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为什么说“往里走,安顿自己”?
“往里走”这一说法是我自己常常用的,但却从未给它一个定义。这次得到机会,我想给大家讲一讲。“往里”这个“里”字,用通俗的话来说,也许叫“心”,也许叫“脑”,但不能用今天生理学上的“心”和“脑”来理解,它们应该是哲学上的名称。它们是主导人性格最内在的一个总机关,这个机关把外来的信息组织在一起;组织好了以后,将信息存储在一个总的数据库里。这个数据库是你的心态,包括感觉、知识、理解,甚至包括智慧的总和。
往里走,就是往内心的探索
用通俗的话来说,我们平常说的有“心”无“心”,大概就相当于这里面所指的“心”。像明朝王阳明讲的心学,也相当于从这个角度来看待世界。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说的“心”,跟今天生理学上所说的“脑”,可能在功能上有重叠的部分,但是二者并不能等同。心和脑之间是有差别的:心,是感情跟感官转换的地方;脑,是以理性的思考为主。我是中国人,我照着中国传统的解释,把这种心态,这种往内心的探求,称作“往里走”。
在我所写的《中国文化的精神》中,前半段讲的都是宇宙之间存在多少元素——这些元素和我们的生活、人生息息相关,能够影响我们的日常行为。中国传统的学问,就是把这些元素组织成为一套包括天、地、宇宙和人在内的知识系统。在书中,我也从饮食和中医两个角度做了更为具体的说明。这个知识系统中对世界的认知,最大的分类是“阴阳”的二分法,比如荤素、大小、燥湿、寒热等界限的划分。这种分类还可以不断细分、组合在一起,传统中国人借此分析和理解生活中观察、接收到的信息,甚至万事万物。
我举一个例子。董仲舒所认为的宇宙是一个从天到人的巨型系统,从外太空的各种星系到地球,到人的世界,到中国、中原乃至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都在其中。这是从空间上的同心圆去划分的。也有从功能上的同心圆去划分的,如:功能级别最高的管什么,次高的管什么……最低的管什么。除了空间上的远近,还有时间轴上的远近。比如祖宗与子孙之间的关系,就包括了过去、现在、未来。董仲舒设计了一个多向量、多维度的大网络系统,系统内部互相套叠、互相牵扯、互相影响。这就是董仲舒阴阳五行的“天人感应”理论,涉及宇宙万物跟人体、人的行为、人的群体之间的种种呼应和回报。董仲舒的系统非常巨大,也非常周密。当然在今天看来,他对太空的理解有很多缺陷,可是从哲学界的形而上学来说,这一套体系有相当值得佩服的地方,有很多地方和今天关于外太空的研究也相当接近。我们要知道他进行的是形而上学的假想,不是真正的观察和测验。但是,这样的假想居然能够与当今的实际观测和计算结果类似,这就很了不起了。
上述系统之内,各个层次的能量放射出去相互影响的结果,就是董仲舒所说的“天人感应”。古代中国所谓的“祥瑞”或“灾象”,就是根据这套理论推导出来的。这套朴素的宇宙感应论,和今天量子力学的力与质、空间与时间的互相感应,从理论上看有一些类似之处。在《中国文化的精神》里,我用了《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图做比喻,来模拟这个系统。在书中我特别强调了,每一个卦和其他的卦前后之间都有呼应——个别的卦太盛了,其他的卦就衰;个别的卦太弱了,其他的卦就旺;个别的卦太阴了,其他的卦就偏阳;个别的卦太阳了,其他的卦就偏阴。每个卦里的“卦象”,都是叠起来的各种形态和形式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周易》所描述的是一个动态的大网络系统,系统之内的各种元素彼此干扰,彼此套叠,彼此推动,彼此替换。这个动态系统可以用八卦的符号,即二进制的数字来表达。而且,八卦所呈现的也只是一个现象,具体会发展出什么结果,还取决于我们怎么看待、回应这种现象。比如,我们中国人常说的“否极泰来”,就是用六十四卦里面的“否”卦和“泰”卦来讲人生的道理。人生到了最倒霉的时候,我们也不要气馁,反而要振作、积极应对,扛过了最艰难的阶段,就完整地走完“否极泰来”这个过程了。反过来,我们还有句俗语叫“盛极必衰”:一个事物走到极盛的时候,一定会走下坡路。这对应着《周易》里面“乾”卦最上面一爻的“亢龙有悔”,阳数到了极点即是“亢龙”——“龙”是阳的象征,阳圆满到一个地步以后需要主动往回收敛,否则它无法承受不断膨胀的系统,就像一个气球充气到一定程度后会完全崩溃,令人追悔莫及。
八卦将自然、宇宙、人生各种现象和局面做了分类以后,告诉我们这些东西是彼此联系、互相影响的。作为一个人,面对种种现象我们要有一个回应。事情现在发展到了哪个地步,我们要做什么样的反思,从反思中能获得什么样的理解、觉悟,这一步的工作——对外在现象的观察、分类、讨论、应对等——最终一定会碰到心底那一部分东西,这也是我所说的“往里走”。
要将我们的感受、观察,投射到内心深处
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处事也罢,观察也罢,讨论也罢,陈述也罢,都是一个个的行为动作,这些动作都是理性在背后运行的产物。这个动作有过程,也有结果;有它的起因,也有它的转折和盛衰。所谓“往里走”,我们要看见周围的事物变化,也要感受到变化对自身的影响,还要找出对我们影响最深的部分。如此一来,外在的刺激就内化了。如果我们将对外观察的结果内化到心里,我们对外在事物的感受就不再是浮光掠影,而是有着深切的体会。这种体会能够促使我们反思,反思之后一定要存储在内心最深处的资料库中,并能时时刻刻照见我们的行为举止。每当这个资料库发出警告信号,我们就能警惕自己的不足、过分之处,或者是危险来临。
所以,“往里走”就是将我们的观察、感受投射到内心最深处,进行认真的思考——由此我们得到什么样的新的理解、新的教训,立刻就能从行为上反映出来。我们的日常生活里的许多事物,包括声音、颜色、别人跟我们谈话的内容、报纸上的消息,都是一股一股地打到我们心里。如果马虎过去了,就等于是走马观花,我们的心对这些事物没有感知。人生如果只到这个地步的话,我们对事物思考的深度就不够,反省的能力自然也就不够,甚至连提升自己的可能性都没有了。如此情景之下,再有用的信息对我们也产生不了刺激和影响。所以我经常讲,人过日子,听、看、想的时候,要往里头去思考,将观察的结果吸收、内化为自己的观念、行为,这是“往里走”的本义。
外在对我们的影响越小,心越安定
再回到《中国文化的精神》这本书,历史上有几个宗教的派系进入中国,但是被中国民间的信仰内化成普通民众能够接受的东西。那些术语、名词及名词间的关系等,在民俗信仰里边都被简化成若干符号。这些信息在民俗中以符号的方式直接呈现,跳过了思考的过程。但作为观察者,如果我们只跟着符号走,就不能理解所有来来去去的信息的内在意义,也不能理解这些信息对我们会产生多大的冲击,造成多大的影响。这些影响可善可恶,但是我们都不知道。这就等于跳到泥潭里洗澡,有的人出来后满身都是泥、草和各种渣子,但不知道怎么处理;有的人出来后马上冲洗干净,既得到了泥潭里的凉爽,又冲洗了身上的杂质——这个过程就是一个反思的过程、清理的过程。
能够训练自己做到这样并不容易,需要一层一层地自我提升,越往上越抽象——但是思维越抽象,涵盖面也越大。我们看书也好,听、讲或写文章也好,都可以让得到的信息在心里内化,从而增加心的敏锐度。若是能够长期进行这种训练,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帮助。因为我们看事看物不再只看表象,思考问题也不再局限于欢喜哀愁或得与失。面对问题时,若能超越得失、悲喜等种种感受,外在现象对我们的影响就越来越小,我们的心就更稳定了。
我们照镜子时,自己的喜怒和镜子里那个人是同步的,这是最直接的反应。我们要做到的,是看着镜子去想:我今天的面部表情跟昨天不一样,一定是我的内心变化了,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改变了。如果养成这样的习惯,就算身边发生了极小的事情,也能引导我们去调整、追寻自己的内心。
持续从事这样的自我训练,到后来有些人就“高”了。这个“高”不是指地位,也不是指钱财,而是指一个人的思考能力和敏感度提升到相当高的地步,这时他就能够从容处理自己和外界、他人的关系。而且这种人更不容易犯错,人生的懊悔更少。不仅如此,因为心的观察更为敏锐、细微,捕捉灵感的触角更多,人家感受不到的细节被我们感受到了,人家没有注意到的信息被我们抓到了。我们的感受力强,吸收力就强,消化外在信息的能力也会变强。经由如此种种训练,我们生命的内容就更丰富,放射出去的内心状态,就是更多的包容、更多的慈悲、更多的原谅、更多的超越。这样走,我们就能一步步提升能力、提升人格。
前面所说的,不是让大家去做超人,更不是叫大家去练内功和法术,而是我根据人生经验,对大家性情的调养、性格的规范提出一些方法。希望经由这种训练,大家能够树立远大的人生目标,同时在小事情上能放松自己,宽恕、体谅和怜悯他人。我希望能帮助大家开阔视野、扩大心胸——这不是靠打坐可以得到的,也不是靠读经可以得到的,更不是靠数呼吸可以得到的。这需要靠大家在生活和工作中不断观察、学习,并在回收、内化的过程中不断体会,不断领悟。
中国传统小说、戏剧里的“往里走”
对于中国的古典小说,我的解说与别人的解说并不一样,正好以此来给大家做范例。第一部小说是《三国演义》,如果在大街上问“桃园三结义”,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懂;提到诸葛亮,没有一个中国人不知道。《三国演义》可以说渗透到中国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三国演义》标榜的事情——义气。对他人许下承诺之后,要讲究道义。“刘关张”三弟兄结义时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后来,关羽兵败麦城被杀,张飞大怒之下失去理智,很粗暴地对待下属,最终被部下刺死。刘备则不顾国力兴兵伐吴,大军连营,结果被一把火烧得精光,败走白帝城。这三个人都是为了“义”,义薄云天。但是,本来他们结义的目的是恢复汉家天下,为了兄弟情义的承诺,他们把大目标丢掉了。其间关羽犯了个错,单独出兵去攻打中原——他以为自己的勇武是当时的武将第一,军队训练得好,能够用一把大刀打遍天下,打下了中原就迎接大哥过来恢复汉室。他的骄傲、自信,抹杀了一切的理性,在这上面撞了一个大的缺口以后,为义而结的事业跟着一起倒了。即使我们有崇高的理想,但如果一件小事情做错了,一次小的任性,就可能造成大的灾害。这种内心的感应,它的力量是极强极大的。
我平常喜欢听京剧,其中有一出《四郎探母》,知道京剧的人很少没看过这一出戏的,里面感人的地方很多。其中有一段杨四郎见母亲的情节。杨四郎流落番邦十四载,成为番邦的驸马;母亲佘太君押运银子、粮草来接济六郎弟弟的军队,在边塞上和番邦要对垒打仗。杨四郎听见消息,尽了一切努力,突破关口私自奔回宋营,为的就是见母亲一面,然后再回去。他冒着夫人和孩子被杀的危险去见母亲,见到之后又丢下弟弟、母亲及原来的夫人回去,免得害死番邦的夫人和孩子。这个大的矛盾里面,他没有做对一件事。他见到母亲的时候跪在地上,用膝盖爬到了母亲的身边,头放在母亲的膝盖上:“娘啊——”这一声喊,我记到今天。
1950年,我在台湾大学读二年级,有一个剧团到我们附近的军队眷属安置地演出。这里是军队的残兵败将携家带口到台湾居住的地方。当局让军人们自己用竹子盖房子,糊上水泥,刷上石灰,筚路蓝缕地建设居所。后来他们找到剧团来表演,安慰这些军人及其家属。我们学生之所以有机会看,是因为这一“野台戏”就是在学校的操场上演出的。我所住的宿舍是第五宿舍,一半的同学是本地生,一半的同学是像我一样的“难民学生”。我是跟着父母和兄长姐妹到台湾的,去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姐姐到了台湾两年,算是打了一些基础。所以,我已经不算最苦的难民。在我们宿舍的“难民学生”中,尤其有一部分是最后从山东撤到台湾、无家无眷的高中生。离开学校的时候,有的人刚刚比枪杆高一点,从青岛被运到台湾后,还了枪、考了试,能力够的考上了台湾大学。我们都到草地上去看,我因为身体不好,不能站立,同学帮我带了个凳子,让我坐着看。那个戏曲演员的天分并不算特别好,但他们也是逃难的剧团,所以那声“娘啊——”是发自内心最里边的声音,那种情感里的痛苦、悲哀和无可奈何,是从身体最深处发出来的。这一声“娘啊——”,持续了两三分钟长,一直在空气中回旋——其实声音已经没有了,但一直在每个人心里回旋。全场一千多名观众,包括同学、眷村来的老小,大家号啕大哭。这就是内化,把外部的东西拉到你感情的最深处,爆发出来的影响。我再说下去我也要哭了。这一声“娘啊——”,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不哭的,所有人号啕大哭,戏也唱不下去了。这种氛围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才慢慢安静下来,演员在安静下来之后,接下去唱后面杨四郎十多年的经历和十多年的痛苦与悲哀。这个时候,就没有第一声的感受强了。我举这种戏剧性的例子,是为了让大家知道什么叫“往里走”。这个“里”不是理性,是情的部分多于理的部分。情和理交融汇合,埋在你身体里面,变成你性格的一部分,这个才叫“往里走”。
我们看《水浒传》,一般只看前一百回。有人说后面是另外一个人写的,我不相信。《水浒传》的前半段是“成住”,从山寨的兴起到一百单八将归位;后半段讲的是“坏空”,征四寇到平方腊,打一仗梁山的好汉就折一批,到后来一百零八个好汉剩下来的不过三十多人而已。凯旋仪式上,这些人穿着残破的战袍,拖着已经用缺了口的兵刃,带着伤从皇帝面前走过的情景,看上去感觉非常悲凉。但这悲凉之中,又埋藏深意。《水浒传》的后半段里,死得最惨的是领头的人,宋江和卢俊义都是被皇帝毒死的。宋江死的时候带走了好友李逵,因为他性格暴烈,怕他造反;另两位死党吴用和花荣,也一起自缢,随宋江而去。这三个人是“反水浒”,他们一开始就和宋江最要好。吴用帮宋江设计了上梁山换一官半职的主意,一百零八个好汉的位置也是吴用编排的,冒充天意的石碑是吴用找人帮他刻印的。最初策划这一切的人,最后一起都死了。
那谁活了下来?看得最清楚的老道和他的徒弟。本来是闲云野鹤的浪子燕青,看到主人死了,他无家无室,流浪江湖,在人间混迹。他不受皇家爵禄,不贪图虚荣,也就苟全了性命。还有在宋江之前的“旧梁山”里那些水路上的英雄,如李俊、张横、张顺,以及童威、童猛兄弟。这些人乘船跑到暹罗去夺了王位,在海外称霸。
梁山好汉里志行最高洁的,是林冲、鲁智深。梁山故事开始,就是林冲的夫人被高俅的干儿子高衙内调戏,林冲随即被陷害发配沧州。他和鲁智深二人因武艺惺惺相惜,鲁智深拔刀相助,一路护送林冲从汴梁到沧州。等到后来,二人不期而会,上了梁山。一个是骑射第一名的林冲,一个是步战将领里面第一名的鲁智深。他们俩一生没有做坏事,都是被欺负的人,他们最有资格说“我是清白的”。连武松都不是清白的,因为武松杀过嫂嫂,还杀过其他许多人。而林冲与鲁智深是被冤枉的。
在“后水浒”的战争中,鲁智深立了最后一个大功——抓到了方腊,然后不求名位,决定到庙里做和尚:“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随众返京,他们驻扎在六和寺。深夜,鲁智深误听了钱塘大潮的汹涌之声,以为敌兵进犯,就捞起禅杖往外冲。经寺僧解释,才知道是潮水来了。他想起当年师父智真长老的预言“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抚掌而笑,写了一篇颂子,“闻潮坐化”。一起住在六和寺里的还有风瘫的林冲、折臂的武松。鲁智深死后,武松出家,照顾林冲直到他去世。武松最后活到八十岁善终。这三个人,是《水浒传》里最纯洁的人。
再讲《西游记》,孙悟空带着猪八戒、沙悟净,一路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故事。路上他们经历了“八十一难”的艰难险阻,其实每个“难”都是内心需要面对的困难,是幻觉、幻象、企图、野心和欲望,而非现实中的真正困难。所谓“解脱”,都是孙悟空跳出自己的心之外,心猿才救了意马,救了贪婪的猪,救了糊涂的师傅。但历尽艰辛到最后,求来的经居然是假的,被孙悟空戳穿后才换成真经。到了河滩上,经书被打湿,真经化为白纸,成了“无字经”。
真理不依赖于文字,真理没有办法叙述,真理没有办法界定。这个启发使得孙悟空悟到,他不用再回去重新取经书了。《西游记》第九十八回,佛祖从下游划来一只无底的船,众人上船后,又看见上游漂下一具尸首,孙悟空对唐僧说:“那个原来是你。”“你”已经超脱了死亡,“你”看见了自己的死亡,而死亡是无底的船,漂在无底的河上。河、船、尸首、“你”“我”都是虚空的,都是不存在的。空,反而是真正的真理。所以“悟空”——“悟到”即是“空”。从此,孙悟空变成了“斗战圣佛”,化为真正的智慧,化为觉悟,化为“无”。
假如我没有“往里走”的想法,我就没有办法解读上面这几本书的内容。中国很多传统的学问,比如《封神榜》也需要以这种视角来看待。《封神榜》里面截教、阐教和正统的神佛打得死去活来,到最后所有的敌人也一概封神,按照他们的能力担任一个职务,但是姜太公超越诸神之上。封完神,姜太公说:过去你们作为敌人,能力重合,以及羡慕、妒忌等种种引发了争斗,使得你们变成亡者——有的是被自己人消灭,有的是被敌人消灭。从今天开始,你们都有了各自的位置和名字。
姜太公的这段话,让我想起美国南北战争时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说。林肯在描述这场内战时,他的态度是:今天埋葬在这里的不只是北边的弟兄,也不只是南边的弟兄。南北战争的弟兄在这里彼此残杀,献出的生命都是为了要保卫一个他们自己所理解的共和国——美利坚合众国。虽然他们因为意见不同而彼此残杀,但他们的精神都值得我们敬佩。所以,在葛底斯堡,我们哀悼所有的亡灵,不只是胜利者,也不只是失败者。林肯所传达的这个精神,我也用来解释姜太公封神以后的话。
从传统小说的角度,我讲到这个地步,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懂得我如何使用“往里走”的方法,得到另外一个角度的启示。我不是一个聪明人,也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但是因为长期坚持这种训练,我能发觉更深层次的东西,甚至发现原作者或许都没想到的地方。前面讲到的传统小说,其内容都很深邃和高明。作者想要传递的都是最高的智慧,希望我们明白的是:这热热闹闹的纸上云烟,到了后来都是哀伤,哀伤之后有一个大的原谅,有一个大的慈悲。而“我自己”或许只是一个概念,是可以不存在的。
最后,我引用文天祥的《正气歌》里的几句:“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这种充塞天地的浩然之气无所不在,从日月星辰到我们每个人的心中。文天祥在诗中举出了很多胸怀正气的历史人物,其中有个别人我不敢苟同。比如“为严将军头”,严颜虽然对张飞说“但有断头将军,无有降将军”,但后来还是投降了张飞。除此之外,诗中讲到的其他人,可以说都为了一个信念,为了一个忠诚——不忠于某个人,而是忠于一个理想、信念,连性命都在所不惜。
天地有正气,你去抓就能抓得到
这个理想叫“天地之正气”,这股正气弥漫于天地之间。你自己去抓,就得到了;你不去抓,就看不见摸不着。你要将它抓到你心里,你才能理解“往里走”的“里”是什么意思。我这个中等资质的人,尚且能够用几十年的时间慢慢琢磨出一条路来,如今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很多人资质比我强,机会比我多,条件比我好,应该可以做得更多更好。我们如果能够抓到这股天地正气,打造好自己的内心,不再追求短暂的高兴的“快”,不再追求短暂的虚荣的“乐”,也不会为了一己得失而喜悲,我们的行为、情感就能通达天地与灵魂。
说实话,我这一生的日子不好过。天生残缺,到老了已经病了几十年,如果不往里走,我不可能活到今天。我也曾感觉活着没有意义,但是我也不能随便自杀,因为周围还有我爱的人,他们爱我,我爱他们。我最亲密的人是我的太太,还有我的儿子、孙子,以及我的同胞弟弟。推而广之,世界上所有无辜的、被糟蹋的生灵,我都怜惜他们,我恨不得可以替他们。因为单就身体而言,我的状态不如任何人,哪天我走了也只是走了一个残缺者而已。但我内在的部分,和天地、宇宙是共通的。我可以为这个世界哀怜,为这个世界痛苦,为这个世界半夜流泪,但我也为世间人性光辉的部分欢喜且心存希望。
2022年春于匹兹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