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九

又一日下午,两个顾客刚买完,提着衣服袋子,转身走了。梁月鹏把柜台上比试的衣服挂到原来的位置上去,贾铁馨过来拿笔上账。梁月洲拎着一个黑皮公文袋子走进来。梁月鹏看见,惊喜道:“二哥来了。”即迎了上去。贾铁馨看见,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说:“二哥今天有什么贵事到我这来啊?”梁月洲把公文袋子往柜台上一放,在“衣篱”边的长板凳上坐下,说:“考上了!”梁月鹏高兴道:“什么考上了?”梁月洲说:“转正考试我全县第一,然后去市教院培训一年,就是公办教师了。”贾铁馨也高兴道:“那好啊,今晚我陪你多喝两杯。这样吧,我来去喊我小哥晚上去我们那儿喝酒。”说着出去了。梁月洲对梁月鹏说:“去培训一年要交一千二百块钱学费,我现在一下子哪能拿出这么多钱呢?”梁月鹏干脆道:“问铁馨借,没问题,一千二百块钱对她是小数目。”想了想,“那你先到街上去转转,我来问她借。”说着把梁月洲的公文袋子拿到柜台里面放了起来。梁月洲说:“我大专学历也快拿到手了,到时候调到中学去。”梁月鹏说:“那太好了。”梁月洲打量了一下服装店,带点陌生感地走了出去。贾铁馨走了进来,等走进屋内,梁月鹏对贾铁馨说:“我二哥去市教院培训一年要自己交一千二百块钱……”贾铁馨一听到钱,马上破口道:“我就知道没好事!我这钱都是大水淌来的?没本事挣钱都往我这儿跑!”说着眼圈红了。梁月鹏一时愣住了,接着劝说道:“他这培训交学费,肯定会还给你。是我二哥,这有什么不放心的?”贾铁馨很快平静了下来,疾步走到柜台内小铁床边,一探身,拿出放在小铁床里首的小皮包,掏出钱,数了数,转身回到梁月鹏跟前,说:“给!”把一沓子钱往柜台上重重地一放!梁月鹏看着她,对她的神情举止不怎么理解,但还是把钱拿起来,装进自己裤兜里。梁月洲进来了,兴奋道:“这中大街就像小上海一样,繁华得很。”梁月鹏迎上来,把裤兜里的钱掏给二哥,轻声道:“这是铁馨给的。”贾铁馨又笑吟吟道:“当上公办教师了,我们到你那儿去喝酒。”梁月洲拿着钱,说:“那还用说嘛。谢谢啊,到时候手头宽松了还你。”梁月鹏高兴地把二哥的公文袋子拿来,让二哥把钱放了进去。
当晚,贾铁馨租房客厅里,贾铁钱、贾铁馨、梁月洲、梁月鹏围坐在小方桌旁喝酒,贾铁钱和梁月洲明显已经喝多了。贾铁钱歪着头,举酒杯,抵上梁月洲的酒杯,然后端回酒杯,一仰脖子喝下,但剩了小半杯。梁月洲发现贾铁钱剩酒,依然端起自己的酒杯喝干。贾铁馨吩咐梁月鹏:“倒酒。”梁月鹏起身,把贾铁钱和梁月洲的酒杯分别斟满。贾铁钱歪着头,又举酒杯,抵上梁月洲的酒杯,然后端回酒杯,一仰脖子喝下,又剩了小半杯。梁月洲发现贾铁钱又剩酒,伸手指着他的酒杯,说:“二老板,这个你要喝干。”贾铁钱歪着头,闭着眼,装作不知道,说:“什么要喝干?”梁月洲不满道:“什么要喝干你自己知道。”贾铁钱仍歪着头,闭着眼,耍无赖道:“我不知道。”梁月洲端起贾铁钱的酒杯,递到贾铁钱唇边,说:“这个。”贾铁钱一下子怒目圆睁,盯着梁月洲道:“你混蛋!我就不喝!”梁月洲亦勃然怒起,说:“你混蛋!今天你这个酒必须要喝干!”贾铁馨劝道:“小哥,你杯子里的酒你要喝干,梁月鹏二哥的酒他都喝干了。”梁月鹏笑嘻嘻地看着。贾铁钱息了怒,转以缓和的语气道:“你人民教师别欺负我们大老粗……”梁月洲立即接上茬:“你大老板别欺负我们人民教师。嗯?”贾铁钱醉意不轻,说话舌头有些掉不开:“你人民教师有本事,我俩屋外见!”梁月洲也有些醉,说:“屋外见就屋外见,我也不怕你!”说着起身,身子有些踉跄。贾铁钱也起身,却又踉跄坐下了。梁月鹏和贾铁馨笑嘻嘻地看着他俩会弄出什么花样。梁月洲过来拉贾铁钱,俩人拉扯着走到门外。梁月洲问贾铁钱:“到屋外了,你要怎么样?”贾铁钱说:“到屋外了?到屋外摔跤啊。”梁月洲说:“怎么摔法?”贾铁钱伸开双臂抱住梁月洲,梁月洲也抱住贾铁钱,梁月洲身子一晃,贾铁钱就瘫软下来,梁月洲就势压在他身上。贾铁钱在下面翻了几下身,终于翻了上来,把梁月洲压在自己身下。俩人都累得直喘气,贾铁钱在上面,说:“你人民教师又怎样?你人民教师又怎样?”梁月洲在下面,忽地翻了上来,把贾铁钱压在自己身下,梁月洲在上面,说:“你大老板又怎么样?你大老板又怎么样?”贾铁钱在下面,忽地又翻了上来,把梁月洲压在自己身下,贾铁钱在上面,说:“你人民教师又怎样?……”俩人交替着忽上忽下。后来他俩拉扯着一起去附近上公共厕所,倒在厕所边划了一会儿拳,然后被梁月鹏和贾铁馨拉回去休息了。
梁月鹏对这里的生活已经有些适应了。这一日,他悠然地骑着贾铁馨的女式自行车,来到桃源县文化局,把车子停在一边,便上了办公楼。一挂着“创作室”木牌子的办公室里,梁月鹏坐在一中年男人范主任对面,对范主任说:“我是光明的,在你们中大街有一个服装店,是我老婆开的,我喜欢写电影剧本,写了两个,也没有结果……”范主任对梁月鹏说道:“多写,必然会有结果。”梁月鹏主动登门,这也算认识文化局创作室的范主任了。
与范主任认识后第三日,梁月鹏正在店里用洒水壶往地下洒水,贾豪一边和隔壁的王世芳、贾铁芳打着招呼,一边走进来。梁月鹏赶忙丢下洒水壶,热情道:“坐坐。”便递板凳。贾豪大咧咧地直往里走,见贾铁馨正在试穿一件新羊毛衫,便插科打诨道:“老板在搞时装表演,书生在外面洒水服务。”贾铁馨兴奋道:“贾豪来给我长长眼。”贾豪如鱼得水,走上前来帮贾铁馨捋起衣领来,一边说:“看,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人土怎么收拾也不美。”梁月鹏拿着扫帚,很难受地朝里望着。贾豪指梁月鹏给贾铁馨看,说:“你看那书呆子德行。”抽身便往外走。梁月鹏脸唰地红了,他疑惑地看着从身边走过去的贾豪,欲言又止。这时,范主任走来,看着外面的衣服。梁月鹏惊喜地走上去,称呼道:“范主任!”范主任笑呵呵地摸着挂着的一排男式短袖衫,说:“这衣服多少钱一件?”仍在里面试穿羊毛衫的贾铁馨抬头看了他们一眼。梁月鹏说:“是你穿?”说着拿了一件下来,“你试试,给个本钱吧。”范主任脱下旧的,里面还穿着白背心,他试穿起来,挺好,爽快地抽出一张“壹佰圆”币,说:“给。”梁月鹏接过来走到屋内柜台里面找零钱,贾铁馨用手捣了一下梁月鹏的胳膊,向梁月鹏使着眼色,但梁月鹏只管找钱,走过去,递零钱给范主任道:“找你六十。”范主任接过钱,穿着新衣,夹着旧衣,告辞了。贾铁馨一下子勃然大怒道:“给你在这儿站柜台没两天店就会倒闭!进价三十八的,你收四十,两块钱够什么?够进货路费?够房租?够税?够水电?”眼圈又红了,“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书呆子!只有受穷的命!不是穷飞掉了也不会到我这儿来,还‘爱、爱’,还想骗老娘……”梁月鹏涨红着脸站在一边……自责?激愤?无奈?
日子继续往下过。一日早晨,天已大亮,贾铁馨租房屋檐上,一对麻雀在欢悦地鸣叫,不时地跳跃,耸动着翘翘的小尾巴。屋内卧室里,贾铁馨趴在床上,梁月鹏攥着双拳在轻轻地给她捶腰。贾铁馨舒展道:“快活快活,进货坐在车上腰就同棍打一样。来,往这边捶捶。”梁月鹏双拳挪动着位置。贾铁馨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脚将梁月鹏踹到床下,说:“梁月鹏,我一个黄帆布包丢在车子上了,里面有几十块钱,快起来去拿,车子上面只剩一个老头,车停在三岔路口。”梁月鹏二话没说,站起来摸摸头,穿衣就走。
中大街上,行人、车辆稀少,梁月鹏跑来。那辆大客车在行驶着,里面坐一个老头,后面又来了一辆小面包车。梁月鹏赶忙向小面包车招手,车停。梁月鹏钻进小面包车里,车轮滚动。小面包车里,梁月鹏指着前面的大客车,像警察似的指挥道:“给我追!有一个包给里面一个老头带走了!”驾驶员无动于衷地照常开着。梁月鹏说:“开快我加你点钱!”驾驶员加了挡,小面包一溜烟地向前驶去。快要追到大客车了,小面包却减了速。小面包里,梁月鹏紧张道:“快!快!快!”驾驶员说:“车子有毛病。”梁月鹏焦急道:“有毛病了?不会吧!”驾驶员没有回答。小面包车开到一个镇上停了下来,说要维修,梁月鹏只得下车。这时太阳还没有出,梁月鹏急中生智,跑到镇派出所敲一个房间的门,门开,一个年轻警察出现在面前,问道:“这么早什么事?”梁月鹏喘着气,恳求道:“警察同志,我是县城卖服装的,进货回来一个包丢在车子里,给一个老头带走了。我坐一个小面包追到这里,小面包却坏了。你能不能开警车帮我去追?费用我付!”年轻警察正经道:“车子不在,费用倒无所谓。”说完关上了门。梁月鹏愣怔了一会儿,无奈地转身走了。他又来到马路上,看着大客车开去的方向,自知再乘车去追也无望,只有乘车回县城了。
当晚,贾铁馨、贾铁香、小杨和梁月鹏都在贾钢洋家,围坐在桌旁喝酒、吃饭。贾母嘴里嚼着什么坐在高高的后门槛上看电视。贾铁馨说:“真愚拙,还坐车子去追,要是二万五千里,还把店卖掉去给你追哩。”梁月鹏有点不自在,回应道:“你也没把情况讲清楚,哪知道你给贾铁芳带回来了你还忘了。”贾铁香白了梁月鹏一眼。贾钢洋发表议论道:“用人不当,这事应当叫小杨去做。”指了指小杨。梁月鹏不服气,也没言语,低头喝酒,夹菜,一块瘦肉夹至空中,被贾铁馨半路劫走,送至其父跟前的菜碟边缘,一边说:“这瘦肉我爸吃。”贾钢洋赶忙打圆场道:“我不吃,我不吃。”梁月鹏放下筷子,站起来,离开桌子。贾母适时递了把椅子,梁月鹏便坐在一边看起电视来。贾铁香、小杨扭过头来,说:“还没吃饭?吃点吧。”梁月鹏语气平静道:“我吃饱了,你们吃吧。”贾钢洋指责贾铁馨道:“贾铁馨你这人说话……”梁月鹏镇静地看着电视。忽然传来抽泣声,梁月鹏扭头望去,只见贾铁馨趴在桌边,眼里噙着泪,嘴里衔着筷子,抽泣得上半身子都耸动起来!贾钢洋也不吃了,起身走到一旁,站了站,踱起步来,不觉哼起了小调,像是在安慰梁月鹏的心,又像是在平静自己和女儿的情绪……
当晚回到租房,俩人已上了床,贾铁馨不吭气,梁月鹏也就只是看着她,见她脱去线衣,自己也脱起线衣来,贾铁馨嫌恶地将梁月鹏推得老远,说:“你不配我!你不配我!你什么本事也没有!”梁月鹏沉静片刻,发怒道:“你是母老虎!你是婊子!钱是你丈夫!钱是你儿子!你抱着钱去垫棺材吧!”怒不可遏地用手指着贾铁馨。贾铁馨忽然一跃而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向梁月鹏扑过来,梁月鹏的眼镜被打落!梁月鹏下床,往墙角退着,贾铁馨揪住梁月鹏,对梁月鹏拳脚相加!梁月鹏感到不能再让,伸手握住贾铁馨的两手,将她推仰在床上。贾铁馨双脚乱踢,嘴左右乱咬,但还是被牢牢地按在床上,渐渐地,她的力气用尽,便不再反抗了。梁月鹏松开她,她突然又跃身而起,来到大衣橱前,把梁月鹏的一件新羊毛衫拿出来用剪刀剪,剪成一块一块碎片,又把给梁月鹏买的那双皮鞋用剪刀割破,发疯似的说:“只有你身上那裤头是你的!两顿饭一吃就忘了本了!还没有哪个敢骂老娘是婊子,滚蛋!滚蛋!你二哥那一千二百块钱不要了!算贴你了!”梁月鹏的后背上被抓了一条血痕。梁月鹏木然地来到写字台前,蹲下身子,拉开柜门,收拾起自己的书、稿来。其中有一沓方格稿纸,首页上赫然写着:
电影文学剧本
还我红五星
编剧
梁月鹏
梁月鹏随便穿了件单衣服,又穿上被贾铁馨割破的皮鞋,提着一大包书、稿,离家出走,来到梁月芹家。已然是深秋时节,加上在晚间,天有点冷,梁月芹找了件男式破棉袄给梁月鹏穿上。梁月鹏穿着破棉袄坐在梁月芹家卧室长沙发上,低头摩挲着带出来的一大包书和稿子。大姨娘坐在一边,关心道:“我倒是怕你到外头受罪。”三狗子妈站在一旁,附和道:“对哟对哟,你在这和她糊都不要走,外头不好搞。”梁月芹一边晃着睡着婴儿的摇篮,一边气愤道:“你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下次搞她三千块钱开路!”梁月鹏抬起头来,不戴眼镜的目光茫然道:“我要是生活能力强一点,恐怕要好多了。”梁月芹说:“不是生活能力强不强,你下次搞她三千块钱开路!你也没和她领结婚证,才过三个月时间,趁早和她一刀两断!”大姨娘说:“我还是那句老话,‘千里去做官,为的就是吃喝穿’。你在这里,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就看个店,烧个锅,洗个衣,有什么做不好的呢?这个事让我们老奶奶去干也能干好。”说到这儿,和三狗子妈、梁月芹一起笑了。梁月鹏也笑了。三狗子妈走近梁月鹏,向梁月鹏传授经验道:“她和你耍,你也和她耍。”说着口气变硬起来,“我小伙子还能搞不过她呀?”梁月鹏迷惘地看了看三狗子妈。梁月芹看着梁月鹏的软弱样,说:“不——行——,不是那种人,还是回去求情——”
已接近午夜,大姨娘和三狗子妈相继走了。三狗子不在家,梁月芹也要睡觉了。梁月鹏想了想,还是回去吧。他穿着破棉袄,走了不到两里路,来到自家门前,轻轻敲了敲门,没动静。再轻轻敲了敲,仍没动静。梁月鹏闷闷道:“铁馨,铁馨,开门……”仍没动静。梁月鹏疲惫地倚墙蹲下,感到一阵寒意袭来,便将破棉袄拢了拢。又抬头看看天,天上是月亮和星星。梁月鹏忽地站起来,绕过山墙,来到高高的后院墙前,一跃爬了上去,又一纵身跳了下来,来推后门,竟开了。一片漆黑中,梁月鹏幽灵一般摸到了开关线,一拉,“嗒”的一声,上下通亮。他走进卧室,开了灯,地上一片狼藉,贾铁馨蒙头大睡。梁月鹏走过来,摸了摸被头,说:“铁馨,原谅我吧,我是一时讲的气话……”又轻轻将被头掀开,哽咽地,“现在,我菜也会烧了……”贾铁馨起床了,洗脸,搽粉,梳了梳头,从大衣橱里拿起钱包挎上,蹬上高跟皮鞋,开了门走了。梁月鹏愣怔地看着,立即追了上去。
黑暗的细巷里,贾铁馨“咯噔”“咯噔”地往前走着。梁月鹏跑着跟了上来,认真道:“这个巷子不能走,你挎着钱包。”贾铁馨驻足,头歪向梁月鹏,像对陌生人似的说:“跟着我干吗?”梁月鹏便停下脚步,无言以对。
梁月鹏一直尾随贾铁馨来到店门前,贾铁馨开门,进去,随后“啪”地将门关上,上了闩,里面灯也亮了。梁月鹏来到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瞅着——贾铁馨放包,脱衣,脱鞋,上床。梁月鹏焦急地瞅着,喊道:“开门,开门,怎么搞的?开门……”“吧嗒”一声,灯熄灭了。梁月鹏没辙了,只有回去自个儿睡觉,担心着明天该怎么办。
梁月鹏还是有脑子的,在遇到麻烦事的时候还是有办法的。次日一早,他去找贾铁香。走得最近的姊妹嘛,好通融,让贾铁馨不计前嫌,赶快和梁月鹏重归于好吧。贾铁香一边给满地跑的儿子穿衣服,一边慢条斯理道:“你不要听她的,你做你的事,她讲的话,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过梁月鹏,有一条,我讲你不要见怪,也是为你们好……”没戴眼镜、站在一边讨教的梁月鹏讪讪道:“你讲。”贾铁香说:“你二哥一张嘴就借了一千二百块,就是借条板凳坐也要看看人家脸色。”刚穿好裤子的儿子急不可耐地挣脱母亲,端起玩具机枪“嘚嘚嘚”地向梁月鹏开起“火”来。梁月鹏连忙退却,慌忙间碰到了洗脸架哐啷直响。梁月鹏心里有底了,大不了拿着热脸去蹭贾铁馨的冷屁股呗,事情不就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