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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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生最大的遗憾

陈大爷,男,87岁,肝癌晚期,石油公司退休职工

陈大爷80多岁,年轻时候在大庆油田工作,后来,临近退休之前,他调回南京。陈大爷有个两室一厅的房子,是石油公司分给他的房改房。他和老伴两个人住,日子过得还算安逸。虽说老伴不是原配的,两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心里记挂的一些事情会不一样,但是,终究生活了近20年,这20年来的日子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后来,陈大爷的老伴去世,他身体还好,自己一个人生活。早上起来,出门买菜,在街口小店吃点早餐。拎着菜,溜达去附近的公园,看几个熟悉的老街坊下棋。有时,几个打牌的人三缺一,他也算一个进去。基本不来钱,也没有什么纷争。后来,有人提议,来点小钱刺激,每天都有小输赢。

这样的日子一晃几年过去,岁数渐长,记忆力下降,下棋下不起来,牌也记不住,对老人来说,身体的退化有时候是缓慢的,有时候是激进的,陈大爷近来状况大不如从前,前面想起来的事情,一个念头闪现,两秒钟工夫,全忘记了。

一个人过日子,越来越不如从前。有时候,陈大爷去菜市场买菜,绕了一圈买了几个菜,回到家,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回头去菜市场寻找,自己也想不起来菜丢在哪个摊位。只好重新再买一次。过去,他买一些新鲜鱼肉,回家,老伴会烧好了,等他中午回来,两个人一起吃。现在,他看看那些活鱼活虾,也懒得过问。那是年轻人吃的菜,人老了,吃不动了。想吃荤菜,买些烧好的熟食,加工好的面点,米饭也懒得做。一个人好糊弄,买两个馒头、半斤猪头肉,日子也能过得去。

几年以后,陈大爷的身体进一步退化,他已经不去菜市场买菜了。他的女婿患有眼疾,常年在澳大利亚治病。女儿偶尔过来看望他,带一些加工好的菜。陈大爷能吃一周,基本不出门买菜,有时候,菜没有了,煮一锅稀饭,吃两天。米没有了,就下挂面。

看到陈大爷目前的处境,一个人生活下去,实在困难。陈大爷的女儿就跟他协商,百年之后,陈大爷的房子归女儿所有,那么女儿就跟他一起生活,给他养老送终。陈大爷的女儿带着外孙女搬过来和老人一起生活。陈大爷像过去一样,自己的衬衣、短裤、毛巾、袜子,自己手洗,跟着女儿吃碗现成的饭。洗澡、穿衣、上厕所,也不需要人过多照顾,个人生活还能自理。陈大爷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内容,每天能看到女儿、外孙女,家里热闹起来,陈大爷不再觉得孤单。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年以后,陈大爷的糖尿病日渐严重,每天要打针。早晚一针都是女儿给他打,半年后,女儿要去澳大利亚探亲,就把他送到有医疗康复的养老院。

陈大爷在每家养老院住的时间不长,就要换一家养老院。他生活基本能自理,跟护工也没有矛盾。搬走的理由是嫌养老院伙食太差。老人的饭菜,少盐寡油,日复一日,吃同样几道菜,不见荤腥,天天如此,实在没有胃口。

陈大爷进养老院之前,每天去小红山看人下棋,有些老熟人在一起玩,打个招呼,聊聊天。进了养老院,忽然间与外界隔绝起来。陈大爷不甘心,又没有地方可去。一楼大厅有下棋打牌的人,那些人在这里住了几年,彼此熟悉,年纪差不多,比他小了近乎一代人。他们坐在轮椅里面打牌、下棋,懒得搭理他。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一些同事、邻居,到了这个年岁,各奔东西,没有人到养老院看望他,也没有外面的食物补充。陈大爷很羡慕邻床阿梅家的老人,阿梅总是带着家里做的好吃的到养老院,老人天天能吃到外面的东西,金川锅贴,韭菜虾仁水饺,老人点什么,家里就给他送什么。逢年过节,家里人开车来接了老人去饭店聚餐。陈大爷嘴上不说,心里暗自比较,这样一比,落差太大。陈大爷想,阿梅姊妹是老人亲生的,自己家虽说有儿有女,毕竟不是亲生的,亲生不亲生,人到老了,晚年生活就是不一样。

陈大爷已经住过十多家养老院,比较来比较去,还是这家养老院的伙食相对好一些。这家养老院的院长、主任、医生、护士、护工、老人,每天吃同一锅饭菜。菜就不可能太差。养老院天天中午有荤腥。大荤一份,小荤一份,蔬菜一份,半碗蔬菜汤,饭随便打。陈大爷现在每天的期盼,就是中午能吃好一点,下午还有力气去楼顶的露台晒一下太阳,看看远处的天色。对面楼房的顶楼人家养了鸽子,鸽子在天空盘旋,咕咕鸣叫。天气好的时候,阿梅会把父亲抱到轮椅上推出来晒太阳,这个时候,陈大爷老远就看见阿梅,他眼巴巴看着人家的女儿,想起自己的女儿,陈大爷又伤感起来:阿梅可是没有拿到老人一分钱的好处,房产更不要说,阿梅天天来,阿梅图老人什么,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养老院的晚上,院长及其管理人员、医生、护士都下班回家。只有少量的值班医生和护士留在养老院过夜。晚上伙食比起中午来,要差一些。有一两个晚上是饭菜,更多时候是稀饭、包子、馒头、芝麻大饼。芝麻大饼是那种发面饼,外面金黄香脆,内里层叠酥软,像大饭店做的精致点心,撒满了芝麻,切成三角形。也有雪菜烂面条,胀满水的挂面,无汤水,除了雪菜的咸味,肚子若是不饿,是吃不下去的。逢年过节的时候,养老院会下速冻水饺。肉饺子,热乎乎的,每个老人都有一碗。

陈大爷在这家养老院安心住下来。他和别的老人不同,他知道自己除了养老院,没有地方可去。这样的结局,他认了,就一直住到死,陈大爷心里明白,他别无选择。

养老院的主要建筑是两栋独立的大楼,一楼大厅的门诊体检部门有连廊,把两栋楼组合成一个院子。院子里有水池,水池立有太湖石,石边长有荷花、金鱼。一些游动的金黄色的金鱼,使得水波荡漾,给了池水一派生机。这里是养老院干净又温馨的地方。医生、护士从这里路过,会看一眼,穿过这个地带,是康复中心。康复中心有不少大医院转来的中风病人,每天由家属、护工送来,年轻医生一对一地进行护理,康复训练。老人的衰老是不可逆的,康复训练只能是缓解衰老,老人的肢体得到被动运动,康复中心有各种器械,帮助老人练习行走。中年人的康复训练是有效的,他们能从这里出去,重新回到正常生活中。

养老院的房间是医院模式的标准房间,南面房间大,住三个人。北面房间小,住两个人。南北两边住满了老人。走廊里到处是行动迟缓的老人,扶着墙边的把手,在缓慢移动。住久了,大家都认识,知道一些彼此的情况,见面打个招呼。每天有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外面好。

陈大爷怕孤独,他比其他老人更渴望群体。他觉得,别的老人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们无论身在何处,都有自己的亲生子女,他们能像小孩一样跟自己的老伴、子女提要求。比如,阿梅的父亲会跟阿梅说,现在是春天了,梅花山的梅花快要开了。阿梅会告诉老人,梅花山的梅花才星星点点开几朵,等到大面积开放的时候,我们再去。大面积开放的时候,白天全是游人,拥挤不堪,无法驻足。隔几天,老人又会提起梅花的事情。梅花开放是不等人的,阿梅安排好时间,开了大汽车过来,女婿也来,把老人的轮椅折叠起来放进后备厢,老人被女婿抱进汽车,一溜烟,汽车就离开了养老院。但是,陈大爷跟谁说呢?陈大爷家没有人来看他,大家都很忙,各人忙各人的,谁也不会记挂他。

一次,阿梅看陈大爷一个人在房间,哪里也去不了,蛮可怜的。心想,陈大爷拄拐杖,自己能走路,她邀请陈大爷和他们一起去梅花山,多一个人,汽车也能坐下。但是,陈大爷不肯,陈大爷说,我们如果想出去,要监护人和院方请假,院方同意才能出去,院方不会同意你们带我出去的。陈大爷说完,一脸悲伤的样子,他看着阿梅的眼睛,满腔的绝望。他们去看梅花了,他们的生命有春天,他是没有春天的。

陈大爷觉得自己是没有春天的,最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真正牵挂过自己,不论童年还是老年,他从未体验过爱。这个世界真是冷漠,人就是这样冷漠的动物?一定不是,阿梅家就不是,很多人家都不是,他们都是有牵挂、羁绊和关爱的。

有一年的中秋节,阿梅家来接老人出去过节,陈大爷看到这一幕,心里陡生悲凉,虽然都住在养老院,甚至一个房间,阿梅家的父亲因为家里来人不断,护工、院长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陈大爷注意到,阿梅给过门卫中华香烟,门卫抽了他们家的烟,对一家老小客气又殷勤,总是给他们家预留好车位。

人和人是无法相比的。陈大爷一出生就比别人低一等,这个落差,无论陈大爷这辈子多么努力,都赶不上别人,陈大爷注定要比别人低一等。最难过的是,他比任何人都更孤独。别人独处的时候,可以想想亲人,亲人即使不在身边,想着,念着,心里会绽放出花朵。人的心里有了花朵,便会喜形于色,那脸上有了色的人,生活便是高高在上了。可是,陈大爷独处的时候,他越是想亲人,越是觉得自己没有一个亲人,想谁都想不来。这种孤单,仿佛要把他挤压到一个墙壁的裂缝里一样,透不过气来,陈大爷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虽然,养老院这个群体不尽如人意,但是,总比陈大爷一个人落单在外面好。至少,他能在这里见到阿梅这个年轻女人。阿梅家的人,来得川流不息,这个房间,总有年轻女人的声音,阿梅的父亲不愿意讲话,阿梅的母亲则是个热闹人,阿梅母女从来没有低人一等看他的样子。陈大爷像置身在一个虚拟的家庭里一样,看阿梅一家轮番上场,表演,这样的感觉,亲临现场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比他什么也感觉不到要好,比他一个人孤独地老死在外面要好。

童年的时候,陈大爷经历过独自流浪的生活,那种日子不堪回首。他不想只做一个别人家庭生活的旁观者,有时,他想介入,试着跟阿梅聊天,想把自己过去的生活经历告诉阿梅,他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不能改变什么,也不敢期待什么。活一天少一天,后面的日子会更难。他一个人独自在赴死的路上。就像童年,独自流浪要饭一样。童年,人的身体在蓬勃生长,战胜自然的能力一天天加强,人对未来有了信心,期待着日子变好,人对未知的生活充满期待。老年,没有未来可以期待,身体一天天退化,哪一天,身体的哪个零件不能使用了,喘不出一口气,死亡便是出路。人从子宫里出来,那是一扇幽微的小门。临了,去死了,死亡会是一扇大门?人苦了一辈子,到了这里,就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死亡的门要洞开。生得卑微,死的门要留给他,每个人都要死,他要和每个人一样去死。死亡,是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公平。他不希望有来生,他再也不想穿过那道幽闭的小门,如果能退回去,他此生何苦要出来。不要有来生,陈大爷嘴里念叨。

阿梅是个文化人,跟养老院里的其他人不一样,阿梅要是能把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写出来,告诫后人不要像他一样就好了。不然,他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等于没有活过。他在找机会,告诉阿梅自己的身世。

一年前,陈大爷还能自己下床行走,拄拐棍,自己到楼顶的露台晒太阳,坐在小亭子里,远远看见阿梅,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后来,陈大爷胸部疼痛,去医院拍片,查出来是肝癌晚期。没有过多地绝望,这么大年纪,各种疾病缠身,已经没有开刀治疗的价值,也没有死亡的过多恐惧。养老院给他一些缓解疼痛的药物,他时常痛苦地紧锁眉头,咬牙,自己和自己抗争着痛,不喊不叫,一个人忍着。他不愿意错过与同屋室友家属打招呼的机会。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谁对他好,愿意搭理他,谁就是他生命之途的亲人。

有时候,阿梅走得匆忙,会忘记和他打招呼。那时候,可以想见,陈大爷会有轻微的失落。每次,阿梅来了就忙碌,忙完就走,很少有专门的时间跟陈大爷聊天,聊天的时候,嘴里说着话,手上在不停地忙碌着。陈大爷只听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脸。陈大爷一直在等阿梅走的那一刻,他仰脸看她,不能错过和她说再见的机会。但是,阿梅行色匆匆,经常会忘记和他打招呼。事后想起,阿梅会后悔,提醒自己,下次去,要把陈大爷当家人一样,走的时候记得和他打个招呼。

陈大爷坚持生活自理,自己的衣服自己泡在脸盆里洗,吃饭的碗筷也自己洗。护工最喜欢遇到陈大爷这样的老人,连洗澡都不要护工操心。陈大爷跟阿梅说,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他已经多活了半年。半年后,陈大爷已经无法去露台散步、晒太阳了。他只能坐在养老院租的轮椅上,他在轮椅上不停地晃动自己的脖子,摇头,叩牙齿,活动手指关节。午睡起床,陈大爷坚持自己穿衬衫,扣衣服扣子,手已经哆嗦,扣半天也扣不上了。

陈大爷的腰像柳叶一样,渐渐弯曲得更厉害了。阿梅看不下去,过去帮他扣扣子,帮他把衣服收拾整齐,裤子系紧。陈大爷先是不肯,后来,到了自己实在无法完成这些简单的动作,他的手窸窸窣窣地在衣服上摸索着,捏不住扣子,扣子滑动,从衣服上溜走,他捉住,再对着扣洞,扣子怎么也不肯进去,扣子真是顽固。他就敞开怀,气得不扣扣子了。天气渐凉,门开门关的间隙有丝丝凉风进来,他咳嗽,又想起来扣扣子,阿梅大步走过去帮他,只能是无奈地接受了阿梅的扶助。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87岁的陈大爷都是坚持自己吃完最后一口饭。他吃得艰难,哆嗦着,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不仅是肝癌晚期,还有糖尿病、高血压等一系列毛病。养老院根据他的病情,给他做的病号饭,每天一大碗烂面条,一些雪菜肉丝在里面,看到黑乎乎的雪菜,看不到星星肉丝,没有胃口吃,陈大爷强迫自己吃一点,多吃几顿。陈大爷跟阿梅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也要吃。阿梅想给陈大爷一点外面带来的食物,陈大爷不肯要,他说,我不吃。他不吃别人给他的食物。他觉得自己没有好吃的给别人,要了人家东西,拿什么还呢?白吃人家的东西,怎么好意思,他就坚决不要别人的东西。阿梅有时会给他面碗里放些卤菜,自己家做的无糖的熏鱼,盐水鸭腿,炖得烂乎乎的牛腩。陈大爷推托着,不吃,喉管已经在咽口水,一边咽着,一边推着,藏起碗,不肯要。阿梅非要给,两个人像躲猫猫一样,争抢一只碗。最后,阿梅还是把菜放到他碗里。陈大爷不可能把卤菜再放回去,他知道人家嫌弃他,他得这么多病,谁愿意吃一个病人碗里拣出去的菜,他只好认了,吃了,味道真好,再三谢谢她。

午饭前,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护士清脆的嗓子,像百灵鸟一样穿过走廊,飞进来:爷爷,打针了。小护士白色的搪瓷盘里,托着粗大的针筒、针头和一大管药水。陈大爷掀起衣服的下角,露出腹部,很快,一针筒药水进入腹部肌肉。

打完针,小护士跟阿梅闲聊,说她母亲只喜欢她弟弟,不喜欢她。她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很孤独,没有亲人。阿梅劝慰她,等你找到对象,结婚就好了,你有了自己的家庭,生了宝宝,就不会孤独了。小护士点头,像踩着滑轮,溜回护士站。她每天都来给陈大爷打针,声音清脆,爷爷长,爷爷短,摸爷爷脸,逗他,一点不嫌弃老人的样子。阿梅喜欢这个小姑娘,有心,送了一支雅诗兰黛口红给她,她不好意思要。阿梅说,在美国买的,不值钱,你拿着,出去玩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小护士说,我从来不会化妆。阿梅慈爱地说,从这支口红开始,慢慢学会化妆。

有时,家属离开后,陈大爷会独自垂泪。这是93岁的闵大爷告诉女儿阿梅的。阿梅没有见过陈大爷哭泣,但是,闵大爷告诉她,陈大爷经常在夜里哭出声音。阿梅推轮椅带父亲去露台晒太阳的时候,闵大爷还说,陈大爷是同性恋。

陈大爷是同性恋的说法,在阿梅一家流传。家人基本不相信闵大爷的话。但是,闵大爷思维清晰,还能做三角函数,两个老人一个房间。家人和护工离开后,这个房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两个老人最清楚。房间里有抽水马桶,空调,24小时热水。闵大爷的说法让阿梅无法相信,但老人也不是一个信口雌黄的人。阿梅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同性恋,他结过婚,有老婆。闵大爷笑而不答,坚持陈大爷就是同性恋。每次出门去遛弯,闵大爷都这么说。阿梅问闵大爷一些数学公式,老人一口回答出来,说明老人头脑是清楚的。阿梅要父亲说出陈大爷同性恋的指向、细节,父亲呵呵一笑,一字不吐。

最近,阿梅时常能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妪,衣着光鲜地来看望陈大爷。老妪嗓门粗大,喋喋不休,来了也不愿意走,对陈大爷有说不完的话。闵大爷讨厌她,嫌她吵了他的午睡。他忍了又忍,老妪还是不走,闵大爷忍无可忍的时候,吼出来,别吵了。

这时,阿梅想,要是有一间会客室就好了。但是,目前的状态不可能。每个床位都要大几千块钱,哪有多余的房间给老人做会客室。闵大爷离开房间,估计陈大爷听不见的时候,悄悄告诉阿梅,陈大爷经常哭,等她走了以后,夜里,陈大爷甚至会把他哭醒。陈大爷边哭边自言自语,他伤感,没有亲人来看他。陈大爷一个亲人也没有。

陈大爷在这家养老院的第一年,基本没有亲属来看望过他。后来的日子,接近临终的时候,来看望陈大爷的人多了起来。上午是他的女儿,9点钟左右进门,匆匆忙碌一阵子,吃午饭前离开。下午是他的儿媳妇。陈大爷告诉阿梅,儿子和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是侄子过继来的,哥哥在农村种田,哥哥也不是亲哥哥,是养母的儿子。哥哥把儿子过继给他就是为了能申报南京户口。女儿是老伴和前夫生的,自己和前妻没有孩子,前妻去世后,又娶了现在的老伴,现在,老伴也去世了。

陈大爷平时是寡言的,看见阿梅,却健谈。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他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阿梅脑海里就飞快地旋转他的生活经历——陈大爷告诉过阿梅,他是继母在家门口捡拾的婴儿,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挎着篮子出门去割羊草,如果羊草割得少或是没有割到,继母就不给他饭吃,割羊草就是割自己的饭食。等到兄弟姐妹们都去上学的时候,继母为了省钱,不给他上学,叫他跑更远的地方放羊,割草。

后来,羊长大,卖掉。家里找不出要他做的活计。继母嫌他在家吃白食,平白多一个人的口粮,继母把他赶出家门。他随村子里流浪的汉子去了大庆,在大庆,他四处找活干,饥一顿,饱一顿,找不到活,饿极了,吃过野果、植物根茎,要过饭。十几岁,他成了石油工地最小的工人。现在,陈大爷的退休工资有5000多,在南京,还有石油公司早年分给他的一套房子,房子已经过户到女儿名下。他到养老院后,女儿把他的房子卖了,添了钱,换了套大的房子。

他告诉阿梅,很多草都能吃,羊能吃的草,人吃了也不会死。他工作以后,再也不想吃野菜,他吃怕了。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他叹口气,唉,人生最大的遗憾应该是——他紧锁眉头,在轮椅里摇头晃脑,他在忍受疼痛。阿梅想,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苦了一辈子,到了该享福的晚年,却得了不治之症。阵痛过后,陈大爷终于对阿梅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文盲。

看到阿梅惊讶的眼神,陈大爷告诉她,因为自己没有机会上学,是文盲,吃了一辈子不识字的苦。在大庆油田,再苦再累的活都干过,当过先进、劳模,因为不识字,不会写入党申请书,入不了党,提拔不了干部,在公司的底层做苦力,出不了头,人际关系再好也混不上去。跟自己一起干活的同事,没有当过劳模的,干活不如自己,吃苦也不如自己的,都提拔到干部岗位。平时的娱乐只能看看电视,连商店的招牌都不认识。也不会写信。

陈大爷的肝癌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但是,陈大爷坚持了一年,他跟阿梅说,他还有半年的时间。说的时候,有一点小小的得意,有一点赚了时间的自得。阿梅说,你心态好,豁达,保持好的心态最重要。陈大爷点头,开心地笑起来。这个时候,他的家人出现了,先是他的外孙女来看他。外孙女穿着体面,戴副眼镜,在学校教书。给他买了辣油馄饨,装在一次性的塑料小碗里,一个小小的薄塑料袋拎在手上。陈大爷有滋有味地吃,吃完辣油馄饨,腹部疼得更厉害了。阿梅告诉他外孙女,她外公的病不宜吃刺激性食物。

但是,外孙女还是带辣油馄饨过来,陈大爷继续吃,然后疼痛。后来,他的女儿也来了,隔三岔五地给他带些吃的食物,各种小食品,点心、小面包、旺旺雪饼之类。外孙女靠在床边,陪他说说话。跟阿梅母女聊天,拉家常。她喂陈大爷吃馄饨,陈大爷坚持自己吃,不要人喂,她帮外公把馄饨放在床头支起的木板桌子上。外孙女隔天来一次,每次来都喜欢和阿梅聊天,打听阿梅家里的情况。人生到了这样的地方,床头挨着床头,大家都不再设防,有什么说什么,谁也不会算计谁,给对方添麻烦。他们的家人在排队,等待进入死亡之门。他们愿意给住在一个房间里的老人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陈大爷女儿现在天天来,她来了,放下手里的包裹,就去洗手间打热水,给陈大爷洗脸,擦身体,换衣服,两人面对面,不怎么说话。她也不喜欢和阿梅聊天,甚至有点回避阿梅的母亲,阿梅的母亲太吵了,她是来照顾老人的,没有闲情逸致陪阿梅母亲聊天。老人随时会走,早就超过了医生的预期。她不想给其他亲属以口舌之乱。一天午后,她刚出了房门,就看见一群医护人员朝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去。她跟了去看热闹。这间朝北的小病房住着两个老人,一个73岁的老人躺在床上不能动,喜欢看电视,一天看到晚。一个76岁的老人,能动,嫌吵,要关电视。喜欢看电视的老人手上抓着遥控器,不喜欢看电视的老人想关电视,关不了,就去抢遥控器,抢不到,就脱了鞋子,用鞋底抽打对方的脸和头,打得噼啪作响。被前来测量体温的护士听见,拉也拉不开,就跑回护士站,喊了护士长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过来,把打人的老人劝到电梯口沙发上。

打人老人的女儿被护士长喊来,做他的思想工作,劝他以后不要打人,嫌吵就出去,到外面走道的沙发上坐坐,下楼玩玩。老人的女儿像对小孩说话一样问他。他不语。女儿又说,你打人,你不对。打人的老人一脸蛮横气息,懒得搭理这些娘儿们,一脸非打不可的神情。女护士,女医生,女儿,老人不屑一顾地乜眼看着她们,就是不肯表态,半天,低头恨恨地说,再看电视还要打。

电梯到了楼层,陈大爷的女儿进电梯。她前脚走,后脚,陈大爷的儿媳妇就从另一台电梯钻出来。陈大爷的儿媳妇是回族,高大白皙,华丽的容貌,很难想象枯萎矮小的陈大爷会有这样美艳的儿媳妇。儿媳妇每次来,给陈大爷洗脚,丰腴白皙的双手搓洗他干枯的脚丫,抱他到轮椅上,去露台晒太阳。抱他去卫生间抠大便,给他擦洗身体,比女儿还要贴心的样子。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有种谦卑又神圣的气态。她在寻找机会和阿梅搭讪,对阿梅友好又巴结,她说,他女儿不许我过来,探视老人是做儿女的权利,她能来,我也能来,我来不过是为老人尽点孝道,凭什么不让我来。

阿梅注意到,不论是陈大爷的女儿,还是儿媳妇,她们跟他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喊过他爸爸。爸爸,这个从小就在嘴边、随意蹦跶出来的词,没有从她们的嘴里蹦跶出来过。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她们的亲情是靠孝道还是房产维系?她们不怕脏不怕累,她们比她做得好,但是,她们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到了老人临终的时候才出现,她们爱过他吗?她们的内心有过苦痛吗?抑或只是爱他的房产、存款,甚至是老人的抚恤金,在法律上,她们都有继承权。也许,她们都有自己的难处,她们的生活处境和成长过程,陈大爷倾注了心血?毕竟,她们都来了。来了,对陈大爷来说,就是圆满。陈大爷太需要这样的圆满,他最后的日子,儿媳妇、女儿,都来送她,陈大爷深夜不再伤感、叹息。

人老到一定程度,生命又退回到婴儿时期,老人心里什么都明白,却什么都做不了,人,想要有所作为,想自己打理自己的日常,却一天不如一天。人生的迟暮是如此地悲凉,巨大的孤独、无助。尽头是生命的终极地带,人类每天都在朝着这个地带奔赴,生命不过是这样一场悲戚的旋风。什么也没有留下,便是死了;留下什么,便是活着。陈大爷希望自己能留下什么。

婴儿懵懂无知,却在长大,一天比一天健全,蓬勃的生命力冒着热气,奔腾向上,把生之爱传递给亲人、邻里。自然、蓬勃的生命是多么美好!人生,就是一个生命的过程,像棵草,像朵花。凋谢了,只是比花朵的凋谢期漫长,花朵的凋谢有审美的过程。花瓣掉落在桌面,听见“嗒”的一声,轻微的,细小的,却是言之凿凿,像萝莉的小手掌,搭在父亲的手心。花瓣掉落在大地,静谧的大地以宽厚的胸膛承担了她舒坦的身体,寂寥之美。花瓣落在溪流,翻卷,仿佛是花瓣挣脱了花蒂的束缚,获得了欢腾的生命。如果,花瓣掉落在雪地上,那是上天对花瓣的一次庆典,这铺天盖地而来的苍茫世界,唯有花瓣是唯一的美。人的凋谢呢,这个过程没有丝毫的审美,这样的凋谢是多么惆怅,这样的惆怅分明是一场彻骨的绝望。

陈大爷的儿媳妇私下跟阿梅打听陈大爷女儿来探视的时间,尽量不和她碰面。

但是,陈大爷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还是悄悄告诉了女儿,儿媳妇来看他的事情,他希望女儿能跟儿媳妇言和,不要有矛盾,看在他这个临死之人的面上。但是,女儿不高兴了。女儿怪他多事,招惹人,为什么要见她,这么多年,他们一家对你不管不问,现在跑来,是什么意思。陈大爷的女儿碰见儿媳妇就骂,骂她财迷心窍,老头病了这么久都不管,死到临头才来假惺惺作秀。

儿媳妇很委屈的样子,跟阿梅诉苦。说她不想老头的钱,就是可怜老头,人都有父母,过来看看,照护他一下,哪个人不是爹娘养的,老头最后的日子,无论如何,她是要来尽一番孝心的。老头的房子给了女儿,她没有闹过。工资卡也在女儿手上,她也没有意见,她什么都不要,只是尽点孝心。好歹,她也是老头的儿媳妇,凭什么女儿能来,儿媳妇不能来。

儿媳妇再来的时候,就抱怨陈大爷嘴巴子不紧,叫他不要告诉女儿,他不听。其实,陈大爷不是不听儿媳妇的话,他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儿媳妇对他这么好,他见谁都想说,见到女儿就更憋不住了。

陈大爷后悔,自己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把高兴放在心里,为什么要说出来,分享自己的喜悦并不能给他人带来快乐,相反,制造了女儿和儿媳妇之间的矛盾。他跟阿梅诉苦。阿梅笑他矫情。陈大爷说,他本意是不想女儿跟儿媳妇闹架的,结果,我这个嘴巴子忍不住,都怪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阿梅劝慰,她们都来孝顺你,你很幸福,没有遗憾,不要自责,要开心才对。

两个女人争着抢着来伺候陈大爷。陈大爷现在不再独自垂泪了。夜里醒来,也不会哭泣。再疼,他忍着。一想到天亮就能见到女儿,陈大爷很欣慰。下午,还能见到儿媳妇,儿媳妇跟他聊聊儿子的近况。陈大爷觉得,自己和闵大爷一样了,原来,自己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陈大爷的肉体疼着,精神却是愉悦的,她们都来了,他小声嘀咕,咬牙切齿地忍着痛,嘴角却是咧开的笑意。阿梅一抬头,就会看到他脸上奇怪的表情,大概,这就是痛并快乐着的脸谱吧。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两周后的一天,陈大爷发高烧,送到外面的医院抢救,过了一周,救了回来。陈大爷出院了,女儿和儿媳妇在医院里面碰面,当着陈大爷的面,两个人又吵起来。

她们吵着,争论着,女儿占了上风,儿媳妇退到一边。儿媳妇摸清了女儿的时间表,依然每天过来照顾老人。几天后,陈大爷躺在床上起不来,面条吃不下了,水也不喝。她们没有给他鼻饲,该到临终了,他的心脏开始衰竭,意识模糊。这个时候,他的女儿、儿子、儿媳妇、外孙女,一大家子人都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同一个病房,医生用屏风隔开了阿梅和闵大爷。阿梅坐在父亲的床边,屏风挡住了对面的陈大爷一家。

医生对陈大爷进行最后的抢救。心脏复苏,没有结果,心脏的跳动渐渐成一条直线。陈大爷在家人的注视下平静地吐出最后一口微弱的气息,离开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为他哭泣或是默默流泪。陈大爷的女儿给了护工一个红包,护工给他的脸盖上抽纸。护工脱去老人身上的衣服,换了事先准备好的寿衣。他的嘴巴大张着,护工一手托住他头顶,一手托住下巴,用力推起,反复两次。终于关上陈大爷的嘴巴。一会儿工夫,殡仪馆的车子就来了,两个男人把床单上的陈大爷掀翻到担架里的裹尸袋,裹尸袋的拉链从脚部拉到头顶,裹尸袋用绳子捆好固定在担架上,飞快运到电梯口,有护工按着电梯开关等他们,他们一路顺达,再也不会跟活人搅混在一起。楼下面包车的后车门是打开的,陈大爷连同担架被装进一个铁盒子棺材里。

死亡之路没有任何羁绊——畅达,车后,站着他的一行亲人。车门关上,亲人四散离开。面包车启动,面包车扬长而去。这是陈大爷活着的时候最期待的,能像闵大爷一样离开这里,一个下午,抑或半个晚上,去领略一下外面世界的烟火,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离开,以无知觉的形式。

护工把陈大爷用过的床单、被套、枕套卸下来,堆在墙角,一会儿送到洗衣机里面。很快,会有新的老人来填补这个床位的空缺。这家养老院入住率很高,要提前预约。

陈大爷的日常用品,牙刷、牙膏、肥皂、毛巾、脸盆等等,被从卫生间收拾出来,护工在楼下,问他女儿是否带走,他女儿说,不带走,所有物品你们自行处理。护工把衣橱里的陈大爷穿过的衣服收拾出来,堆在门口,按惯例,让他女儿带到火葬场烧掉。家属什么也不想带,没有人要陈大爷的衣服,护工只好自行处理。护工留下了陈大爷用过的一床较好的军用毛毯,睡午觉可以盖盖。护工自言自语。陈大爷有一件宽松的羊绒衫,深灰色,蛮新的,虫蛀了几个洞,估计是老人身体好的时候穿的,护工自己留下了。床头柜里吃的食品原包装还在的,护工收拾出来,放在一边。其他护工过来,帮着陈大爷的护工收拾,看看有什么自己需要的,一瓶洗发水,一套没有拆封的秋衣裤,一袋旺旺雪饼,能用的放在一边,不能用的、没有人要的放在另一边。陈大爷橱柜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分类,大包的衣服,餐具盆碗,洗衣液,被他们清理到电梯口的大垃圾桶。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了,有一张陈大爷的医保卡,还有一个铝制的饭盒,饭盒里有陈大爷的工作证、退休证,一些针线。护工把这些证件上交到护士长那里,留待以后家属来领。陈大爷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逐渐消失。

阿梅在家族的微信群里留言:今天上午抢救了半天,下午,陈大爷终于走了。阿梅的女儿跟帖:你什么意思?言外之意是指责母亲期待陈大爷早死。阿梅的姐姐出来解释:你妈的意思是陈大爷终于解脱了,“走”比“在”更适合他。人老了,要视死如归。

说第二句话需要拿出决斗的胆量。弄不好外甥女会把她“怼”得血压升高。外甥女伶牙俐齿,以“怼”人、“怼”得人吐血为荣耀,小小年纪,书没有读好,经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教训别人。陈大爷承受生之煎熬,离去是慈悲。她这样的年纪,“怼”起父母来就像只刺猬,她无法理解陈大爷“生”的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