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词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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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沧社社集及其创作的基本情况

虽说是以旧体诗词创作为主的文学社团,但沧社主动利用了社会普遍接受的报刊等新媒体形式,因而其结社方式以及社团组织形式明显有别于传统诗词社。传统诗词社局限于有限的地域时空,文人结社只能借助于雅集的形式就某一诗词题、格调、词牌等进行创作,社团文人创作的成果发布要么散见于各自别集,要么将雅集作品结集刊行。沧社所处的时代,便利的通信以及现代报刊媒体的介入,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传统诗词社的结社方式以及社团组织形式、社作生产方式。

《沧社简章》有雅集之约,曰“雅集:本社每年以上巳、重九二日为雅集常期,或遇四时佳日、乐事赏心,得再临时邀集同人,其时期及地点,临时通告之”,并且约定半淞园为雅集地点。显然,此约定之方式和传统结社方式从形式上看没有太大不同,但问题在于沧社社友并非局限于一地,有的甚至远在东北,如何能千里迢迢赴约雅集常期?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从相关资料以及社刊《沧海》登载的作品来看,沧社雅集常期依约进行,如壬戌年(1922)重九举行的第一次雅集,社友黄叶村有诗歌《上巳节为沧社同人雅集期,予远客河朔,徒深仰企,是日友人招饮,醉后有作》(22),黄叶村时在河北,显然不能赴约。参加雅集常期的社友亦有如传统诗词社那样的同题和韵,如许盥孚《重阳日沧社同人小集半淞园叠非嵘韵》(23)。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不论诗词,沧社社友利用雅集常期进行创作的方式不常见了,相反临时雅集,或晤良朋、或际佳时,这些在非常集的场合创作的作品大大超过雅集常期,如柳亚子《盥孚招饮传经堂次韵奉和》《同人集饮钓月舫次盥孚韵》(24);王玄穆《瓯香阁酒次盥孚兼示安如、率初、公望、长寿诸子》(25);许康侯《同人小饮瓯香阁次盥孚韵》(26)等等。朱闇章《沧社消寒雅集序》记甲子年近腊八节沧社的一次雅集,曰:“研歧伯之伎,九转丹成;放枚叔之笔,七发文富。骥足蛇珠,竹箭尽东南之美;朝华夕秀,丹青生笔砚之春”(27),即是对非常期雅集的生动描述。

《沧海》作为沧社的社刊,自然其登载的作品多来自社友社作,然而沧社作为旧体文学社团,其依托传统雅集形式进行创作的组织能力大大降低了,代之的是采用现代通信方式组织创作,即在社刊上征文,如在《沧海》第5期发布沧社诗题和沧社诗钟题:

沧社诗题:第一次,消夏词(不限体韵);第二次,白莲花(不限体韵);第三次,村居(不限体韵);第四次,秋兴(用杜工部韵);第五次,短歌行。

沧社诗钟题:第一次,蚁墨(分咏格);第二次,竹湖(分咏格);第三次,粥林(嵌字格);第四次,一之(嵌字格)。(28)

并有说明提醒,曰:“应征者届期至夏历十月底为止。本外埠一律以全作为完卷,择优披露《沧海》,并备薄酬。”(29)征文面向全体社友。到截稿日期后,收稿情况在《沧海》第6期有简短说明:“此次征文,先后应征者七十余人,兹择优逐期刊布,以来稿先后为序,不分甲乙,并备薄酬,聊答雅意,木瓜之报,统希鉴谅。”(30)在两期之间完成征集活动,之所以能如此高效,显然因其是建立在现代报刊以及通信方式的基础上的。

《沧社简章》曰:“每逢春秋二季,集同人著作发行专集,内容分考古(金石书画之类)、文艺(诗词文赋之类)两类,以资攻错,而广流传”(31);《沧社紧要启事》曰:“青年子弟有志国学,苦无师授者,可将课作录交本社,当为改削,并择优刊入《沧海》”(32),就前者而言,沧社乃为一编辑出版社友社作之平台;就后者言,沧社乃为一旧体诗词教育平台。《沧海》第1期刊载一则《本会启事》,曰:“本社同人合编古今诗选评注读本,以体例分门类,以年代分先后,兹将各担任分编诸君录于下:乐府、五古(曹拙巢);七古、五排(许盥孚);七绝(严苍山);五绝、五律(秦伯未);七律、七排(王一仁)”(33),在第9、10期专辟版面推广由章太炎题署的《上海沧社古今诗选》第一集《汉乐府评注》等等,实践沧社的编辑出版功能。《沧海》专辟有社友编选的诗话、文话,文末多有编选者按语,旗帜鲜明地表达对于旧体诗文的认识,配合专家批改青年学子的创作作品,以此实现沧社对旧体诗词的教育功能。沧社的这两项功能综合在一起,即是通过组织方式的转换以及教育,实现传统文化的延续,正如《汉乐府评注》推广语所说:“乐府为诗词之导源,用意浑朴,造句简古,历来无有选注,艺林憾之。本社特加精选评注,探本穷源,深入显出,移贵族之文学为民众之文学,实为空前之作。”(34)而这正是传统诗词社所不具备的,即借社团推行传统文体,延续传统文化。

虽然沧社社友背景层次多样,但他们深恶痛绝于民国之后的各种乱象则是一致的,思有以国学拯救之,沧社可谓是一批文化遗民声气相求形成的社团,且思借此举在年轻一代中植下传统文化的种子。柳亚子《壬戌诗选序》曰:“建国以来十一稔,乱且益亟。自粤都之变,而海内无正统,彼素色蛙声,然踞炉火之上,日以发号令为事……屈平眷恋宗邦,托辞香草;元亮耻臣异姓,乃赋闲情,事诚未易一二为流俗人道也”(35),希冀用传统文化改变这种乱象。王一仁《赠曹拙巢》云:“拙巢先生清遗民,孤忠耿耿向枫宸。一从时事沧桑变,每谈家国辄酸辛。首阳薇蕨饥欲死,何处桃源可避秦。寄身城市慕大隐,青灯旧卷古为邻。新诗自爱王贻上,风流犹见岸纶巾。狂言落笔惊四座,君有奇才岂贱贫。大雅还思起文苑,风骚堕地欲扶轮……即今世乱犹未已,旦暮国政难返纯。且从拭目观其后,赏心乐事秋复春”(36),直呼曹家达为遗民,誉其目睹风骚堕地,其“大雅还思起文苑,风骚堕地欲扶轮”“且从拭目观其后”。这都与《沧社征求同志启》所呼喊的“迺者元风辽邈,大雅沦亡;焚书之祸,毒于秦灰;铄金之口,夷于跖犬。加以折杨皇荂,嗑笑无已;月盘日烛,盲议荒唐,匪惟刻鹄不成,抑且亡羊歧路”(37)是一致的,其意谓在现代化进程中保留一脉传统的向度。沈香圃(1905—1976),如皋人,1925年毕业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有诗《赠沧海同人》:“异说争鸣日,斯文绝续时。中流资砥柱,芳草动怀思。从此千钧系,全凭独力持。鲁阳戈尚在,无令薄崦嵫。”(38)沧社社友之间互相鼓励,为存亡继绝传统精神自觉行动。在他们的意识中,代表传统文化精神的旧体文学主要有文、诗、词,因此在社刊《沧海》中重点登载社友这三种文体的创作。就篇目数量而言,诗的数量最多,其次词,最次文。《沧海》登载之文,作者大多为当时名望甚著者,如柳亚子、曹颖甫、王玄穆等等,约以名家为主。诗歌部分,其对作者似不拘一格,大家、名家甚至初学者都有,社友诗歌创作的热情高,形式、题材多样,多能直抒胸臆,多见嗟叹乱世之苦情幽绪。《沧海》共出版十期,共录社友词作87首,涉及词作者24人,录词最多者为安仁,19首;其他依次为秦伯未17首,曹拙巢14首,陈名珂5首,舒问梅5首,许盥孚4首,李吏香3首,顾悼秋2首,吴昌硕2首,章洪钧2首;朱天梵、张渡仙、周澄秋、王畹生、黄缉夫、姚我痴、钟秉璋、诸文萱、严苍山、陆元悲、徐召南、庄慧因、乔佩珩、潘彬各1首。从所登载词作的整体情况看,沧社社友中喜好词或者掌握词的程度应低于诗,安仁、曹拙巢、秦伯未是社中最擅长词者,如曹拙巢有《疏篁待月词序》,云“填词之奥,殆难言之。胎息静涵,则岩秀春绿;光气流传,则江霞晨飞。间亦参稽古昔,综览今兹,别有太白清超,飞卿绮靡,白石为之俊语,长公作其豪情。是以泥声律者等之自郐,猎华艳者失之浮艳,求其两全,渺若楚越”(39),显示了较高的词学素养。与传统词社雅集时词人之间的唱和不同,《沧海》上登载的词人作品多系独立创作,除了曹拙巢与秦伯未、陈名珂等之外,词人的词学交往较少。曹拙巢是沧社的核心人物,秦伯未等均为上海中医专门学校醉心文史的学生,他们之间仍旧能保留着传统诗词社唱和、交流的痕迹,如对陈名珂《四字令》(40),曹拙巢以《醉太平》和之,小序曰:“茗舸寓苏州巢氏感旧,情辞悱恻,次韵和之,各有殷怀,不嫌殊旨也。”(41)秦伯未亦作有《满江红·古木寒鸦与拙巢师同赋》(42)。曹拙巢与秦伯未同对清初才子词人尤侗有浓厚兴趣,如秦伯未作有《凤凰台上忆吹箫·悼亡友于平施,用西堂梦谋卿词韵》(43);曹拙巢作有《卜算子·忆别次百末韵》《忆王孙·闺怨次百末韵》《如梦令·次百末病呓韵》;秦伯未作有《菩萨蛮·百末善谱此令,而于夏闺二阕微不惬意,拟此代之》(44),多次心摹手追才子词人尤侗的词作,显示了他们对于作为词人所应具情深与才气的自觉追求。这一点正如金松岑在评价曹拙巢的诗时所说:“曩余好鹿潭蒋氏之词,以为清拔鸿雅,极才人之能事。鹿潭之深于情,颖甫知之矣。其侘傺又与颖甫相类也,然则江阴固多才士哉。”(45)姚我痴有《浪淘沙·寄沧社同人》,秦伯未有《望梅·题问梅阁词钞》(46),这种形式的词题,在传统词社中极易引发追和,但在沧社之中没有得到呼应,和作较少,说明沧社的词学生态与传统词社相比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1925年秋,具体承办沧社社刊《沧海》事务的秦伯未、王一仁创办了“三益学社文学科、中医科函授部”,自此对沧社事务渐渐淡下来。三益学社文学科、中医科函授部的宗旨是“使因事羁绊或经济困难者不入学校而得专门之学术”,“学科分设文学科、中医科二项,每科均分若干系”,“文学科分四系:(子)文系授作文法及古今文选外,间授文学史;(丑)诗系授作诗法及古今诗选外,间授诗话;(寅)词系授作词法及古今词选外,间授词话;(卯)尺牍系专授应用书札、公私函件等作法及体例”(47)。如果说沧社在保留传统文人雅集的前提下扩充了诸如出版以及教育的功能,那么三益学社则向前迈了一大步,借社的形式实践教育教学功能,已经大大偏离了作为文学社团意义上的诗词社轨道;至于王一仁后来创立的“心社”,以唤醒中华民族枯索的心灵为己任(48),则更是成了远离文学的社会性社团。


(1)太仓“沧社”的有关情况,参见曹辛华:《民国词史考论》,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01页。

(2)袁志成:《晚清民国词人结社与词风演变》,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0—241页。

(3)楼绍来:《近现代中医史上三位名人——王亦仁、王依仁、王一仁》,《医界春秋》2004年第4期。

(4)丁甘仁(1866—1926),江苏武进县孟河镇人,著名中医学家,亦是我国近代中医教育事业的先驱。

(5)杨杏林、楼绍来:《丁甘仁年表》,《中医文献杂志》1997年第1期。

(6)邓铁涛、程之范:《中国医学通史·近代卷》,人民卫生出版社2000年版,第234页。

(7)阮望春:《上海中医学院(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历届毕业同学名录》,《名医摇篮——上海中医学院(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校史》,上海中医药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4页。后引文中秦之济自云“戊午秋,余从丁师甘仁游”,而戊午为1918年,可能当时其为预科生,直到1920年才入本科。

(8)秦之济:《金匮发微序》,曹家达著,汤晓龙点校:《金匮发微》,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10页。

(9)《沧社征求同志启》,上海中医学会:《中医杂志》1922年第4期。

(10)朱闇章《沧社消寒雅集序》曰:“社长一仁王君。”见《沧海》1925年第9期。《沧社简章》无社长之设,朱闇章谓社长为王一仁,乃意指王一仁具体操持沧社事务。

(11)《沧社简章》,上海中医学会:《中医杂志》1922年第4期。

(12)按:多作“严苍山”。

(13)按:应为“彭秋宾”。

(14)按:应为“戴逵夫”。

(15)按:应为“徐访儒”。

(16)《沧社紧要启事》,上海中医学会:《中医杂志》1923年第7期。

(17)张宪文、方庆秋等主编:《中华民国史大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85页。

(18)上海中医学会:《中医杂志》1921年第1期。

(19)金松岑《气听斋诗钞序》云:“颖甫与余同学南菁。”见《沧海》1925年第10期。

(20)以“沧社苔岑录(三)”为名,分两次发布于《沧海》1924年第6、7期。

(21)《时报图画周刊》刊发一则配图短消息:“沧社同人:上海旧金石书画家叶指发、姚伯鸿所组织之沧社,以研究文艺为宗旨。此第一次在半淞园集会摄影。”见《时报图画周刊》1922年第123期。

(22)黄叶村:《上巳节为沧社同人雅集期,予远客河朔,徒深仰企,是日友人招饮,醉后有作》,《沧海》1923年第3期。

(23)许盥孚:《重阳日沧社同人小集半淞园叠非嵘韵》,《沧海》1924年第4期。

(24)柳亚子:《盥孚招饮传经堂次韵奉和》《同人集饮钓月舫次盥孚韵》,《沧海》1923年第1期。

(25)王玄穆:《瓯香阁酒次盥孚兼示安如、率初、公望、长寿诸子》,《沧海》1923年第1期。

(26)许康侯:《同人小饮瓯香阁次盥孚韵》,《沧海》1923年第1期。

(27)朱闇章:《沧社消寒雅集序》,《沧海》1925年第9期。

(28)《沧海》1924年第5期。

(29)《沧海》1924年第5期。

(30)《沧海》1924年第6期。

(31)《沧社简章》,《中医杂志》1922年第4期。

(32)《沧社紧要启事》,《中医杂志》1923年第7期。

(33)《本会启事》,《沧海》1923年第1期。

(34)《沧海》1925年第10期。

(35)柳亚子:《壬戌诗选序》,《沧海》1923年第1期。

(36)王一仁:《赠曹拙巢》,《沧海》1925年第9期。

(37)《沧社征求同志启》,《中医杂志》1922年第4期。

(38)沈香圃:《赠沧海同人》,《沧海》1923年第2期。

(39)曹家达:《疏篁待月词序》,转引自冯乾编校:《清词序跋汇编》,凤凰出版社2013年版,第1977页。

(40)陈名珂:《四字令》,《沧海》1923年第3期。

(41)曹拙巢:《醉太平词序》,《沧海》1924年第4期。

(42)秦伯未:《满江红·古木寒鸦与拙巢师同赋》,《沧海》1924年第4期。

(43)秦伯未:《凤凰台上忆吹箫·悼亡友于平施,用西堂梦谋卿词韵》,《沧海》1924年第4期。

(44)曹拙巢:《卜算子·忆别次百末韵》《忆王孙·闺怨次百末韵》《如梦令·次百末病呓韵》;秦伯未:《菩萨蛮·百末善谱此令,而于夏闺二阕微不惬意,拟此代之》,《沧海》1924年第7期。

(45)金松岑:《气听斋诗钞序》,《沧海》1925年第10期。

(46)姚我痴:《浪淘沙·寄沧社同人》;秦伯未:《望梅·题问梅阁词钞》,《沧海》1925年第8期。

(47)《中医杂志》1925年第16期。

(48)《心社宣言》,《中医杂志》1926年第2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