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旧疾
彼时颜鸢已经转醒,正安静地躺在床上。
穆御医跪在颜鸢的床边,摒气凝神为她把脉,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就这样僵持了好久,穆御医才迟疑道:“娘娘,老臣学艺不精,想问问娘娘平日里是否有什么没治妥的病症?”
颜鸢愣了愣,眼睫低垂:“穆御医当真好医术,本宫确实有些寒症旧疾。”
“何时开始,怎会如此……”他再三缄口,思索了很久才想了个温和的辞藻,“如此根深蒂固?”
颜鸢自然道:“六年前落了水,冻着了。”
穆御医皱起眉头:“只是落水?”
颜鸢认真道:“天寒地冻,湖面结冰,我落入水中时没有被发现,又爬不起来,只能浸在冰水里,足足泡了大半个时辰。”
穆御医惊诧地瞪大了眼:“……大半个时辰?”
“活着已经是侥幸了,是不是?”
“……娘娘福泽深厚。”
“我爹爹也说我命大。”
颜鸢脸上带笑,声音也软绵绵的,像是玩笑话又带着几分真。
穆御医一边低着头为她重新拟定药方,一边用余光观察着眼前的女子,眉心皱得越来越紧:
她身上的症状已非普通的风寒,而是冰寒入体,积久难散,靠针灸已经无法直接疏通经脉。这样的身体对一个女子可大可小,而她神态轻松,表情困倦,究竟是早就知晓,还是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知悉?
穆御医皱着眉头吞吐半天,欲言又止。
颜鸢看着他的表情,想了想,打发了左右随侍,然后轻声问:“穆御医可是有话要说?”
穆御医张了张口,犹豫了许久,才缓缓道:“娘娘,请恕老臣直言,女子体寒,本就难养,娘娘贵为国母……往后还需仔细调治,才有几乎以为陛下绵延子嗣。”
穆御医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却很明确:
她体寒坏了身子,往后怕是很难生养了,费心调养才可有一线之机。
颜鸢低着头闷声问:“那本宫还有机会吗?”
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鼻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穆御医看着她情绪低落的样子,心中的疑惑终于放了下来:
是了,这才是一个后宫女子知道自己寒疾缠身后的正常反应。
不能生养,寻常女子尚且会惊慌失措,更何况是宫里的娘娘呢?想来她之前所有的从容与镇定,都不过是名门闺秀的教养包裹之下的强颜欢笑而已。
见她终于有了寻常的反应,穆御医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安抚颜鸢:“娘娘放心,老臣会竭尽全力,帮助娘娘得偿所愿的。”
颜鸢不说话,过了好久,才低道:“本宫明白,往后还要有劳大人。”
穆御医叹了口气,招来望舒宫的领事太监,叮嘱他以后每隔三日都需为皇后药浴,调养久寒难愈的身子。
交代完这一切,穆御医才放心地离开房间。
夜色中,苍老的御医就像是一只甲虫,弓着腰提着灯,步伐竟比赶来治病的时候还要紧促了许多,就连身边的年轻医徒都有些跟不上了。
“师父、师父……”医徒拖着巨大的药箱,狼狈跟着他,“徒儿有疑惑想问师父,方才一直没敢开口,您开给娘娘的药方……”
他追得气喘吁吁,一句话断断续续,半天没有把想问的话问明白。
老御医已经停下了脚步,他疾言厉色道:“稚子无需多问。”
医徒不敢再开口了。
他抱着药箱停留在原地,再抬头时,老御医的身影已经拐了拐,消失在了寂静的宫道上。
那并不是回御医院的方向。
……
老御医走得头也不回,自然没有看见寝宫内的场景:
方才“悲伤不已”的皇后娘娘伸了个懒腰,脸上的失落表情一扫而空。她光着脚走到了房间的桌旁,端起早就已经微凉的八珍粥,两三口就把那碗粥吞进了肚子里。
饱是不可能饱的,那一小碗粥只是垫了垫肚子。
颜鸢还想要四处找找有没有什么能吃的点心,一抬头却看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尘娘,顿时愣了愣,勺子拿在手里也有些尴尬。
四目相对,她朝着尘娘笑了笑。
尘娘手里还端着一盏药案,走进房间时脚步僵硬:“粥凉了,娘娘体寒……”
颜鸢不等她说完,就接过了她药案上的药碗一饮而尽,转身就又快步走回了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身体。
尘娘低着头,看见床边的鞋子,顿时眉头皱得更紧。
“娘娘。”她犹豫再三,艰涩道,“娘娘,地气是三寒之一,娘娘以后不能裸足踏地……”
“好。”颜鸢把被子扯过脖颈,盖得严严实实。
尘娘沉默了一会儿,端着药案来到走到颜鸢的床前跪下了。
颜鸢这才发现,她的药案上不止有方才的那一碗汤药,还有一个针包和一个小盒子。她天生嗅觉敏锐,轻轻松松就闻出了那里头是艾草的气味。
尘娘跪在床头,神情温顺。
颜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尘娘:“是我爹爹差你为我继续治病么?”
尘娘俯首:“是。”
颜鸢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颜老头处心积虑的为她挑选的陪嫁,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略懂药理的女子,只怕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名医,专门跟进宫里为她继续调养身子的。
颜鸢倒也并不排斥这上门的帮手,只是觉得有些无力。
她在床上转了个身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才懒洋洋道:“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怕冷些,好好养着可以长命百岁的。”
“娘娘寒疾入体,若仔细将养确实寿数无碍,但、但……”
尘娘张了张口,满脸为难,每一个字都吞吐得很艰难。
“但很难有孕。”
颜鸢替她说完了说不出的下半句。
尘娘大概是没有想到颜鸢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顿时愣了。
颜鸢看着她,只觉得她仿佛是比自己还要震撼,忍不住笑了出来:“子女也是讲究缘分的,缘浅不强求,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娘娘……”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勇气面对自己无法生育的处境,更何况眼前的女人是当朝皇后,是否有子嗣对她而言,意义与常人全然不同。她是如何轻飘飘地把缘浅不强求这样的话说出口的?
她不难过吗?
她想要在颜鸢的脸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证明她不过强装风淡云轻。
然而并没有。
颜鸢脸上的神情轻松,看不出一丝阴霾,甚至脸上还隐隐约约带着一丝“合该如此”的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