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走到聚光灯下
我总是会被某一特定的时刻所吸引,那就是:当我们坐在观众席上等待时,通往舞台的门被打开,演员走到聚光灯下的那个瞬间;或是换个视角,当演员在半黑暗中等待时,看到同一扇门被打开,灯光、舞台、观众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瞬间。
几年前我就意识到,无论你持何种观点,这个时刻的动人之处都来自对一个出生时刻或通过一个门槛的时刻的具象化。这个门槛后是一个具有一定保护作用的庇护所,与未来世界的可能性和风险隔离开来。然而,当我准备介绍本书时,当我反思我所写的东西时,我意识到走到聚光灯下也是一种有力的隐喻,它暗示了意识、知晓心(knowing mind)的诞生、简单却重要的自我感在精神世界中的产生。我们如何走到意识的聚光灯下正是本书的主题。我谈到了自我感,以及从无知和纯真到知晓和自我的转变,尤其对使这种关键转变得以产生的生物环境进行了思考。
人类心智的任何方面都不易研究,对希望理解心智的生物学基础的人来说,意识通常被认为是最重要的问题,尽管研究者们对于这个问题的定义各不相同。如果说对心智问题的阐明是生命科学最后的边界,那么意识更像是其中的最后一个谜团,而有些人认为心智问题是不可解决的。
然而,很难再想到一个比阐明心智问题更有诱惑力的难题,值得我们去反思和探索。一般来说,心智问题,特别是意识问题,会让人类拼尽全力为其探索。这源自人类本性中的求知欲和对奇迹的渴望;亚里士多德将其看作人类的独特之处。还有什么比知晓我们是如何知晓更难的呢?正是由于我们有了意识,我们才有可能且不可避免地认识到意识问题,而又有什么比意识到这一点更令人头晕目眩的呢?
尽管我并未将意识视为生物进化的顶峰,但我将其视为生命漫长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甚至当我们查看字典中对“意识”一词那简单而标准的释义——有机体对自身和周围环境的一种觉察时,我们都能轻易想象到意识是如何开启了人类进化的道路,使其通向了一个新的造物秩序:道德、宗教、社会和政治组织、艺术、科学和技术。如果没有意识,这些是不可能出现的。也许更令人信服的是,意识具有重要的生物功能。它使我们知晓到悲伤或快乐、苦难或幸福,感受到尴尬或骄傲,哀悼失去的爱或生命。无论是个人体验到还是观察到的,痛苦和欲望都是意识的副产品。如果没有意识,我们就不会知晓这些个人状态。不要因为夏娃的“知晓”而去责备她;责怪意识,但也要感谢意识。
当我在斯德哥尔摩的市中心写下这些思考时,我望向窗外,看到一位虚弱的老人正朝一艘即将起航的渡轮走去。时间紧迫,但他的步伐却很慢。他因关节炎疼痛而步履蹒跚。他的头发花白,外套破旧不堪。雨下个不停,而风吹得他微微弯腰,就像旷野上一棵孤独的树。他终于走到了渡轮旁,艰难地攀爬上踏板的高台阶,然后开始往下走到甲板上。因为害怕从斜坡上滚下去,他环视左右,检查所处的环境以保证安全。他的整个躯体似乎在说:“是这儿吗?我在正确的地方吗?我接下来要去哪儿?”甲板上的两位男士随后帮助他平稳地下了最后几级台阶,搀扶着他进入了船舱。他似乎已经安全抵达了他的目的地。我不再担心,渡轮也起航了。
现在发散你的思维,想象一下:如果没有意识,那么老人的不便之处,或者说屈辱,就不会被他自己知晓到;如果没有意识,甲板上的两个人就不会因为同情而去帮助老人;如果没有意识,我可能根本不会去担心老人,也不会想到也许有一天我会和他一样,带着同样的痛苦、犹豫和不适走在路上。在这个场景中,意识放大了这些感受在这些人心智中的影响。
事实上,意识是人生得以审视的关键,无论结果是福还是祸。它让我们开始觉知饥饿、口渴、性、眼泪、大笑、拳打脚踢、我们称为思想的表象流动、感受、文字、故事、信仰,以及音乐和诗歌、幸福和狂喜。在最简单、最基本的层面上,意识让我们认识到一种不可抗拒的活下去的冲动,并发展出对自我的关注;在最复杂、最精细的层面上,意识帮助我们去发展对他人的关注,提高生命的艺术性。
意识游离
32年前,在一间奇怪的、圆形的、漆成灰色的检查室里,一个男人坐在我对面。在我们轻声交谈的时候,午后的阳光透过天窗照在我们身上。突然,那人在说到一半时停住了,脸上失去了生气,嘴唇仿佛凝固了,但却依然张开着,目光空洞地盯着我身后墙上的某个点。他一动不动地待了几秒钟,连我叫他的名字也没有反应。然后他开始稍微移动了一下,撇了撇嘴,两眼转向我们之间的桌子,似乎是看向桌上的那杯咖啡和装着花的小金属瓶。他一定是看向那杯咖啡,因为他端起杯子喝了起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和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他碰了碰花瓶。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依旧没有回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忽然,他抬起脚。我有些紧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叫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反应。这种状态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他转过身来,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我连忙起身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他停了下来,看向我,脸上恢复了一些表情,显得很困惑。我又叫了他一声,他困惑地问我:“怎么了?”
就在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这个人的意识受到了损害。时间虽短,但对于我似乎过了几个世纪。从神经病学上来说,他先是失神发作,接着是自动症。这是癫痫的两种表现,而癫痫由脑功能障碍所致。这不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意识受损的患者,却是至今为止最令我感兴趣的一次。我知道从第一人称视角看,自发地进入无知觉的状态,然后回归意识状态是什么样的。我在孩提时期,曾经在一次事故中失去过意识;我在青少年时期,经历过一次全身麻醉。我也曾见过昏迷的患者,从第三人称的视角观察到无意识状态是什么样子的。然而,在所有这些例子中,如同入睡或醒来时一样,意识彻底丧失了,就像机器完全断电一样。但那天下午,我在那间灰色的圆形房间里所看到的情景远比这更令人惊讶。那人并没有昏倒在地板上,也没有睡着。他既在那儿又不在那儿,肯定是醒着的,有部分注意,也确定有行为。他的躯体在那儿,但人却不能自主、意识游离了。
这段情节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而我觉得自己能够解释它意义的那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有件事我那时并没有想到,但我现在想到了,那就是我目睹了一个人从完全清醒状态到失去自我感的剧变。在意识受损期间,这个男人的觉醒状态、注意物体的基本能力以及空间导航的能力都还在。就他周围的事物而言,他心理过程的本质也许仍在,但是他的自我感和知晓感却已经丧失。我有关意识的概念可能就是从那天开始不知不觉形成的。我认为,自我感是意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见证了类似的案例后,我对这个观点更加确信了。
多年以来,我一直对意识问题保持着兴趣,既被意识带来的科学挑战所吸引,又憎恶意识受损在神经系统疾病方面给人类造成的后果,但我仍然和意识问题保持着距离。如果让我选择的话,我宁愿不去观察那些由于脑损伤而导致意识彻底受损所引起的昏迷,或是持续性植物状态。没有什么比看到一个人还活着,意识却突然强制消失更让人难过的了,也没有什么比去向患者家属解释这一情况更让人痛苦的了。一个人如何能够看着另一个人的眼睛,然后告诉对方,这种持续终生的安静状态也许看起来像睡着了,但却不是睡着了,告诉对方这种休息方式没有任何有益之处,告诉对方曾经有知觉的人可能永远也不会恢复知觉?但是,即使我作为一个神经病学家的生活没有让我对意识保持警惕,我作为一个神经科学家的生活也可能确保了我没有触及这个问题。(3)在你获得终身教职之前,研究意识根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即使是在你获得终身教职后,人们也会以怀疑的眼光去看待研究意识这件事。近几年,意识才成为科学探究中比较安全的主题1。(4)
尽管如此,我最终转向意识研究的原因与意识研究的社会学几乎没有关系。直到我陷入绝境前,我都没有打算去研究意识。这一绝境与我在情绪研究方面的工作有关,而这意味着我可以将这个结果归咎于灵魂的激情2。
情况是这样的:我能很好地理解不同的情绪是如何在脑中被激发,并在躯体的剧场中上演的。我也能够想象情绪的激发和随之而来的躯体变化(这种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一种情绪状态),如何在一些适合映射这种变化的脑结构中被标记出来,从而构成情绪感受的基础。但对我而言,我无法理解脑的感受基质是如何被有情绪的有机体所知晓的。我无法想到一个令人满意的解释,来回答被我们这些有意识的生物称为“感受”的东西是如何被有感受的有机体所知晓的。通过哪种额外的机制可以使我们每个人都知晓发生在有机体内的感受?当我们知晓自己感受到一种情绪或疼痛时,或者当我们知晓一切时,在机体内,尤其是脑里还会发生什么?我遇到过意识障碍。具体来说,我遇到过自我的障碍,因为要使构成情绪感受的信号被拥有情绪的有机体所知晓,像自我感这样的东西是需要的。
在我看来,克服自我障碍,也就是理解自我的神经基础,可能有助于理解以下三种截然不同但又紧密相关的现象的生物学影响:情绪、情绪的感受、对情绪感受的知晓。同样重要的是,克服自我障碍可能也有助于阐明普遍意义下意识的神经基础。
意识的问题
那么,从神经生物学的角度来看,意识的问题是什么呢?尽管我认为自我问题是阐明意识的一个关键问题,但我们需要明白,意识问题并不局限于自我问题。简言之,我认为意识问题包含两个密切相关的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理解人类有机体内部的脑如何产生我们所谓的心理模式(mental pattern,因为没有更好的术语),也就是客体(object)的表象(image)。我所说的客体是指各种各样的实体,如一个人、一个地方、一段旋律、一次牙痛、一种幸福的状态;我所说的表象是指各种感觉形式的心理模式,如一个听觉表象、一个触觉表象、一个幸福感的表象。这些表象传达了客体物理特性的各个方面,可能也传达了个体对客体可能有的好恶反应、可能为其制订的计划,或是客体间的关系网络。坦白地说,意识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如何得到“脑中的影像”(movie-in-the-brain)的问题。前提是我们意识到,在这个粗略的比喻中,影像有许多感觉通道,就像我们的神经系统有许多感觉门户,如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内部感觉等(5)。
从神经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解决第一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发现脑是如何在它的神经元回路中生成神经模式,并设法将这些神经模式转换成构成最高层次生物现象(我称其为表象)的外显心理模式的。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解决感受性这个哲学问题。感受性是指在天空的湛蓝色或大提琴演奏的乐音中所发现的简单的感觉特性。因此,在影像的比喻中,表象的基本构成也组成了感受性。我认为这些特性最终会从神经生物学角度得到解释,尽管目前神经生物学的解释还不完整,还存在着解释上的缺陷3。
现在来说意识的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是脑如何在产生客体的心理模式的同时,在知晓活动中产生自我感的。为了帮助阐明我所说的自我和知晓活动,我建议你现在就在自己的心智中检查它们的存在。
你正看着这一页,一边阅读文本,一边理解我的话的意义。但你心智中所发生的一切远不仅仅是对文本和意义的关注。在表征印刷文字和呈现理解文本所需的概念性知识的同时,你的大脑也在呈现着其他一些东西。它们能充分证明,是你,而不是其他人,此时此刻正在阅读和理解文本内容。你从外部知觉到的感觉表象和你回忆起的相关表象,占据了你心智的大部分空间,但并非全部。除了这些表象之外,还有另一种存在,它意味着你对事物表象而言是观察者、拥有者、潜在行动者。你存在于你和某个客体间的特殊关系中。如果没有这种存在,你的思想如何属于你?谁能证明它们属于你?这种存在是缄默而又微妙的。用T. S.艾略特的话来说,有时它不过是“半信半疑的暗示”、一个“半懂的礼物”。随后我将提出,这种存在最简单的形式也是一种表象。实际上,它正是构成感受的那种表象。从这个角度看,你的存在是当你本身被理解某物的行为所改变时发生的感受。从醒来的那一刻到开始睡觉的那一刻,你的存在永远不会消失。存在必须在那里,否则就没有你。
解决意识的第二个问题需要理解当我写作时,我是如何有“我”的意识,当你阅读时,你是如何有“你”的意识;我们是如何感觉到这个时刻,你和我在我们的心智中看到的专有知识是在一个特定的视角中形成的,是在个人的内心中形成的,而不是在某种公认的、适用于所有人的视角中形成的。解决这个问题还需要理解客体的表象以及与客体相关的关系、反应和计划的复杂模型的表象,是如何被感知为一个自动拥有者的一项确定无疑的心理属性,而且对于所有的意图和目的,这个拥有者都是一个观察者、感知者、理解者、思想者和潜在行动者。第二个问题更具吸引力,因为我们可以肯定认为有一个负责知晓的小矮人的传统观点,显然是错误的。无论是在形而上的观点中还是在脑中,都没有小矮人像观众一样坐在笛卡尔的剧场里,等待着客体进入聚光灯下4。换言之,要解决意识的第二个问题,就需要探明我们人类所拥有的奇特能力的生物基础。这种能力让我们不仅可以构建客体的心理表象(人物、地点、旋律的表象及其关系的心理表象,简言之,就是对有待知晓的事物在时间和空间上加以整合的心理模式),还可以构建自动且自然地传达出知晓活动中的自我感的心理模式。正如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无论是在基本的层面还是在最复杂的层面,意识都是把客体和自我联结起来的统一的心理模式。
那么,意识的神经生物学研究至少面临着两个问题:脑中的影像是如何产生的,以及脑是如何产生影像拥有者和观察者的这种感受的。这两个问题是如此密切相关,以至于后者包含在前者之中。实际上,后一个问题是在影像内生成影像拥有者和观察者的外部形象的问题;后一个问题背后的生理机制会对第一个问题背后的生理机制产生影响。然而,尽管两个问题密切相关,但区别它们是拆分意识问题的一种方法,而且只有这样做,才能使全面研究意识问题变得可行5。
本书试图解决意识障碍的问题。本书中,我聚焦于自我问题,但也并没有忽视或贬低意识的“其他”问题。这一尝试是由前文所提及的情绪绝境所引起的,但它已超出了解决这一特定问题的范围。本书中我用心理术语来解释意识是什么,以及意识是如何在人类的脑中构建的。我无意宣称自己已经解决了意识问题。在现阶段的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发展史上,尽管我们取得了一些实质性的新成果,但我仍对“意识问题已经解决了”这种想法持怀疑态度。我只希望本书中提及的观点能够有助于从生物学的角度最终阐明自我的问题6。
本书的背景是一个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它基于各种调查活动——对有心智和行为障碍的神经疾病患者进行长期临床观察后的反思,以及对这些障碍症的神经心理学方面的实验研究成果的反思;利用普通生物学、神经解剖学和神经生理学的证据,建立有关正常人意识过程的理论;在这些反思和相关理论的基础上,提出关于意识的神经解剖学基础的可检验性假设。
接近意识
在进一步讨论之前,有必要就如何处理我们已定义的问题谈几句。当然,如果我们的心智内容能够比现在更加丰富地叠加,那就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以平行的方式写这本书,而你可以同时读到有关理论假设、科学方法和基础事实的内容。但我们生活在一个经典物理学的世界中,我不得不借用一下伊丽莎白时代流行的表达手法——旁白和离题。我保证简短并紧扣主题。
心智、行为和脑
意识是一种完全私密的第一人称现象,它是作为我们称为心智的私人的、第一人称过程的一部分而出现的7。然而,意识和心智与可以被第三者观察到的外部行为密切相关。我们都共同拥有这些现象——心智、心智中的意识和行为,而且我们都非常清楚它们是如何相互联系的,首先是因为我们会进行自我分析,其次是因为我们有分析他人的自然倾向。智慧以及人类心智和行为的科学都是建立在个体和公众之间的一种无可争议的联系之上,那就是:一方面是第一人称的心智,另一方面是第三人称的行为。幸运的是,对于我们这些希望理解心智和行为背后机制的人来说,心智和行为碰巧也与有机体的功能,特别是脑的功能密切相关8。自神经学家保罗·布罗卡(Paul Broca)和卡尔·韦尼克(Carl Wernicke)发现语言和左脑特定区域之间存在联系以来,心智、行为和脑之间的这种三角关系的力量在近一个半世纪以来已经变得很明显了。这种三角关系带来了一种最为恰当的发展:传统的哲学和心理学世界逐渐与生物学世界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而富有成效的联合。例如,数门学科交叉融合,形成了我们所熟知的认知神经科学,而这门新兴的学科让我们在理解视觉、记忆和语言方面取得了新的进展。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学科的融合将有助于理解意识。
在过去的20年里,认知神经科学的工作取得了显著的成绩。因为用于观察脑功能和结构的新技术的发展,现在我们不仅能够将临床或实验室观察到的特定行为与对应的假定心理联系起来,还能将其与对应的脑结构或脑活动的特定指标联系起来。
我可以举几个脑指标的例子。由神经疾病所引起的局限性脑损伤区域,即我们熟知的颅内病灶,长期以来都是人们在研究心智过程的神经基础时主要关注的对象。这种损伤过去只有在尸检时才会发现,而且通常是在对患者的研究结束多年之后。这种时间上的滞后延缓了分析的进程,并使解剖学和行为之间的相关性产生了一些不确定性。然而,最近的技术发展使我们能够在进行行为或认知观察的同时,对活体患者的脑进行三维重构以分析脑损伤。重构后的图像会在计算机屏幕上显示,并且是基于对磁共振扫描获得的原始数据所进行的精细处理。这一重构技术以极高的保真度描绘了神经结构,并使我们能够在虚拟空间中而非实验台上进行仔细解剖。其进步意义在于,以这种详细且及时的方式分析病变脑区,可以检验关于脑系统如何执行特定心理功能或行为的假设。例如,我们可以假设脑系统是由4个相互连接的区域A、B、C、D组成,整个系统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运作,然后我们可以预测当区域C被破坏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为了检验预测的有效性,我们可以研究区域C受损的患者在执行给定任务时会有怎样的行为。顺便说一句,同样的方法也被用在另一个新兴的神经科学领域——分子神经生物学中。例如,在实验中将老鼠的某类特定基因灭活,引起损伤(用科学的术语来说就是“基因敲除”[knock-out]),然后,研究人员判定基因敲除的结果是否符合预期。9
新型脑指标的另外一个例子就是通过正电子发射断层显像技术(PET)或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技术(fMRI)来显示脑某个区域活动的增多或减少。这两种扫描技术不仅可用于神经疾病患者,也可用于没有脑部疾病的人。再次强调,在执行特定的心理任务时,对特定脑区活动的预测可以用来评估假设的有效性。
其他指标包括在皮肤中测量到的电反应的变化、从头皮测量到的相关电位或磁场的变化,以及在癫痫手术中直接在脑表面测量到的电位变化。值得注意的是,在私密心智、公共行为和脑功能之间建立复杂联系的可能性并不止于这些新技术的运用。这种交叉联系可以通过由神经解剖学家、神经生理学家、神经药理学家在解剖学和神经系统功能之间建立起来的新知识来拓展,而研究个体神经元内分子事件的神经生物学家可以将其研究对象与特定基因的组成和作用联系起来。最近,在这些科学发展的基础上收集到的事实,使我们能够逐步建立起关于心智、行为与脑特定方面的更详细的理论。有机体的私密心智、有机体的公共行为和它隐藏的脑因此可以加入这种理论的冒险中,而从冒险中产生的假说可以通过实验进行检验,根据它们的优点进行判断,并随后被认可、否定或修改。(有关脑解剖和组织的基本原理,参见附录。)
对神经学和神经心理学证据的反思
神经病学的观察和神经心理学的实验揭示了许多事实,而这些事实就是本书观点的出发点。第一个事实是,意识过程的某些方面可能与特定脑区和系统的运作有关,而这为我们发现支持意识的神经结构打开了大门。这些特定的区域和系统集中在有限的脑区内,而且与记忆、语言等功能一样,未来将有关于意识的解剖学。本书的目的之一是为意识过程的某些方面提出可检验的解剖学假设。
第二个事实是,意识与觉醒状态、意识与低层次的注意,是可以区分的。这一事实基于以下证据:患者可以在没有正常意识的情况下保持觉醒和注意,例如在前面提到的圆形房间里的那个男人。在本书的第3章和第4章中,我讨论了诸如此类的患者,并考虑了他们这种情况的理论意义。
第三个事实,或许也是最能说明问题的事实是,意识和情绪是不可分离的。正如第2、3、4章所讨论的,通常情况下,当意识受损时,情绪也会受损。事实上,情绪和意识之间的联系以及它们和躯体之间的联系构成了本书的主题。
第四个事实是,意识不是一个整体,至少在人类身上不是。意识可以分为简单的意识和复杂的意识,而神经病学上的证据使这种分类变得清晰可见。最简单的一类意识被我称为“核心意识”(core consciousness)。它为有机体提供了此时此地的自我感。核心意识作用的范围就是此时此地,并不能照亮未来。对于过去,它只能让我们模糊地瞥见刚刚过去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核心意识不能让我们知晓彼地、过去和未来会发生什么。另一类是我称为“扩展意识”(extended consciousness)的复杂意识,有许多层次和等级。它为有机体提供了复杂的自我感(依旧是一种个性,一种同一性,你或我),以及个体处于其生命中某个时间点时的地点信息;它让个体能够明显地感知到过去和未来并敏锐地意识到在其之外的世界。
简言之,核心意识是一种简单的生物学现象。它只有一个单一的组织层次,在有机体的整个生命周期内都是稳定的;它不是人类独有的,也不依赖于常规记忆、工作记忆、推理或语言。扩展意识是一种复杂的生物学现象。它有多个组织层次,在有机体的整个生命周期内不断进化。尽管我相信简单层次的扩展意识也存在于一些非人类的有机体中,但它只在人类中达到最高水平。扩展意识依赖于常规记忆和工作记忆,当它在人类中达到顶峰时,也能为语言所加强。
核心意识的超感觉是步入知晓活动的聚光灯下的第一步,但它并不能照亮整体;扩展意识的超感觉最终使生命的完整结构清晰可见。在扩展意识中,过去和可预见的未来都与此时此地被一同感知,就像我在史诗故事的宏大视角下那样被尽收眼底。
如果“核心意识是步入知晓活动的仪式”这一说法是正确的,那么“只有扩展意识才能使人类达到创造性的知晓水平”这一说法同样正确。当我们想到辉煌的意识时,当我们将意识视为人类的独特之处时,我们想到的正是处在顶峰的扩展意识。而且我们必将认识到,扩展意识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意识;相反,它是建立在核心意识的基础之上的。针对神经疾病的精细手术显示:即使扩展意识受损,核心意识仍能保持完好;而从核心意识层面开始的损伤,则会摧毁包括扩展意识在内的整座意识大厦。辉煌的意识需要两种意识的有序提升,但是如果我们想要阐明这种辉煌的结合,最好先从理解更为简单、基本的核心意识开始10。
另外,这两种意识对应着两种自我。核心意识中出现的自我感是核心自我(core self),是一种不断地被与脑交互的客体再创造的瞬间存在。然而,我们传统的自我概念与身份的概念有关。后者对应体现个体特性的独特事实和存在方式的非瞬间集合,我称之为“自传体自我”(autographical self)。自传体自我取决于对特定情境的系统性记忆;在这些情境中,核心意识参与对有机体生命中最具稳定性特征的知晓,如谁生了你、在哪里生的,你的好恶,你对问题或冲突的常见反应,你的名字,等等。
我用“自传体记忆”来表示这种对有机体生命历程的主要方面的有序记录。自传体自我与核心自我是相互联系的。在第6章我将会说明前者是如何从后者中诞生的。
第五个事实是,意识经常被简单地解释为其他的认知功能,如语言、记忆、推理、注意或工作记忆。虽然这些功能对于处在顶层的扩展意识的正常运作是必要的,但对神经疾病患者的研究表明,核心意识并不需要这些功能。因此,意识的理论不应该仅仅是一个解释记忆、推理和语言如何自上而下地帮助构建脑和心智活动的理论。可以肯定的是,记忆、智能推理和语言对我所谓的自传体自我的产生和扩展意识的进程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些解释认为,有机体内发生的一些事件出现在自传体自我和扩展意识就位之后,但我不认为意识是以这种方式在认知过程那么高的层次、在个体生命发展进程中那么晚的阶段才产生的。我认为意识最早的形式是先于推理和解释的。换言之,它们是最终使推理和解释成为可能的生物转变的一部分。因此,意识的理论应该用于解释一种更为简单、基本的现象。这种现象接近于有机体的非意识表征(整场演出都是为了该有机体聚合而成),并为同一性和个性的后续发展提供支持。
意识的理论也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关于脑如何处理客体表象的理论。在我看来,自然的、低层次的注意先于意识,而聚焦性注意则是在意识展开之后出现。对于意识来说,注意和拥有表象同样重要。但对意识而言,仅有注意是不够的,注意并非意识。
意识的理论不应该仅仅是一个关于脑如何产生整合而统一的心理场景的理论,尽管整合而统一的心理场景的产生是意识,尤其是最高层次的意识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些场景并不存在于真空中。我认为它们之所以被整合和统一,一是因为该有机体的独特性,二是为了该有机体自身的利益。但促成心理场景这种整合与统一的机制尚待解释。
对于解释“处于知晓客体的活动中的自我感是如何在心智中出现的”所做出的努力,我接受对“我仅仅解决了所谓的自我感问题,而忽略这一问题的剩余部分,即感受性问题”的批评。我会对这些批评做出如下回应:如果“自我感”被理解为“有自我感觉的意识”,那么所有的人类意识都必然被“自我感”所涵盖,即在我看来,没有其他种类的意识。另外我认为,我们称为自我感的生物状态和负责产生它的生物机制,很可能有助于优化对有待知晓的客体的加工——拥有自我感不仅是恰当的知晓所必需的,而且可能会影响对任何有待知晓事物的加工。换言之,引起意识第二个问题的生物过程可能在引起意识第一个问题的生物过程中起作用。当我解决了自我问题,我也就解决了关于有意识有机体的表征的感受性问题11。
寻找自我
我们是如何知道我们正在看一个给定的物体的?我们是如何获得对某个词的完整意义的意识的?我们是如何将知晓活动中的自我感植入心智中的?当我开始从有机体和客体这两个关键角色,以及它们在自然互动过程中的关系来看待意识问题时,我这才踏上了可能解开自我问题的道路。这里所讨论的有机体是意识发生的地方,所讨论的客体是任何在意识过程中被知晓的物体,而有机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则是我们称为意识的知识内容。从这个角度来看,意识包含构建关于以下两个事实的知识:有机体与某些客体之间存在某种关系,而在这种关系中,客体会引起有机体的变化。
这种新视角也使对意识的生物学认识成为一个可处理的问题。知识的构建过程需要脑,并且需要一定的信号特性,使脑能够借以组装神经模式并形成表象。意识产生所必需的神经模式和表象,是构成有机体与客体以及两者之间关系的代表的神经模式和表象。在这个框架下,理解意识的生物学就变成了一个发现脑如何映射两个参与者以及它们之间关系的问题。
表征客体的一般性问题并非特别神秘莫测。对知觉、学习与记忆、语言的扩展研究提供了一个关于脑如何以感觉和运动的形式去处理客体的可行想法,即关于客体的知识可以储存在记忆中,按概念或语言学形式分类,并以回忆或再认的模式提取。这些过程的神经生理学细节尚待研究,但这些问题的大致轮廓是可理解的。在我看来,神经科学一直致力于理解我视为“客体代理”(object proxy)的神经基础。在意识的关系游戏中,客体的表现形式是映射其特性的感觉皮质的神经模式。例如,在客体的视觉方面,神经模式由视觉皮质的不同区域构建,并且不止一两个,而是许多个区域以协调一致的方式运行,以视觉的形式映射客体的不同方面12。然而,在有机体层面,情况则完全不同。为了说明情况是如何不同,我提议做一个练习。
从书页上抬起头来,看向直接呈现在你眼前的事物,专注地观察它,然后回到书页上。当你这样做时,你视觉系统的许多区域,从视网膜到大脑皮质,都会迅速切换,从映射书页内容,到映射你面前的房间,再到映射书页内容。现在旋转180度,看看你身后的物体。书页内容的映射会迅速消失,使得视觉系统能够映射出你注视的新场景。这个练习说明,在很短的时间内,完全相同的脑区通过有机体不同的运动设置和感觉输入,构建了完全不同的映射。脑中多重通道的屏幕上构建的表象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现在思考一下:当你的视觉系统在它所映射的客体的支配下尽职尽责地改变时,许多调节生命进程并包含对你躯体各方面表征进行预设映射的脑区,在它们所表征的客体种类方面并没有根本变化。躯体始终是“客体”,并将一直如此,直到死亡来临。不仅客体的种类完全相同,而且客体(躯体)上发生的变化也相当小。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只有小范围的躯体状态与生命是兼容的,而有机体从基因而言,天生就是为了维持在这个狭窄的范围内,并且被赋予了相应装置,不论面对多少艰难险阻,都要达到目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拥有的是一种有趣的不对称性,它可以用下面的言语来表达:一方面,脑的一些区域可以自由地漫游在世界各地,这样就可以自由地映射有机体的基因允许其映射的任何客体。另一方面,脑其他表征有机体自身状态的部分是完全不能漫游的。它们被限制住了,只能在预设映射的范围内映射躯体。它们是躯体的忠实听众,受躯体的动态同一性支配。
造成这种不对称的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就其特性而言,生命体的构成和一般功能在人的一生中保持不变。第二,就其数量而言,躯体会发生持续的变化,但变化很小。它们有一个狭窄的动态范围,因为如果生命体要继续生存,躯体必须在一个有限的参数范围内运作;与外界环境相比,人体的内部状态必须相对稳定。第三,这种稳定状态是由脑控制的,控制方式是由脑通过一个精心设计的神经机制来检测躯体内部化学成分参数的最小变化,并直接或间接地发出命令,对检测到的变化进行纠正。(我将在第5章讨论这个系统的神经解剖学;这个系统不是由单一单元而是由许多单元组成的,其中最重要的单元位于脑干、下丘脑和基底前脑部分。)简言之,处于意识关系游戏中的有机体是我们生命的整体,可以说是我们的躯体,而且,事实证明,有机体中被称为脑的那部分在它自身之中保存着某种整体模型。这是一个奇怪的、被忽视的但值得注意的事实,也许还是关于意识可能的基础的最重要线索。
我得出的结论是,在自己脑中得到表征的有机体很可能是一个生物前身,它最终成为难以捉摸的自我感。自我的深层根源,包含个体同一性和个性在内的复杂自我,都可以在所有脑装置的集合中找到。这些装置持续、无意识地将躯体状态维持在生存所需的狭小范围和相对稳定性内,并在许多维度上持续、无意识地表征着生命体的状态。我把这些装置内的活动状态称为“原始自我”(proto-self)。它作为意识的主角出现在我们心智中,是自我层面上核心自我和自传体自我的无意识前身。
在这一点上,如果有些读者担心我正在掉入小矮人陷阱的深渊,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情况并非如此。我所谈及的“躯体在脑中的模式”完全不像旧式神经学教科书中那种死板的小矮人。它里面没有任何东西看起来像一个小矮人嵌套在一个大人内;这个模式既没“感觉到”也没“知晓到”任何东西;它不会说话,也不产生意识。相反,这个模式是一个脑装置的集合,其主要工作是对有机体的生命进行自动管理。正如我将讨论的,生命的管理是通过各种各样与生俱来的调节行为实现的,即通过诸如激素这类化学物质的分泌,以及内脏和四肢的实际活动。这些调节行为的发生取决于邻近的神经元映射所提供的信息,而这些神经元映射每时每刻都在发出关于整个有机体状态的信号。最重要的是,尽管它们的存在对于实现核心意识的机制是不可缺少的,但无论是生命的调节装置,还是躯体的映射都不能产生意识。
正如我在第5章中将讨论的,这里的关键问题是:在意识的关系中,有机体在脑中被大量而多样地表征,而这种表征与生命过程的维持有关。如果这个观点是正确的,那生命和意识,尤其是意识的自我方面,就是不可磨灭地交织在一起的。
我们为什么需要意识
如果生命和意识之间的联系令你惊讶,那么请思考以下内容:生存依赖于寻找并吸收能源,依赖于阻止各种威胁生命组织的完整性的情况发生。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些行为,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将无法生存,因为更新有机体的结构和维持生命所需的能源将无法被找到并为有机体所利用,更不用说避开环境中的危险。但就行为本身而言,没有表象的指引,它们就不可能带我们走远。良好的行为需要良好的表象伴随。表象让我们能够在先前可利用的行为模式中进行选择,并优化所选择行为的传递。我们或多或少可以有意识、自动地在脑海中回顾表征不同行为选择、不同场景、不同行动结果的表象。我们可以拒绝不好的选项,而选出最合适的选项。表象还能让我们产生适用于新情境的新行为,并为未来的行为制订计划。换言之,转换、组合行为和场景表象的能力,是创造力的源泉。
如果行为是生存的根本,且它们的力量与指引表象的有效性密切相关,那么一种能够最大限度地有效操纵表象,以服务于特定有机体利益的装置,将给配备该装置的有机体带来巨大的优势,使其有可能在进化中占上风。而意识正是这样一种装置。
意识所提供了具有开创性的新颖之处,即使在生命调节的内部场所与表象加工之间建立联系成为可能。换言之,使生命调节的系统(位于脑深处,如脑干、下丘脑)与表象的加工(对发生在有机体内外的物体或事件的表征)之间相连是有可能的。为什么说这确实是个优势呢?因为能否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生存,即能否对生命调节进行有效管理,取决于是否采取了正确的行动,并且反过来又能通过有目的地预览、操作心智中的表象,以及做出最优的规划来改善行动。意识使生命进程内部生命的调节和表象的产生这两个截然不同的方面得以相互连接。
意识产生了知识,而知识的表象存在于形成它们的个体之内。通过将这种表象与有机体的整合表征联系起来,意识就通过有机体的视角对表象进行了安置,这样做使对表象的操作对有机体有利。当意识在进化中出现时,它就宣告了个体从此将有深谋远虑的能力。
意识使在心智中构建与隐藏在脑核心的调节参数相对应的部分成为可能。这让生命的冲动得以通过一种新的方式去强调它的主张,也让有机体得以通过一种新的方式去依照这种主张而行动。意识是一种成人仪式;它允许一个有机体拥有调节新陈代谢的能力、先天反射,以及被称为条件反射的学习形式,从而成为一个有思想的有机体,一种被超然于其自身之上的心理关注所塑造的有机体。斯宾诺莎说,自我保存的努力是美德首要且唯一的基础13。意识使这种努力成为可能。
意识的开始
一旦我能想象脑是如何把代表客体的模式和代表有机体的模式组合在一起的,我就开始考虑脑用来表征客体和有机体之间关系的机制。我特意去寻找脑是如何表征以下事实:当有机体在处理一个客体时,该客体会引起有机体的反应,并在这个过程中改变有机体的状态。在第6、7、8章,我会给出一个可能的解释。我认为,当有机体的表征机制表现出一种特定的缄默知识,即有机体自身的状态已被客体改变这一知识,以及当这种知识与客体的显著表征同时发生时,我们就会变得有意识。在知晓客体这一活动中的自我感是一种新知识的输入。只要实际存在的或回忆的“客体”与有机体相互作用并导致其改变,这种新知识就会在脑中不断地被创造出来。
自我感是对有机体从未提出的以下问题的第一个回答:正在展开的心理模式属于谁?答案是它们属于有机体,如原始自我所表征的那样。然后我将说明脑是如何聚集要产生这个未被索取的答案所必需的缄默知识的。然而,在这一点上,我可以说缄默知识在心理层面浮现时最简单的形式是知晓感,即感受到当有机体处理客体时会发生什么,随后关于知晓感的推论和解释才会开始出现。
奇怪的是,意识的起始是我们看、听或触摸时的感受。用更精确的言语来表达,它是伴随有机体内任何形式(视觉、听觉、触觉、内脏感觉)的表象形成的一种感受。在适当的环境中,这种感受会将这些表象标记为我们的所有物,并允许我们以适当的词语来表达所看到、听到或触摸到的表象。没有能力产生核心意识的有机体注定要不时地制造视觉、听觉或触觉的表象,但却无法意识到它们做了什么。意识从其初始时的简陋形式起就是知识,而知识与意识的相互联系不亚于济慈眼中的真与美。
应对神秘
那些研究意识问题的人对于意识是什么,以及在理解意识的生物基础的前景方面,一直缺乏共识。那些并非研究意识的学者而仅仅是日常生活中使用意识的人,则对阐明人类意识的生物学机制的后果存在一定程度的困惑,甚至是担忧。对一些非专业人士来说,意识与心智、意识与良知、意识与灵魂、意识与精神,实际上是无法区分的。对他们而言,也许也是对你而言,心智、意识、良知、灵魂和精神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将人类排除在外的陌生领域,这个领域将神秘与可解释分离,将神圣与世俗分离。以下发现不足为奇:对任何有理智的人来说,如何对待这种人类属性的崇高融合至关重要,甚至对其性质的看似不屑的描述都会令他们感到冒犯。任何一个面临死亡的人都会清晰地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也许正是死亡的不可逆性使我们的思想集中于人类精神生活的永恒之上。然而,人们不应该因为死亡而在这个问题上变得敏感。生命本身足以使我们用以下方式对待人类的心智:既因其尊严和地位而心怀敬意,又因其脆弱而心生怜悯。
不过,还有一些事情需要解释清楚。科学帮助我们辨别各种现象,并且现在科学已经可以成功地辨别出人类心智的一些组成部分。意识和良知实际上是可辨别的:意识涉及对任何归于自我的客体或行为的知晓,良知则涉及在行为或客体上发现善或恶。意识和心智也是可辨别的:意识是心智中涉及明显的自我感和知晓感的部分;心智可以是有意识的,也可以是没有意识的,正如我们在一些只有心智而没有意识的患者身上发现的那样。
在科学的发展过程中,科学对其设法辨别的现象做出了解释。例如,它设法解释了心智中大部分的陌生领域。它揭示了某些现象背后的机制;这些机制有助于创造出令人钦佩、尊重的人类心智的产物。这些可敬的产物并不会因为我们设法去解释产生它所必需的构成机制而消失。在此处,现象就是现实。换言之,人类的心智正如我们所直接感知到的。当我们解释心智的时候,我们可以保持这种现实,同时满足我们对现象背后的手法的好奇心。
另一个我必须解释清楚的问题是:揭秘意识与揭秘心智是不同的。意识是人类创造性思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它不是人类心智的全部,而且,在我看来,它也不是心理复杂性的顶峰。产生意识的生物学手法会产生有力的结果,但我仍将意识视作中间阶段,而非生物发展的顶峰。伦理和法律、科学和技术、缪斯的作品和人类的仁慈,这些是我所认为的生物发展的顶峰。当然,如果没有意识在这每一项新成就的源头发挥的神奇作用,我们就不会有这些成就。然而,意识是日出,而非日中,更不是日落。理解意识对揭示宇宙的起源、生命的意义或两者可能的命运作用甚微,或者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在揭开意识的奥秘并对一些与心智有关的奥秘有所了解之后(假设科学能够实现这两点),仍有足够的谜团留待未来的科学去研究,对自然的敬畏也足以让我们在可预见的未来保持谦恭。在考虑了意识是如何在不足两千克、我们称为脑的器官中产生之后,我们可能会更敬畏生命、更尊重人类。
“意识是日出,而非日中,更不是日落。”
隐藏与探索
有时候,我们的心智并非用来发现事实,而是用来隐藏事实的。我们把心智的一部分作为屏障,以阻止它的另一部分感知到别处发生的事情。这道屏障并不一定是刻意建立的。换言之,我们并非一直有意混淆视听,但无论是否有意,这道屏障都会隐藏事实。
这道屏障最有效地隐藏起来的东西之一就是躯体,我们自己的躯体(在此特指躯体的内部)。就像为了保持端庄而在脸上覆盖一块面纱但又没做到位那样,这道屏障从心智中移除了躯体的部分内在状态。这些内在状态构成了生命在每一天的旅途中游荡时的生命之流。
所谓情绪和感受的模糊不清、难以理解和不可捉摸,可能是这一事实的迹象。它表明了我们是如何掩盖躯体的表征,表明了有多少建立在没有躯体的客体和事件基础上的心智表象掩盖了躯体的实相,否则我们就能轻易地知道情绪和感受是与躯体有关的。有时候,我们用心智去隐藏我们存在的一部分,不让另一部分知道。
我可以将隐藏躯体描述为一种注意分散,但我必须要补充一点,这种注意分散非常具有适应性。在大多数情况下,与其把资源集中在我们的内部状态之上,倒不如把个体资源集中在描述世界问题的表象上,或者集中在这些问题的前提上,或者集中在选择这些问题的解决之道和可能结果上。然而,这种关于我们心智中现有事物的偏颇观点,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它倾向于阻止我们去感知我们称为自我的结构背后可能的起源和本质。然而,当面纱被揭开时,在人类心智所能理解的范围内,我认为我们可以在个体生命表征中感知到我们称为自我的结构的起源。
也许在没有面纱、环境相对简单的早期,在电子媒体和喷气式飞机旅行、印刷文字、城邦尚未出现之前,我们更容易得到一种更为平衡的视角。当脑在相反的方向上提供了一个不平衡的视角,向有机体内部状态的主要表征倾斜时,我们肯定更容易感知内在的生命。如果从前真是那样,或许在荷马时期和雅典时期间的某个神奇而短暂的时期,幸运的人们会瞬间感知到:所有有趣的滑稽动作都是关于生命的;在外部世界的每一个表象下,都是生命体持续存在的表象。或者,由于缺乏当前的生物学知识提供给我们的参照框架,他们可能并不会感知到那么多。尽管如此,我怀疑相比如今,我们这些未被预先提醒的人大多能更多地感知自己。我惊叹于古代的智慧,用psyche这个词来指代我们现在所说的心智,同时这个词也被用来指代呼吸和血液。
我认为,有机体内在状态高度受限的起伏波动,天生是由脑控制的,并在脑中不断发出信号。这种起伏波动构成了心智的背景,更具体地说,是构成了我们称为自我的那个难以捉摸的存在的基础。我还认为,那些内在的状态,即那些自然地发生在一个范围内(这个范围的两极是痛苦和愉快),由内部或外部的客体和事件造成的内在状态,无意中成了相对有机体固有价值体系而言的情境善恶的非言语能指。我怀疑,在进化的早期阶段,这些状态,包括所有我们归为情绪的状态,对于产生它们的有机体来说是完全不被知晓的。这些状态是被控制的,这就足够了;它们在内部或外部产生了一些有利的行动,或者通过使这些行动更加有利而间接地促进了这些行动的产生。但是,进行这些复杂操作的有机体对这些操作和行动的存在一无所知,因为它们甚至不知道它们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有机体有躯体和脑,脑有躯体的表征,这确实已经足够了。生命在那里,生命的表征也在那里,但每个生命个体潜在的、正当的所有者却对生命的存在一无所知,因为大自然还没有发明一个所有者。有存在,但没有被知晓到。意识尚未形成。
意识诞生于当脑获得无须以言语叙述以下故事的能力时(我必须补充一句,这里指的是简单的能力):一个有机体内有生命在流逝;在躯体的边界内,有生命的有机体的状态不断地被其环境中的客体或事件所改变,或者,就此而言,被思想和生命过程的内部调整所改变。当“客体可以以因果形式改变躯体状态”这个原始的故事,可以用普遍的、非言语的肢体信号叙述时,意识就出现了。外显的自我作为对一种感受的感受出现了。当这个故事第一次被叙述时,是完全自发的、未被索求的。此后,当这个故事被重复时,关于这个有机体正在经历什么的认知就会自动地作为一个从未被问过的问题的答案而出现。从那一刻起,我们开始了知晓。
我认为意识在进化中占了上风,因为知晓由情绪引起的感受对生命的艺术而言是如此不可或缺,而生命的艺术在自然史上是如此成功。但我不介意你把我的话曲解为正是因为有了意识,我们才能知晓生命。当然,这种说法在科学上是不正确的,但我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