一种异质的经验。在描写大提琴家杜普蕾一生的电影《她比烟花寂寞》中,也有杜普蕾与童年时代的自己相遇的情景,但是从年幼的女孩身上,找不到任何大提琴家日后独特性格与行为方式的影子。电影似乎只是在说,她曾经幼小,曾经天真无邪。米歇尔与童年时期的自己对视,则是在说,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这个意义上,童年创伤既有着它的强烈影响,又未必真正构成任何作用,甚至也被物化了。在《她》后面的情节中,偷偷对女上司产生猥亵想象的男员工,电脑里就存储着米歇尔童年时的影像。
小女孩的经典形象,莫过于白雪公主,而表里不一的成年女性,肯定是那个后妈。在《她》之后,2018 年,于佩尔参演了女导演芳婷的电影《白雪公主》,她饰演一个后现代的邪恶母后。稍微愿意做一点复杂解读的人都可以看出,这一次,芳婷把白雪公主与后妈讲成了同一个人,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年轻时万众瞩目,与十二种类型的男人缠绵床笫,有用不完的精力与运气,然而终于年华老去,成了终日担心情人被更年轻的女人夺走的后妈。容颜衰老才是女人的魔咒,即使是波伏娃,也在《名士风流》的半自传体小说中,几次写到她对衰老的恐惧。为什么女人特别怕老?正是因为女人的历史是非连续的,并不构成持续发展所带来的积累和成熟,而只有非连续的无数个片段,这些片段之间缺乏有效关联,异质经验甚至可以彼此敌对。《白雪公主》里,后妈来到小镇寻找白雪公主,在一场狂欢舞会上,两人翩翩起舞,彼此的肢体粘连,仿佛成了同一个人。如果白雪公主就是过去的皇后,那么皇后就是与自我敌对、必须杀死过去的自己,这体现出女人在连续的历史里的绝望感。
《白雪公主》里的这位后母,与《她》里的米歇尔非常相像,她是一家酒店的总经理,没有丈夫,有一个三心二意的情人,两个角色在服装风格上都非常接近。当然,《白雪公主》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出生于卢森堡的电影导演安妮·芳婷,多次拍摄过出色的女性电影与同性恋电影,为人熟知的有《时尚先锋香奈儿》《重塑马文》等。2003年,她曾拍摄过一部非常有特点的法语电影《娜塔莉》,同样是波澜不惊地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奇异故事,由法国最好的几位演员出演,包括德帕迪约、芬妮·阿尔丹、艾曼纽·比阿等,体现出她对女性彼此之间情感关系的非凡理解。这部电影同样有一个糟糕至极的好莱坞翻拍版。
荷兰男人保罗·范霍文则拥有一种更为普遍的叙事能力。在《本能》中,他创造了金发尤物沙朗·斯通,既拥有性别拜物教的全部特征,又是一个不及物的谜,但范霍文的作品并不像一般好莱坞电影那样错乱,“本能”完全可以用任何一种有关“爱本能、死本能”的理论来顺利解析一番。电影结尾引入罗曼蒂克话语,即爱情消解了杀人冲动,男人陷入不可自拔的情欲谜团或许只求一死,女人却要给予其逃生的机会。
《她》里的米歇尔,或者于佩尔接下去演的任何一部电影里的女性角色,还可能爱上其他什么人吗?爱情是将自己交托出去,得以缝合一切自我与他者之间的问题。而女人已经付出了太多,如果她真的爱上了什么人,那么一切牺牲似乎都是应当的。
故此,越来越多的女性电影直接表达“她”的需求和欲望,并将这种需求和欲望本质化,这已经成为了自上世纪六十年代以来,从“女权主义”走向“女性主义”的最终结局。米歇尔在解释自己为什么要与好朋友的丈夫上床时,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因为当时我需要。在女性主义的语境里,这奇特地不被认为是自私,而被认为是解放。虽则如此,与之相关的矛盾与尴尬也随之出现了,越是追求利己,越会发现这个世界到处是于自己不利的地方:米歇尔绝对不能相信她的老母亲身边的那个男人,那个人也十分仇视她;她费尽心机要去干涉前夫的恋爱,因为这违背了他们之间各自不再生育、不涉及新的财产分配的约定;她的儿子和白人女友生下的孩子皮肤是黑色的,她必须提醒他去给孩子做 DNA鉴定;还有她雇人调查在公司里侮辱她的真凶,结果真凶就是她雇的那个人,而且还继续与她讨价还价……在这些方面她完全谈不上成功,甚至活得捉襟见肘。更不用说电影开头的那场强暴事件,使她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完全不是一个“穿普拉达的女王”的形象,而是时时感觉到威胁就在附近,草木皆兵,惶惶不可终日。更重要的是,强暴事件仿佛是一道撕裂的口子,逐渐暴露她生活中的种种被动。似乎人人都是既依靠她,又反对她。她虽手握一点资本,但也时刻在计算,是不是有人要侵犯她的权益,算计她的钱财,其紧张程度不亚于对强暴犯的恐惧。因此,除了遭逢创伤、暴力以外,世俗生活上的得失也是刻画这一人物的关键,一个现代日常生活中的看起来强大而无所不能的女性,其实是千疮百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