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床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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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想法中有希望之光,没有一点阴霾……即便只有一条路,即便看似虚无缥缈,但只要有想法,那就一定是一条能够行得通的路。

——《JOJO的奇妙冒险》第六部 石之海

据说我是妈妈捡回来的一个弃婴。当时我被裙带菜裹着。裙带菜层层叠叠,就像一张床,上面放着一张色彩鲜艳的毛毯。我孤零零地躺在上面。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可只要一站在初春的大海边,就会莫名地感到一种乡愁。

我似乎隐隐约约地记起那时的事:有些美妙的事物看着我,慈眉善目;又有些可怕的东西虎视眈眈,要危及我的生命。

然后,一种被弹性柔软的东西包裹的感觉逐渐复苏。(那或许真的存在于记忆深处的裙带菜的触感。因为这个缘故,我有一些习惯。比如,每次吃裙带菜的时候我都会双手合十,小声道谢。在非常非常孤寂的夜晚,会握着晒干的裙带菜入睡。当裙带菜吸取湿气膨胀开来,散发出海潮的味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心情也就立马恢复如初。仿佛裙带菜吸走了我的痛苦。)

微冷的春风时而轻柔时而剧烈地吹过沙滩,各种树木长出嫩绿的新叶,坚硬的地面上也长出各种小草。这种时候,我站在海边,抬头看着那晶莹易碎的蓝天,就感觉自己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心中充满期待。

能来到这个世界,真好。这种感觉虚无缥缈,辽阔而不着边际。

这种感觉中夹杂着三成悲伤、六成兴奋与一成冷静。打个比方,看着小小的蚂蚁,不知不觉间就开始思考宇宙的构成,就像那时产生的一种独特的感觉。然而,那又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不敢迈步向前,唯恐踩死一只蚂蚁。

婴儿时期的我还未曾体验过人类的悲伤,因此即便被抛弃,必然也没有感到悲伤。

这是我的身世。因此,大平家的人严格来说并不是我的亲人。

对于我来说,他们只是养育我的家人。但是,自从我懂事时开始,他们便低头对我微笑,发自内心地接纳我,爱护我,把我养大,所以我只会以家人的称谓称呼这些人。

“外公、爸爸、妈妈、章夫舅舅。”

他们把我养大,是我亲爱的家人。

外婆当时已经去世,我没有见过她。

包括邻居们都说,外婆性格开朗,原本是大家的开心果,可自从她去世之后,大平家就显得有些阴郁凄凉。而我的出现,又给这个家庭带来了阳光。

因此,我从未抑郁寡欢。大家争相拉我的手,想和我一起出门。

或许,这样的我,其实是一个无法读懂家人内心的大傻瓜。

有时,如此喜兴的我,偶尔也会茫然地这样想:

有一天,某个人觉得我是个什么也不会的婴儿便把我扔掉了,觉得我死掉也没关系。想都不想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长大后会与他进行什么样的温柔对话,便把我扔掉了。

当时我还是一个婴孩,不管我是哭还是笑,都未曾打动那个人的心。

每当我想到这里,都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确信自己如果继续追究这种情感,会把自己带进一个无可救药的深渊。顿时感到脚跟不稳,眼前一片昏暗。

但是,一旦看到家中的情形,我又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当成这个家里的一员。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我尤其要强,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很多。不知不觉间,这已经自然而然地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而今则已升华为一种坚若磐石的信仰。

越是感恩,对亲生父母的憎恨之情便变得越淡。

我曾经以为伤痛真的会因此而被疗愈。感觉就像是经历了疼痛,流出了鲜血,历经时日后伤口结痂,然后伤疤被揭开,露出丑陋的模样,慢慢地恢复,生成新的皮肤。

我每年只离开村子几次,出远门旅行,也没有护照。高中毕业之后一直在家里经营的家庭旅馆帮忙,而且觉得自己过得很幸福。

听到别人问起自己的名字,我会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叫大平干。”

虽然为我取这个名字的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我现在的家人,但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就是我。

我是被允许存在的。想到这一点便感到安心,感觉就像大树深深地扎根于土壤。

同时,在内心深处,我也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拥有相似经历的人,并没有我这么幸运。他们被抛弃后,还没来得及取个名字,便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有幸捡回的这条命,要背负着那些死去的灵魂而活。我的身体是为了那些死去的孩子而动。每天一心一意地活动自己的身体,就是对他们的祭奠。

为了那些痛死、冻死或者饿死的孩子们。

在别的孩子与家人欢笑嬉闹、吵架拌嘴或者呼呼酣睡的时候,这些可怜的孩子被人遗弃,丢了生命。

我想为这些孩子虔诚地祈祷。

我幸运地活了下来,而你们却不幸地死去。但是,我会尽自己的一生,用我身体的一半记住你们,怀念你们。我想对你们说,请你们在天堂安息。

妈妈婚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又因癌症早期摘除子宫。据说,一天傍晚,她正在做饭,突然对大家说:“啊,我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感觉海边有个孩子正等着我,我得去看看。天那么冷,她却躺在外面。我得赶紧过去。对,反正我要赶过去。”

她这样说着,便跑了出去。

然后,妈妈独自开车朝海边驶去。

从家里到海边大概有十五分钟车程。家里人看到妈妈头也不回地驱车离开,面面相觑,纷纷说:“淑子到底还是疯癫了么?”然而,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妈妈回来的时候,颤抖的手臂中抱着我,泪流满面。

自从我记事时起,家里的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当时的气氛是神圣的,充溢着一种灿烂的希望。

他们似乎真的不注重细节,也没有什么隐瞒,单纯地为我的到来感到高兴,无论什么时候都乐意提起那天的事。

这种大大咧咧的神经帮我渡过了难关。

大家就像是说起自己第一次去产院探望婴儿一样,讲起当时的事,讲我在海边被妈妈捡回来的事。于是,我也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真好”。

家人说他们认为我的到来是上天的恩赐,为此衷心地感到高兴,并立即接纳了我。虽然收养手续费了一些周折,但最后我还是无条件地成了大平家的孩子。大家都自豪地对我说:没想到有这种好事,看来人生真的不能轻言放弃。

他们并不是想安慰我,而是真的把我来的那一天当成了美丽的回忆。他们总是若无其事地说起那天的事。

这让我变得多么谦虚,也无法用语言表达。

每当想起这件事,我就感觉一股清泉从内心深处涌出,荡涤我的全身。

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

“对了,传说中不是有个鬼太郎么。他也是这样的。已成亡灵的妈妈养不了他,养父母便把他抱了回来。真是幸福呢。”

那是妖怪啊,没有觉得很幸福啊。我心中疑惑,但妈妈的眼睛却眯成月牙状,一脸高兴的样子,似乎真的觉得很幸福。

到了青春期,有时我忘记带钥匙,又碰巧家人都不在家,偏偏天又下起了雨,而自己又没带伞,身上也没有钱……就像这样,不顺心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时,我就会盯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中泛起愁绪。这种愁绪似乎源自基因,自己根本无法控制。

而且令人吃惊的是,这种愁绪总是在不经意的瞬间形成。

一股黑淤的情感从内心深处涌上来。我是一个被抛弃的人,是别人不需要的。无论我如何拼命地哭或者笑,都未能打动别人的心。我曾经就是这样的人,而且现在和将来肯定也是这样。

有时,这种想法会变得非常强烈,开始在脑海中掀起旋涡而无法自抑。

巴士车站的长凳变得冰冷坚硬,天上阴云密布,湿漉漉的袜子在鞋子中黏成一团,非常难受,感觉似乎再也不会有阳光。

但是,当我闷头在那股黑暗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就会突然出现一束意想不到的光。妈妈看着还是婴儿的我首先展露笑脸,并不因为我是捡来的孩子而无端溺爱,待我如亲生的家人。

很快就会有人回来,说着“你怎么能把钥匙弄丢啊,是你不对啦”,帮我开门。

打开门的印象和黑色的心情一样突然涌现在脑海中,强烈地温暖我的心。

这是我对自己无可奈何之事的祈祷诞生的瞬间。

虽然心情仍不舒畅,却跟着很快回到家里来的妈妈、爸爸、舅舅或者外公一起去附近的商业街配钥匙,然后悠哉游哉地散步回来。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很愿意和我走在一起。有人想触摸自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然后,就到了晚饭时间。吃火锅的时候,大家熟练而有节奏地拿出盘子,取出各种调味料。

茫然地想着这些事,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家人活动。我的身体确切地告诉我,他们就是我的家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心情不会好转。即便有光,内心深处的那片黑暗也不会消失。只是,重要的是,我要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有这种光影的斑驳。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突然的发作也逐渐消失了。

若是外人从旁观的角度审视我的人生,也许会说“好可怜啊”。

但是,正因为上述原因,我在成长过程中从未觉得自己不幸。

而只是觉得“人生如梦”。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翻转的、美好的梦。

唯一可以证明这一切不是梦的是当自己赤脚走在地板上时,脚底会变脏,衣服不洗会变臭,吃饭喝水后会排泄。身体的存在,才让我不会觉得这一切“全都是梦”。

我甚至觉得可以说,身体的存在是为了确认自己并非生活在梦里。

即便家庭旅馆的工作不忙的时候,我也总有事情做,而且都是体力劳动。要做的事情经常还做不到一半,一天就结束了。替父母将很多工作程序做成手册,输入电脑中,也是我常年的工作内容。如果说自己的人生没有压力和疲倦,那是在说谎。闪腰、头痛或者痛经等各种身体的伤痛有时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更加沉重。

即便如此,我的人生观依然岿然不动。

在被各种伤痛折磨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完,然后把自己做不了的事情交给家人处理,去睡一觉就好了。不怨天尤人,将身体交给上天,让大地吸走疲惫。

但是,一般人往往都会作茧自缚而不自知。所有人都在给自己施魔法,将自己封进一个只有自己的梦里。

身处庞大的梦境中,看起来却像特意钻进一个透明的胶囊,蒙上眼睛,戴上耳机,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

但是,即便这样的状态,我仍感觉十分美妙。

即便是这样的状态,大家也都好好地活着,有时会忘掉烦恼,像孩童一样天真地沐浴着阳光,迎着轻风,吃着美味,脸上泛着微笑。

一般的时候,我都保持着一颗童心。感谢命运将我放进这样一个能够保持童心的环境中。

即便有时太累,不能这样想,但到晚上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会把前一天的劳累忘个精光。

啊,昨天好开心啊。每天都心情舒畅。怎么会遇到这么好的事呢?——我真心这样觉得。从小就一直这样。

家人看到我这种乐天的性格,常常把我称为“海边捡来的幸福种子”。

将我捡回来的大平家所在的大丘村位于一座呈大山丘形状的古坟附近,这里海拔比别处稍微高一些,可以俯瞰大海。

也许是位于古坟周边的缘故,这一带据说原本有很多墓地,很少有人愿意住在这里,因此人烟稀少。离这里最近的一个大一点的城镇是山丘下方的海滨小城,开车有十分钟的车程。虽然村子里也有邮局、诊所和村务所,但其他的重要机构都在那个小城。超市和便利店也只有到那个小城才有。

气候是高原性的,相对比较凉爽,早晨经常有雾,阴雨天气较多。

附近有清泉,还有养殖牛马羊的大型牧场。

因为地势稍高,因此无论从哪个地方都能看到一点大海。

交通不便,再加上附近有古迹,因此周围的自然保护得很好。整个村子一直保持着一种朴素的美。

村里没有电车站,从远处的车站到这里需要坐巴士,一天也就只有两班,因此到这里旅游的人也很少。不过,一些英国的小资、背包客或者嬉皮士却经常来这里。

已经去世的外公年轻时曾在英国一个叫做格拉斯顿伯里(Glastonbury)的小镇生活过很长时间,回国后便在这个村子里开了一家小小的家庭旅馆,取名“比格希尔”(1)

外公曾在英国那个颇具小资气息的小镇一边打工一边生活。当时他打工的那家旅馆和我家合作,在圈内形成了良好的口碑,很多喜欢日本的英国人开始来这里住。

外公精通英语,因此这家店很快就被收进英文版的导游书中,美国人也开始到这里来住宿了。

据说,当年虽然算不上生意兴隆,但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以及妈妈的弟弟章夫舅舅都忙里忙外,好歹才算顾得过来。

我还记得小时候,旅馆的生意相当红火。

外公去世之后,旅馆的订单骤然少了很多。但由于还有一些人怀念外公,或者是对大丘村一见钟情的观光客,偶尔还会过来投宿。生意慢慢变得平淡,有预约就接待。我也长大了,开始帮家里打理旅馆的生意。

我想继承这个小旅馆,却不知道自己能否维持下去,毕竟这里地处穷乡僻壤,几乎没有什么来客。

去世的外公曾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他似乎有一种特技,能把想要的东西都弄到手。

很多人被他的传奇吸引,来这里跟他谈心,向他讨教。外公从不收他们的钱,却会收到很多礼品,我家总不缺各种食品。因此,即便旅馆客人少的时候,大家也并没有危机感。

无论是在国外还是在日本,外公都被人尊称为“大丘村的先生”。从这个意义上,也说明外公在世的时候我家的旅馆曾红火过一阵子。很多人远道来这里住宿,只是为了跟外公谈心讨教。

一般人只要跟外公散散步,聊聊天,帮他做做农活,在这里住上一夜,呼吸一下高原上的新鲜空气,吃点妈妈做的炸鱼薯条,喝点下午茶,休息一下,便会变得精神百倍。

而且,家人也都毫不客气地利用外公的这种“魅力”。

若是有人提出:“外公,我想吃冰棍。”

外公便只管微笑着说:“好啊,可是口味没得挑哦。”

于是,邻居们很快就会来我家,为我们送来他们吃不完的冰棍。或者出去买东西的外婆会顺便从附近的点心店买来冰棍。

一般当天就能如愿,偶尔会到第二天。

若是到了第二天,外公就会笑着说:“好慢啊。”

既然这么容易如愿,于是我就试着说:“好想要一辆车啊。”心愿却没能得逞。可是,当爸爸的汽车出现故障,真的遇到困难的时候,外公却抽奖中了一辆车回来。

只是爸爸原本想要一辆轻卡,外公却抽来一辆轿车,因此花了一些工夫转卖。但是,这件事却像欢乐的魔法,给我们的生活带来阳光。

有一天,雕刻家爸爸突然提起想要一间自己的工作室,外公的一个老朋友就突然送给他一套修建小木屋的部件。

基础施工很困难,最后也花了不少钱,但爸爸总算在自家堂屋旁边拥有了一间小木屋作为工作室。

家人常说,出现这样的问题才是正常的,才符合这个世界的逻辑。如果想要的东西全部都能马上顺利得到的话,那便不是人间,而是天堂了。

外公得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总像发生奇迹一般,全身笼罩着光环。而这种光是外公发出来的。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必然会拥有这种令人振奋的瞬间,就像大海、大山或者天空一样呈现出各种不同的瞬间。

有时,我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多的这种瞬间,想要过这样的生活,或者只有这种瞬间的生活。

一天早晨,外公正在看音乐节目中皇后乐队的演出,突然非常感动地说道:“弗雷迪简直就是神。虽然多余的动作太多。”

然后他还说自己想要皇后乐队的T恤衫。

我原本以为在这个穷乡僻壤,外公的愿望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没想到的是,当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外公正躺在起居室睡觉,身上竟然真的穿着皇后乐队的T恤衫。

妈妈正在做晚饭。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指着外公表示疑惑不解。

从小时候起,妈妈做饭的样子就总让我感到心安。计算好的顺序、沉着的态度、优雅的节奏。即便世界末日来临,妈妈的这份从容也似乎不会改变。她是那样认真,一点也不紧张。

妈妈回过头来,说道:“啊,你说那个啊?说是天上掉下来的。”

“别人家晾晒的衣物掉下来的吗?”

我问道。

“他说不在意,就穿上了。”

妈妈笑道。

“可是,最神奇的是……”

妈妈瞪大眼睛,像在做梦一般。

“你外公说,那件T恤衫落下来,搭在肩膀上,很暖和,就像妈妈给孩子盖上毯子一样,很温柔。想到他说的那种感觉,连我都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温柔地裹住了一样呢。”

外公睡醒之后,我又问了一下T恤衫的事。

“在这种乡下地方,您真的弄到手呢。不偏不倚,正好是您想要的皇后乐队的T恤衫。您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了呢。”

我说道。

外公回答:

“到了外公这个年纪啊,人生就是游戏了。虽然也会遇到很多不如意,但这些都是游戏的一部分。这次的事,肯定不是因为我多么伟大,而是弗雷迪厉害。他声音嘹亮,因此更容易与人沟通,容易了解别人的愿望。”

我点了点头。

“若让自己变得容易沟通,便能心意相通。因此……”外公说道。

我说道:

“喂,外公,那他有很多多余的动作,也没关系么?”

“你先听我说完。弗雷迪有很多多余的动作,而且如果他能在这方面再进步一点就更好了,但即便如此也完全不影响他的优秀。重要的是他不会越线。如果他多余的动作再多一些,便会越线而发生质变。他能在最关键的地方悬崖勒马,说明他身体的天赋好。”

我不理解外公说的“越线”是何意。

“每天发生的事,都像不怀好意的脑筋急转弯,将我们引向另外一面。但是,只要不越雷池,一切就还可以一如既往。这样一来,我可以做到的,大家也都能做到。”

外公说道。

“每个人容易被引向的‘另外一面’都各不相同。人容易被引诱,这一点与其优点并存,就像每天借人十日元、一百日元一样,每个人每天都会被引诱着做出一点越线之事。这些事积少成多,便会爆发一个事件,或者要花费许多周折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再或者根本得不到。

“如何在每个瞬间都不为诱惑所动,如何对待这些诱惑,是唯一的真理。善始善终,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人这一辈子,归根结底就是如何重视这种体验和抵御新诱惑的游戏。想到这个游戏的规则是在出生时由自己设定的,便觉得最为称心如意。

“愿望的实现不是靠强烈的意念,也不是靠积德行善。容易被引诱的秘密,保持着一种没有慈悲的平衡,存在于人性之中。即便如此,就连佛祖也很清楚,我们依然无法避免的是生老病死。但是,我觉得只要能够克服诱惑,那么即便是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如自己所愿。”

我点了点头,心想:把自己说得比佛祖还厉害,好了不起啊。

“小干,你刚才肯定觉得外公把自己说得比佛祖还厉害,很了不起,对吧?”

外公微笑着问道。

“首先,你只有把自己当成自己这个小宇宙中的神,才能看到全部。这样说并非不尊重那些历史中的圣人,或者跟我们经历相同的人。我只是说,人生只能靠自己,只能自助。只有自助,神灵、佛祖和地球等所有的一切才能助你。

“淑子非常想要一个孩子,我便为她祈祷,祈祷上神赐给她一个孩子。于是,你来到了这里,虽然我并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方式。这才是我人生最大的收获。相比之下,这种T恤衫简直不值一提了。”

外公笑道。

“所谓的招徕术,其实是欲望的问题,对吧。但我的却不是。没有欲望之处,才有广阔的大海。这片大海保持着一种绝妙的平衡。我在大海中遨游,只取填饱肚子所需的鱼。仅此而已。我不要有名,知足常乐。心中只要有这种信念,便能如愿得到自己所需。

“要像躺在花床上午歇一样活着。小干,你最大的优点就是发自内心地明白幸福的价值。现在的你就很好,要保持下去。就像躺在花床上一样,陶醉于生活。当然,人生艰难困苦,有各种痛苦。但即便如此,你要发自内心地那样做,不要管别人说什么。用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就像躺在美丽的花床上午歇。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如新生一般面对生活,就像刚在花床午睡中醒来一般。”

我发现原来外公知道我心中的幸福,为此感到高兴,想把他的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外公去世的时候,也穿着那件T恤。

他安详地躺在棺木里,就像被天空温柔地裹在怀中。

不知外公现在是否在天堂见到了弗雷迪,为他提出建议:“你天赋不错,但多余的动作太多。”

我家后面有一栋形同废墟的房子,里面住着一位阴郁偏执的老婆婆。前一年的冬天,那个老婆婆去世了,于是那栋楼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废墟。

那是一栋三层的小楼。一层原本是一家杂货店兼点心店,二层是主人居住的房间,三层是对外租赁的房屋。那里的老外公患上精神病,跳楼自杀,只剩下老婆婆一个人,便关了店。当时有很多不好的谣言,因此原本租给附近一家酒馆当仓库和办公室使用的三楼也无人租住了。整个楼荒废下来,就像一栋空宅。

妈妈出于街坊之间的善意,去帮忙打扫房间或除草,那位老婆婆反而不高兴,说什么“不要动我家的东西”、“别碰我的院子”之类的。后来老婆婆干脆假称不在家,妈妈也就不再去帮忙了。但直到她去世,妈妈都会在她家门口放一些食品,但她从来没有回应或者表示感谢。

楼里都生了虫子,有时顺风的时候还会闻到霉味。我们正为难的时候,那位老婆婆就去世了。于是我们说:“那栋楼也终于可以收拾收拾了。”可是事与愿违,那里后来也一直废弃着没人管。

人都死了,还这样说别人,有些过意不去。但是,后面的那栋楼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精神压力,若不说点俏皮话,很可能会影响生活的品质。

整幢楼阴森森的,散发出不祥的气氛,水泥墙面上到处都是裂缝。到了晚上,一片漆黑,里面好像还栖息着蝙蝠和黄鼠狼,马蜂在里面筑了窝。每当从那栋楼前经过,都感觉十分败兴。

因此,我在家的时候,会把面朝那幢楼的窗帘关上,尽量不往那边看。

但是,初春的一天晚上,我在四楼自己的房间,准备收拾一下窗边,打开窗帘往下一看,竟发现楼里有一处微弱的灯光。

那栋老楼的地基已经倾斜,无法想象还有人住在里面,但亮灯的那个房间的窗边明显有人影晃动。

我跑到爸爸的工作室,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后面的房子里亮灯了。”

正在雕刻石头的爸爸抬起头来。

“那鬼屋?是终于有人过来考察,准备拆掉吧。”

爸爸说道。

“可是,只亮着一盏小灯,灯光很弱。”

我说道。

爸爸沉默寡言,除了对家人之外,几乎从不跟别人开口说话。他雕刻的东西都是以植物为主题的,浮雕也都是植物花纹,完全没有人的雕塑。今天爸爸做的也是一个巨型藤蔓植物的浮雕。

妈妈的弟弟章夫舅舅在世时,给爸爸当助手和经纪人。舅舅善于待人接物和营销,因此爸爸总能接到很多活,颇受欢迎。但是,大约十年以前,舅舅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之后,不擅长做生意的爸爸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工作也变少了。

当然,由于植物花纹的雕刻无论用在什么地方都比较好搭配,因此现在爸爸接到的订单也并不少,还有很多地方因为台风或自然损耗之类的原因破损,请爸爸做修缮,现在也还是会很忙。不过,已经没有当年那种要走出去的气势了。

即便当年爸爸人气旺的时候,接到雕刻人像的委托,他也总是拒绝。

“我做不好。”他说。

妈妈见他这样,总说:“他太喜欢人,越喜欢便越害怕,就做不了了。”

爸爸原是村头一户花农家的儿子,与妈妈是青梅竹马。爸爸和外公脾气相投,经常来找外公,时间久了便和妈妈开始交往,没有出现任何波折,便顺利地和妈妈结了婚。

爸爸唯一信赖的人就是章夫舅舅。

章夫舅舅去世之后,爸爸没有再找新的助理,一直坚持自己一个人做。这是爸爸最了不起的地方。

即便工作量减少,他也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从事创作。

爸爸有时会想念章夫舅舅,在工作室嚎啕大哭。

问他“怎么啦”,他便说起舅舅的名字,“想章夫了”。爸爸叫舅舅的名字时,就像在呼唤自己的珍宝。每当听到他的呼唤,我都感到揪心。

“他长得那么瘦,却那么能干,无论多沉的东西都能轻而易举地搬动,从来不给脸色看,就像怀抱婴儿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我的作品。换作别人,都不可能做到。我想他啊,我想章夫。”

每当听爸爸这么说,我也只能跟着垂泪。我甚至害怕,觉得自己不会像爸爸这样纯粹地喜欢和珍惜一个人。爸爸为人着想的那种热情总是令我惊讶。或许,他的这种热情对我和妈妈也是一样的。

爸爸的世界非常简单,只有石头、植物和家人。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似乎就是不让多余的东西掺入自己的生活。

最近,爸爸的眼神终于恢复了光芒。章夫舅舅的去世曾给他带来很大的打击,现在好像终于振作起来了。

我为如此拙笨的爸爸感到自豪。

“当时我们被称为白府,那边被称为黑府。”

爸爸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道。

“你来到这个家之前,我和你妈妈还年轻的时候,据说那家点心店其实只是拿卖点心当幌子,他家真正的营生是巫术,搞什么附身术,崇拜恶魔,诅咒别人。结果一家子都疯癫了。而咱家老爷子总爱跟人谈心,努力制造良好氛围。村子里的人都说咱们两家截然相反,甚至分别被人称为白府和黑府。”

“这些我以前都没听说过啊。不过至少咱家是好的。而且,这么一个小旅馆,还叫府,大家也是够奇怪的。”

我说道。

“不管怎样,这一带肯定有恐怖的魔力磁场。

“有人说那个古坟是以前一个有权有势者的秘密墓地呢。虽然没什么有据可查的资料,却有传言说那是个很了不起的大人物。或许这个村子里的村民都是守墓人的后裔。

“据说,后面黑府的那个奶奶年轻的时候喜欢我家白府的外公。我外公看不上她,她也不愿放弃,最后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富豪,故意在我家后面建了一栋楼。性格就不好呢。

“还有,以前她家还有个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总是穿一袭黑衣。最近都没有见过了。是个很奇怪的姑娘,不爱说话,很内向。听说喜欢上一个男人,和婆婆吵了一架,跟人私奔,离家出走了。”

爸爸说道。

“那这么说的话,那栋楼的主人还有在世的啊?离家出走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把这个房子拆了或者卖了,或者打理一下呢?”

我说道。

“喂,爸爸,按照您刚才说的这些推断,我该不会是他们扔掉的孩子吧?比如我其实是那个姑娘诞下的私生子之类的?”

“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可我从来没听说过那个姑娘跟人私奔后生了小孩,所以我觉得应该不会的。在这种小地方,什么事儿都瞒不住。

“对了,那个地方,不如铲平或者卖掉呢……看他们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也别想着能马上解决。在政府出动之前,很可能一直都会这样。我们家的旅馆跟废墟挨着,以后的口碑会更差了。”

爸爸语气平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后面的那幢楼只是变成了一片废墟,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可是我总感觉有一种黑色的烟雾从紧闭的门中飘散出来,渗入周围的空气中。因此我总感到害怕,尽量不从那幢楼前面经过,不去看那幢房子。

那幢楼变成废墟之后,又有一个人在那里跳楼自杀。我便越发感到害怕,在自己的脑海中将那幢楼封存了起来。

在那里跳楼自杀的是一个因高考两度落榜而变得精神抑郁的高中生。据说他摇摇晃晃地来到这里,就像被房子吸进去一样,突然跑上楼顶,从上面跳了下来。

从那之后,楼梯就被严密封锁。除了一些人来练胆,几乎没有人再从这里经过。

后面的小路上原本就只有两户人家。旁边的那家人也觉得害怕,搬到了山坡的另一面,最后这条路上只剩下这幢阴森森的楼了。

虽然不情愿,但是后来我还是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天晚上之后再也没有亮过灯。

不久之后,我又像以前一样,不再看房后,也忘了观察那幢楼的情形。

我家就在旅馆的上面。四楼是我们各自的房间,三楼是起居室和外公的房间,二楼及往下是旅馆,楼梯和玄关是共用的。

早晨起来,我便下楼打开玄关沉重的彩色玻璃门,然后去取报纸。通往门口的小路铺着蓝色和褐色的漂亮瓷砖。这是外公特意托人从英国寄过来,和爸爸、舅舅三人一起辛辛苦苦铺上的。

而且,当时我经常发现(不是每天早晨)那些瓷砖上面放着一些没见过的橙色圆石。

清晨一般都会有雾,视野模糊,辨不清瓷砖和那些石头的颜色,不小心就会被绊到。

石头一般比拳头还小,即便绊一下也不会摔倒,没有什么大碍,可还是有些可怕。

虽然不是特别确定,但我怀疑这件事跟那天晚上后面楼上亮灯的事情不无关系。因为正好从那个时期开始,小路上开始被人放上了石头。

在大平家,起得最早的一般是我。

虽然除了夏天之外很少有客人来投宿,但我还是想把一楼和二楼的房间都打理干净,而且从外公在世时起我就养成了习惯,即早晨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家里的正面玄关附近打扫干净。

到了周末的晚上,爸爸和妈妈会利用旅馆的早餐餐厅开周末酒馆。每周预订桶装的健力士和爱尔生啤,妈妈做她拿手的炸鱼薯条。柜台的石板上是爸爸雕刻的美丽藤蔓花纹。

这个周末酒馆成为附近喜欢喝啤酒的大叔们聚会聊天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会从这里传出去,因此没有品行不端的人在这里撒泼闹事,气氛颇为悠闲。除了附近的大叔,还有一些驱车过来的人,或者住在附近城镇的有些怪异的情侣,还有以来吃早餐为目的的主妇团体。得为他们叫出租车或者代驾,也有人等到十二点打烊后直接住下来。

起初我以为石头是那些醉酒客放的,但后来发现不仅周末会有石头。

虽然问题并不严重,但我从那些石头中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悲观的倾诉。

虽然我只能用“感受到”这种暧昧的表达,但每当看到那些石头,我的确都会感觉那个人并不是想让我摔倒,而是想对我诉说一件更重要的事,但是那个人的身影却又过于昏暗,我根本听不清他的诉说。

心里感到郁闷,便挪开石头,放到院墙外,冲洗瓷砖的时候也顺便用水管冲洗一下那些石头。

水的力量很大,那些令人郁闷的石头被水一冲,也都变成了普通的石头。或者说,石头被水冲洗一番之后,这种恶作剧带来的抑郁心情也被冲掉,心情也随之变得舒畅。我甚至觉得这样做能让自己变得平心静气,也没有特别对家人提起此事。

如果外公还在世的话,我会找他商量。但是父母过得悠闲自在,我不想让他们担心。

我想着,等石头攒多了,就将其用于积极的方面,垒一个花坛……就在这种时候,妈妈突然遭遇了车祸,导致腿骨折,住进了医院。

“妈妈,没事儿吧?没事太好了。”

妈妈躺在附近城镇医院的床上。我贴在她的耳边说道。

从窗外建筑物的缝隙间可以看到春日里朦胧的街道,住户之间也能看到阳光下泛着绿意的青山。

春光如此明媚,真想这一切从未发生,现在就和妈妈一起出去散步。

天空和大地也似乎都装扮一新,享受着历经寒冬后迎来的短暂春天。

“没事啊。身子有点虚,但没关系的。不是什么大问题,一定能恢复的。”

妈妈微笑着说道。贴在脸上的大块纱布令人心痛。希望我最爱的妈妈脸上不要留下疤痕。我不想让已经因为癌症手术在肚子上留下疤痕的妈妈身上再出现任何疤痕。每次和妈妈一起洗澡,她都会说:“看,这是生你的时候剖腹产留下的刀疤。”于是,不知不觉地,就连我自己也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妈妈生下来的了。

“爸爸怎么样?”

这个问题妈妈已经问过好几次了。出车祸时驾车的是妈妈,当时爸爸也在车上。她非常担心爸爸的安危。

在一个下雨的冷天,开车谨慎而且车技娴熟的妈妈翻过山,到附近的城镇买东西,到了那个城镇的入口便出了车祸。那里既不是山顶的坡道,也并不崎岖,可不知为什么,方向盘没打好,车子向前滑行,撞上了路边的护栏。车子撞得惨不忍睹,爸爸和妈妈幸运地活了下来。

“没事了。爸爸只是肋骨轻微骨折,在家里老实待着呢。和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出了这么大的车祸,你们俩都只是骨折而已,真是太幸运了。”

我惊魂未定,声音颤抖,想到车祸现场的惨状便感到害怕。幸好父母没事,不然现在家里就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

现在妈妈虽然受了伤,身子虚弱,但毕竟还在。她仍然担心着大家,语气淡淡的,还是那样从容冷静。看着妈妈的样子,我差点又哭出来。

“前不久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了兔子。”

妈妈说道。

“我第一次做这么奇怪的梦。很多兔子盯着我,用人类的语言跟我说话。可我怎么也听不懂。我明明很喜欢动物的,看到它们却感到害怕,就逃啊逃啊。这就是梦的内容。难道是这场车祸的先兆么?”

“为什么这么说?”

我问道。

“我感觉不是猫。那天是一只褐色的兔子突然冲出来,我才赶紧打了方向盘。”

妈妈说道。

我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村子里的山路上或者农场附近的确会有很多松鼠或野兔出没,但在城镇附近很少见到,即便有也几乎不会突然从什么地方跑出来。

“反正要多加小心。无论什么时候。”

我盯着妈妈,说道。

这时,一个很久没见的儿时好友突然来到病房。

我和妈妈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他说:

“阿姨,您没事儿吧。我是野村。我回日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