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四岁时那个清秋的伊始,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我眼中的世界变得缤纷多彩、熠熠生辉。
或是透着光泽的褐色栗子,以及栗子中鲜亮的黄色;或是从纸袋中拿出灰树花菌①时所散发出的如同干燥树木的气味;或是南瓜的绿色和黄色,以及它松松软软的触感;抑或是金色阳光下,在吹拂而过的轻风中翩翩曼舞的金黄色落叶,连同那洁净的、好似某种东西燃烧之后所带有的浓郁芬芳的空气。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世界似乎比以往镶嵌了更多的金色颗粒。
雨过之后,路上的灰尘被一洗而尽,此时澄澈的空气像刚出世一般充盈在四周,并且如同一个生命体一样蠕动着。另外,金桂的馥郁、微微扑入鼻腔的清冷,以及土地湿润的气味都弥漫在周围。我想,这是多么奢华啊,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庆祝秋天的到来。
由于这一切,我心中蕴藏的美,强劲而猛烈地向世界舒展而去。(1)
这样的心绪好像过于饱满而将要胀破似的。
那个时候的我,总是非常非常认真地思考着一些事,这些事大致与世界是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结构建立起来有关。
所以,当我从这些思考里突然返回现实中时,双眼偶尔能看见不同寻常的东西。
比如,伫立在高架桥下戴着头盔的人。无论怎么仔细观察他的四周,都找不到摩托车。我不禁感叹道,这真是太奇怪了。想要更加仔细地观察,那个人却消失了,许许多多的人捧来的各种各样的花束早已立靠在护栏上。
是啊,他已经在这里去世了……我静静地合上双手。这样的行为如此自然而然。
此外,我还学到了另一件事。
给逝去的人献上鲜花并非徒劳无益。因为那个人为了走近花束会站起身,那么,他肯定会得到宽慰,鲜花的芬芳也肯定会飘到他的身边。
再比如,当我在课堂上无所事事地盯着同班同学的后背的时候,我的脑际不知道为什么会浮现出同学的爸爸妈妈吵架的画面。我明明没有见过这位同学的爸爸妈妈,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或许吵架的事确实存在吧,我这样想着,忽然,我对这个非常陌生的同学产生了亲密感。“你的爸爸妈妈能重归于好,真棒!”我在心中淡淡地思索着。之后,不知何故,这位平时几乎没有和我交谈过的同学,在下一个课间休息的时候,却向我投来了盈盈的微笑,回家的时候还挥手向我说道:“拜拜!”
哎呀?我猛然想到,或许在这些看不到的地方,人们相互之间也进行着交流吧。
是啊,所以才会发觉在遇到那些笑容灿烂的人之后,自己的内心深处会不禁一颤。
就那样思虑万千,有时恍恍惚惚,有时难以入眠,有时总觉得无法将自我顺畅地收入自己的身体,虽然很多事我都不能专注,妈妈却没有过多地指责我。“你是有些地方很古怪,不过这是因为你正处于青春期。”她是这样总结的,所以我并没有被自己的思虑重重所压垮。
妈妈多少还是相信那些肉眼看不见的事情。只要那些东西不干扰现实生活。“因为是你可以看见的东西,就当它确实存在不也合情合理吗?”她曾这样对我说道。
“或许因为只有你能看见,所以即便是你自己凭空杜撰的,也没什么不好。在能看到的时候,还是看到为好吧。如果可以永久看到,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再去苦恼岂不更好?或许它具有某种对人有用的力量,不过目前还很难断言。”
虽然妈妈眼镜后的目光变得有点忧虑,但是我很清楚,她是非常认真地对我说这些话的。
这些回应深深地解救了我啊。多亏了它们,我才没有变得稀奇古怪。
在路上看到半透明的人的时候,早晨看到植物向空气中挥发出大团大团类似蒸汽的东西的时候,另外在公园散步,看到诸如巨大的游鱼、微小的蜜蜂这样不可思议的生物的时候,我仅仅是想想“我能看见啊”,就觉得很好。至少,我没有负罪感,也幸好没有异常得自傲。
当我想到自己是不是有点怪异的时候,妈妈眼镜后的目光就会遽然闪现,然后像图钉一样牢牢地把我钉在这个世间。
妈妈在附近绿色食品店楼上的书店打零工。那里是个怪异的地方,只出售关于精神世界的书籍、更加贴近自然地生活的书籍以及宗教方面的书籍。不过,对于一直以来非常非常喜欢这类书籍的妈妈而言,它无疑是最合适的工作。
另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妈妈最喜欢吃的食物是冰淇淋。无论什么季节,妈妈都会吃冰淇淋。
所以,妈妈工作结束的时候,去书店接妈妈,并在回家的路上一起去吃冰淇淋,就成了我们母女俩的习惯。
在我家附近有一家特别有名的冰淇淋店。如同著名的人物不厌其烦地推介杂志中刊出的食物说“太喜欢了,毫无遗漏地都要品尝”一般,一旦在这家店吃过冰淇淋,其他地方的冰淇淋都会变得黯淡无光。假如这家店搬迁了,妈妈也会搬家吧,妈妈周围的人,包括我,都真心这样认为。
在那里吃冰淇淋,对于我们这样不怎么花钱的母女俩来说,是唯一的奢侈。
那家店很注重冰淇淋的品质,他们并不建议将冰淇淋带出店,因为冰淇淋的口感会变差。而且随着季节的变化,产品种类也会变换,所以虽然我们频频光顾这家店,却总是吃不腻。
我们可以顺便在那里买有机食材,也可以买芳香的橄榄油。我用我的手机注册了那家店的邮件推送服务。一旦有新的产品推出,我的邮箱立刻就能收到信息。之后,我就给妈妈打电话约在那里见面。这般的天真无邪从心底将我们两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我们在店中的小长椅上并排坐下,一起挑选、品尝冰淇淋。这个时候,因为一天中重要的话语已经说完,所以其余的时间可以不多言辞、安心随性地度过。两个人不会一起吃晚饭,大多情况是各自进行。
就这样,我家之前一直处于近似母女二人家庭的状态中。
对于我家而言,爸爸在日本的日子就如同节日一般稀少。
爸爸在的时候,他经常外带冰淇淋匆匆忙忙地从公司赶回家。然后帮助妈妈做饭。爸爸在家的时候,晚饭都很丰盛,油多肉足。另外,他特别喜欢日本料理,所以我们家的饭菜大致都是日式的。而且三个人必然会围坐在餐桌旁,一边说说笑笑,一边观看电视,这完全变成了一个家庭内部的温馨节日。
爸爸去了美国后,我和妈妈又开始了一如往日的冰淇淋和粗茶淡饭的日子。
后来,我这位经常不在日本的爸爸,在这个地区开了一家卖古董和杂货的商店。
由于这里的年轻人之间掀起了一股古董热,爸爸商店的生意变得非常繁忙。
本来一年采购一次就足够了,现在却需要频繁地外出采购。采购的商品并不仅仅是古董,还包括年代不太久远的可爱的茶壶,以及虽然崭新却带有田园风格的桌布。一旦采购了此类杂货,并把它们放置在店里,就会有杂志等媒体介绍爸爸的商店,那么在节假日会有人不远万里特意赶来购买。
于是,仅仅是出售商品就让爸爸忙碌不停了。
往昔一半出于兴趣而自在悠闲地经营的商店,现在却开始了正经的商贸业务。也多亏于此,我们家变得稍稍富裕了一些,再也不用因为担心钱而落入月末拮据的糟糕境地了。不过,爸爸刚回家不久,就因为要继续工作而外出了。最近他待在美国的日子更多了。
由于与那边的某个固定的商店经常打交道,爸爸与之产生了联系,并开始了商贸业务往来。从那边进口了品质优良、适合本店的商品后,我们这边负责业务的合伙人叔叔就会把商品用货船运回来。只此一项业务,一年的时光就在商品的快速流转中稍纵即逝了。家里的生意大致就是这样。
爸爸曾说,这样的商贸流程只要在轨道上顺利运行,并在可控的范围内,那么即便跑来跑去也很快乐。
当然,爸爸虽然那样忙碌,却没有改变自己对家人的眷恋。他经常会送给我和妈妈小巧可爱的礼物,以及“我觉得把这个放在家中的某处会很好”之类的大件装饰品。
“送来这些礼物是在为不失去自己在家中的地位而努力,这和狗狗四处小便划分领地没什么区别。”每次打开礼品包装的时候,妈妈都会这样稍稍嘲讽一下。
“妈妈,你不寂寞吗?”我询问道。
“漫长的人生中,总会有这样的时候啊。”妈妈经常这样回复。
但是,最近家中一直冷冷清清,应该在家的人却没有在,给人一种特殊家庭的感觉。
我和妈妈并不属于爸爸那样充满热情地享受生活的类型。平安无事、精致静谧的生活就让我们非常满足。我和妈妈属于那种满脑子尽是精神情趣的类型。
爸爸偶尔会给我寄来极其可爱却如古代幽灵附体一般的奇异裙子。对此我一点都不开心,我会在附近的寺庙给裙子祓除邪气,但最终也不会扔掉它。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
作为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穿着这种带有蕾丝的奇异裙子外出与男孩子约会,肯定会焦虑不安吧。
爸爸这种单纯可爱又极具现实感的地方,最让我喜欢了。
我经常这样祈愿着:
希望爸爸和妈妈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千万不要分开……
最近我的内心总是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他们很难这样一直持续下去。感觉就像碰触到寒冷的空气而身体一颤似的,我的内心某处,总是悬挂着忧虑。
当我的内心充斥着担忧的时候,就能看到远方爸爸的笑脸,也能回忆起他平日在家的每一天。
意识蓦地变得模糊,思考难以聚于一点,后背也稍稍变得冰凉,此时还是放弃思索为好。
严格说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我开始羡慕小时候的自己。那个时候,我就是世界的中心,爸爸妈妈只为我而存在,只要有我在,他们就会感到非常幸福。
即便这是幻想,也肯定是人类所拥有的幻想中最强烈的。或许,仅仅是这种父母之爱就可以支撑一个人度过一生吧。
由于是家中独女,我在大人的环绕中长大,在学校里我过得较为愉快,虽然没有比偶尔一起外出的程度更加亲密的朋友,但也没怎么受到欺负。我对这些也并不在意。爸爸妈妈朋友们的孩子经常在我周围,他们的年龄虽然参差不齐,但是我们之间频繁地相聚、发邮件。关系虽不亲昵,却保持着长期的交往。
此外,在日常生活中,我唯一努力上课是在绘画培训班上。
我并不清楚自己将来想要做什么,大概这样下去只能上美术系了,我长期在培训班上课,从小学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
不过,我的周围有很多人学习绘画,我对绘画这份工作也并不怎么憧憬。所以我只为自己的快乐而学习绘画。爸爸和妈妈都对我说,这样的状态最好。
在这个培训班上,我的年龄最大,其他的都是小学生或幼儿园的小朋友。所以对我而言,这里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孩子。
喜欢绘画老师之类的事,并不稀奇吧。
而那位老师正是我的恋爱对象。他的名字叫久仓,但我们都称呼他为久君。年龄大约二十六七,是一名靠出售自己的作品维持生计的专业艺术家。
久君成为这个培训班的老师是在两年前。
之前的培训班创始人爷爷退休后,久君就代替他开始工作。
久君从小就在这个培训班上课,因为培训班对自己才华的培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所以他强烈希望能“教孩子们画画”,于是以老师的身份回到了这里。由于这个原因,在迎接久君的时候,向大家做出说明的爷爷老师备感自豪。
与往日爷爷老师中规中矩的教育方式不同,久君的课堂特别刺激有趣,我们学到了很多新知识。
无论我们画什么样的画,久君都绝对不会抱怨,不会修改。这是培训班一直以来的方针。另外,他很珍惜我们的个性,绝不将我们的绘画向某处诱导。如果有谁特意画了他喜欢的画或是与他的作品相似的画,他几乎要厉声斥责似的发怒,而且比起别人,他受的伤更深。被小学生们安慰时,他经常露出一副快要哭泣的表情说:“画什么都行,就是画一条线也行,一定要画自己的画。禁止画皮卡丘,也不能画面包超人。”
“别人画自己最想画的,有什么不好呢?”我想,而且,小孩子画皮卡丘、面包超人肯定会很开心。这些话我曾想对久君说。如果是爷爷老师的话,肯定没问题。
但是,只有久君不允许。
“就我的经验而言,画一幅虚假的画,就离绘画远一步。我想,虽然在家中无论画什么,只要开心就好,但是在这里它却没有任何帮助。”他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容说道。
“其他人或许会那样做,但是就我而言,对自己的作品都不了解,肯定对自己没有益处。那么,皮卡丘一定是黄色的吗?哆啦A梦一定是蓝色的吗?如果这样做,就没有自己融入画作的余地了。”他曾这么说。
由于得到了他认真的回答,我才不会坠入那种“被大人强迫思考”的焦虑情绪中。我想,如果有自己特别想画的东西,就在自己的画作中将它组合进去,这样肯定会得到久君的认可吧。因为这是自己一笔一画的真实画作,只要“不被藐视”我就会很高兴。我想只要大人们真心欣赏我们的画作,那么我们肯定会很乐意多画一些的。
我从他那里学到了将自己的思考转化成抽象画的方法。处于青春期的我,有着许许多多的变化,内心和身体乱纷纷,并且因为找不到立足点而脱离实际,对于这样的我,抽象画无疑是一种让我变得更加勇敢的武器。
“仔细观察自己的思考,它们肯定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即使看不到颜色,也可以想像着将它们转化成某种颜色吧。你试着画画。”他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道。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从此,我认识到自己的思考是有颜色的。
之后,我不断地涂色,心醉神迷地将思考转化在纸上,痛苦的时候,涂上痛苦的颜色,而稍稍快乐的时候又寻觅快乐的颜色。就这样,身体在跃动的时候,头脑却不燥热。
我想:“在这里涂上薄荷色,平衡感会更好。”实际上却涂上了自己未曾想到的颜色。我感觉他似乎对此一清二楚。很多时候他都明确地对我说,虽然说不清楚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总觉得这种颜色很碍眼。他没有识破我的伎俩的时候,我会觉得很失望,不过我也注意到自己这样试探别人很丑陋,所以还是停止吧。
就这样,作为绘画老师的久君教会了我,苦思冥想什么并不仅仅意味着身处道路的尽头。
我对久君的情愫隐藏于地下,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自在舒适地来往。
之后,在那个清秋……某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绘画教室的窗户边,装饰着一盆名叫月下美人的仙人掌。经理爷爷的夫人是一位优雅的女士,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它,所以这盆月下美人才能色泽夺目、茁壮成长。
开花之前,它散发出阵阵芬芳,不过它只盛开几个小时,而且仅仅是在夜间开放,所以我一次都没有看到过它绽放时的胜景。在它将要开花的时候,通常我已经回到家。下次来到教室的时候,发现夜间绽放之后显得无精打采的花蕾,此时都已沉沉地低垂下去,并且还残留着淡淡的甜蜜芳香,如同廉价的香水一般,不过它的味道比香水更加浓郁。
月下美人本来就有着奇特的外形,它的叶子像仿制品一般厚实,花茎竭尽全力地向上生长,让人总觉得它是一株形如雕刻的植物。因为具有强烈的存在感,所以它的花盆成为了整个教室的象征。每年大家都会一边互相嚷嚷着“不趁着花朵盛开作画就太可惜了”,一边忙着对它写生。
在我家里也存放着许多张从小学开始就对月下美人写生的画作。因为伴随着生长过程,植物的形状会一点一点地发生改变,而且我也清楚在我的画作中既存在优秀的地方,也存在失误的地方。所以将它们放在一起浏览的时候,就会觉得十分有趣。三年前爸爸频繁外出时我画的作品,同样是月下美人,不知为何却描摹出一种轻曼舒扬、抚慰心灵的温柔触感。明明自己在作画的时候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些,但是作品本身给人的那种触感却非常真切。
总之,在那个下午,我稍稍晚了点进入教室,向久君轻轻点头致意,他也点点头。
我坐在座位上,不慌不忙、安安静静地将绘画工具取出来,然后继续画昨天未完成的作品。教室里宁静而温暖,当我聚精会神于画作的时候,不知不觉间我的意识变得朦朦胧胧。当我想要让眼睛休息会儿,突然抬起头无所事事地眺望窗外的时候,那件事就发生了。
从月下美人的植株旁边,跑出来一个小人。
那个小人迅速消失于窗外。小人穿着绿色的衣服,赤裸着双脚。眼睛大大的、圆圆的。
“啊!”我小声喊道,然后看看周围,发现久君没有发出声音,却做出喊叫“啊”的表情向我这边看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都没有抬起头。
之后,我们两个人同时向窗外仰望。
窗外发生了神奇的一幕。
不知为何,天空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的金色粉粒,宛若雪花一般轻盈静谧地落下来。轻轻扬扬地,在窗户的一侧随风曼舞。
“就像雪花……”
我们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面面相觑。
我们俩说出口的,仅此而已。
随后两个人再次同时望望月下美人,确认是否还有什么特别的。
我们俩的微妙感觉完全一致,我们都想着“确实看到了那一切,但是现在没有必要给别人说”。我们也互相明白,对方的想法与自己完全相同。
当考虑同一件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就像长在一个人的身上似的,毫无差别。
之后,我们若无其事地开始干各自的事。我不停地挥动画笔,而他也开始巡视大家的画作。
尽管如此,无论在我的眼中,还是在他的眼中,都烙印下那个娇小精灵般生物的身姿。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久久无法平静。
随后,我又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感觉:“这太让人悲伤了!这种事一生肯定只会发生一次。”
窗框反射阳光投来清冷的光线,窗外树木的枝干像烧焦一般呈现出褐色。淡淡的光线将手边照亮。
我想我的一生肯定都会喜欢秋天的。我和别人……特别是和男人互相分享某种东西还是第一次,而且是那么稀有的东西。
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他。
“是啊,之后等待着我的是,现实的沉重和腥臭。”
我确信事实肯定是这样的。
但是,那个瞬间却是我人生中应有的光辉,就如同光线倏地射来般的魔法光辉……所有的一切,都以其应有的姿态,毫无保留地将答案展示出来。
在这个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级别和看不见的东西的世界上,我一直寻找的东西都将其真实的样态展现出来了吗?——这个问题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间,像上帝的恩泽似的降临我的内心。
那样的答案很令人遗憾,但并非是“我能够和他交织在一起”般的作弊行为。
那样的瞬间确实能够永远地持续下去,虽然两个人所固有的灵魂形态会变得模糊,但是心中的眼睛所看到的相同的东西,会在相同的地方存在着。不同的人们偶尔会融合为一,这实在是魅力非凡、难以置信的瞬间。
我的眼中溢出泪水……这样的心情难以抑制。
无论如何,如果不将其以某种形式融入人生,那么这种挥之不去的、令人厌烦的焦虑情绪,就会肆意横行。我感觉,如果不迅速采取行动,那么一切将无法挽回。
“那个,我希望能更多地了解你。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更加亲密地交往吗?”
在下一次课程结束的时候,我对久君说了这些,但是他似乎并不惊讶。感觉他好像决心对任何事都不会表示惊诧。我想,他的这种做法可真了不起。
“呃……抱歉,我确实不能和小学生恋爱啊。”
他说。
“对不起,我个子不高,但已经是初中生了。”
我面红耳赤地说。
“可是,如果和夕子酱交往,我想我会被解除绘画教室老师的工作。”
久君回复道。
“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呢?我想了解的是老师的内心感受。”
我说。
“痛苦,无以纾解的痛苦。我仅仅想知道我的想法是否是错觉。”
此时,久君的脸色变得十分糟糕,似乎在自我反省。随后他又说道:
“那个时候,那个时期,就是我们看到光和其他东西的时候,就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确实感受到某种东西……一瞬间,我发觉你是一个二十四岁左右的大姑娘。而且,我体会到一种我们俩似乎围坐在壁炉前的不可思议的心绪。从这种感觉中恢复过来后,我想将它创作成作品,想将它用画描绘出来。对不起,这就是我的真实感受,似乎欺骗不了你。”
“太好了,你的感受与我正好相同。”
我的眼中溢出泪水。
“我非常喜欢画画。但是,我能够自己作画之后,就不会来绘画教室了。所以,方便的话,请经常与我见面。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高兴都可以联系我。”
说完后,我将自己的手机号递给了他。
他的表情像吃了苦涩的食物一般,默默地接过我的手机号。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中攥紧的白色纸条。
我真的不想离开。
我喜欢大家在那个房间里安静地作画的时光。教室里的沉静,给人一种可口的果实业已成熟的感觉;偶尔的浅聊后,周围的孩子会立马靠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脸庞……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如此喜爱。
然而,所有的事情都已改变,我只能放弃。最后一天,我定定地盯着月下美人看,但什么都没有出现。奇迹,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只会发生一次,肯定是这样的——我这样想道。不过,那个小人肯定还在那里,不管什么时候。
世界就像塞满了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所以,要尽可能地对所有的事物打开心扉,而不仅仅是对人。
这种感觉如此鲜活、真切。只要打开心扉,或许就能在活着的时候目睹各种各样的奇迹吧,这种事仅仅是想一想都让人心情激越。
那个时候的季节特供冰淇淋是荔枝味冰淇淋。
我和妈妈相互说:“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吃到荔枝味冰淇淋。”于是我们每天尽情享受荔枝味冰淇淋,偶尔也会一边吃着巧克力冰淇淋或是葡萄干冰淇淋,一边随意闲聊。不过,我没有提及过久君。之前,如果对哪个男孩有少许的好感,我都会坦率地向妈妈坦承自己的心意,妈妈似乎也很乐意听我的讲述。所以,像这样沉默不言还是第一次。
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两种情况到底有怎样的本质区别。我只是觉得久君的事很难说清楚。
“你为什么不去绘画教室了?是和谁吵架了吗?”
那一天,在舔荔枝味冰淇淋的时候,妈妈突然问道。
“呃,只是有点不开心而已。”
说完,我的眼中不禁流出泪水。
过去我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因为痛苦而潸然泪下。我的哭泣让母亲抑制住了继续追问下去的情绪。
当然,他没有联系过我。
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不会关闭手机。于是,在第二天早上看到没有音信,我都会非常失望。心情变得阴郁,“等待”的一天又将开始。结果又是一天没有音信的等待。等待的一天的窗扉总是如此昏暗,并且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凄凄惨惨。
我的初恋、我的绘画都已失去。我想过要再找一家绘画教室,但是此时没有那样的心情。
每到周二和周五我都会联想到:啊,这个时候在那间教室里,大家有的在刷刷地作画,有的在往画笔上蘸颜料,有的在清洗调色盘……现在,如果到那里去,肯定能看到久君像往常一样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用认真的双眼观察是否有人在画欺骗自己的作品。他睁大双眼,聚精会神,为了不打扰大家作画而轻轻地移动脚步来回巡视。
只是这样想着,眼泪就不禁流了出来。我觉得我已经脱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道路,不知不觉间我已孤身一人。我觉得肯定出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
“有些小纠葛。不过,我很喜欢画画,在热情还没有冷却之前,我会重新开始作画的。”
我回复到。在久君不再做老师之前,在我将这份感情完全忘却之前,我一定会重新开始作画的。
“这样啊……如果是喜欢的东西,什么时候再开始都行。如果你有什么想倾诉的,无论是什么,你都随时可以和我聊。”
妈妈说道。
虽然不再追问,却无法隐藏想要言说的端倪,她就用这样的眼神定定地凝视着我,并施展着父母的魔法。
我将自己不知不觉间吐露出妈妈渴望知道的事的系统称为“父母的魔法”。因为我是妈妈的孩子,所以这一生我是绝对逃脱不出这样的系统的。
妈妈的感情表达总是如此的简约、果断。看不到她的万分焦虑,她只是留有余地而已。她不仅仅这样对我,也这样对待爸爸,我想她就是这样的性格。
此时,我产生了一种感觉,这种感觉与那种对于久君的亲近感不同,我觉得我和妈妈像同班同学一样在放学的路上吃着冰淇淋。
我想,从灵魂的角度来看,肯定没有什么变化。这与立场、年龄差没有什么关系。
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家庭里,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职责。我也可以向妈妈提出许多明确的建议。比如,给爸爸打电话碰巧他不在的时候,对于赌气不再打电话的妈妈,我可以用很孩子气的口吻对她说:“一个小时之后再给他打嘛,我还有很多话想跟爸爸讲呢。”
但是,尽管如此,现实却毫不仁慈地将一切展现于外。迷恋上绘画老师的我仅仅十四岁,妈妈无论从年龄上还是外观上看都只是我的妈妈……就这样,我被我所感知到的世界冲击到桎梏之中。
关于这件事,我每天都在思考,我想我在看到了超越这一切的东西的一瞬间,才猛然萌发了恋爱吧。
两周后的晚上十点,我在阳台上收洗好的衣物时,有电话打来。透过玻璃,我看见房间里的手机闪着光,所以我注意到了来电。已经完全放弃的我,反射性地跑入屋内拿起手机。
“你好,我是久仓。”
久君说道。
“你好,我是饭塚夕子。”
我激动万分,泪水不禁流了出来。虽然在人生经验谈之类的书中写过:“激动万分而泪流不止的时候,难以看清对方。”但是这对我并不适用。因为我是为漫长的等待时间而激动,并非是为对方而激动。而且,这种激动不是为我而产生,它是一种独立的存在。
“那个,前段时间的事,我也没有深入思考过,希望能和夕子姑娘聊聊。”
“我已经不去绘画教室了,所以没关系的。”
“那什么时候可以和你见面呢?”
“什么时候都可以。明天也可以,后天也可以。”
“那么,就后天吧,在北口的老茶饮店喝茶怎么样?”
“哦,就是那个有老爷爷和老奶奶的店吗?”
“对的,现在茶饮店已经和植物融为一体了。”
“嗯,知道了。”
“下午三点怎么样?因为是在周六。”
“好的。”
“那么就这样了,晚安。”
“嗯,晚安。”
我挂断电话,将剩下的衣物收好。但是,与刚才截然不同,我无法再不慌不忙地叠放衣物。随着心中急速流转的光芒,我殚精竭虑。在这样的不安下,我抬头仰望夜空,本来心想或许能看到月盘,但是聚精凝视却完全看不到,只有星星在闪烁,宜人的清风在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