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笨拙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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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生命握手言和,成为一个湖,最终成为大海 关于自我

后来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就像是一杯水,在这样的一杯水里放上一把盐,结果显而易见,这杯水咸到无法下咽。但如果你把这把盐撒到湖中,湖水不会有什么改变,你甚至感觉不到咸味了;如果这把盐撒到海里,那它们只是融为一体。我就如同那杯水,对痛苦和缺憾特别敏感,总是感到生活咸得无法下咽,但这只是因为太狭窄,容量太小。生活中总会有一把盐撒下来,生老病死、聚散得失是每个人的必然风景,是生命的常识。所以问题所在,只在于我们是怎样一种容器,是一个杯子,还是一个桶,一个缸,我希望至少成为一个湖,最终成为大海。

戏受到喜爱,我其实是受宠若惊的,这并不理所当然。年轻时,对周围人总有点隔膜,这些作品并不是为其他人所写的,只是自己纠结的脑袋里蔓延出的藤蔓。你被某种东西充满,表达是自然的流露。你写,并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但是别人给了你美好的回馈,从《恋爱的犀牛》开始演出,我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开始都有点不相信,然后就是非常感激。你一个人在说悄悄话,旁边不经意走过的人听见了,给了你很大的鼓励和安慰,说到《恋爱的犀牛》的时候,我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

从今天起和世界握手言和。握手言和是接纳,有接纳,才有广阔和自由。做一个杯子肯定是不自由的,因为它有限制,它被空间隔断得很小。我在寻找更大的自由。

戏剧确实是一个心理的空间,它制造了一种氛围,它能让你说出你平时说不出的话,你内心的呐喊或暗语。戏剧就是这样一个空间,它针对我们的心灵,而不是日常生活。

一直说自己是诚实的作者,不曾言不由衷,生命中遭遇的种种自我蜕变、各种印迹都袒露在作品里、舞台上。“与生命握手言和”,是现在我想对大家说的话,也是这十几年来写的“悲观主义三部曲”最后想说的话。

所有打过来的浪头,都会帮助你。真是这样。只有经历过这些以后,人才能不那么狭隘。没有经历过困惑和痛苦的人,一般都会较为肤浅。应该感谢生活给你的礼物,然后照单全收。我相信这一定会成为动力,毋庸置疑。生活总要继续下去。

原来一直试图寻找完美的人,只对优秀的人感兴趣,希望看到优秀的人,让我对人类抱有希望。我自己不是天才,但我确实喜欢天才,有一阵子热衷于跟我认为的天才泡在一块儿,感受他们与世界和自我的互动,他们对生命采取什么态度,用什么方法应对这个世界,最终他们发现了什么,是否满足?这些对我特别有吸引力。通过这些优秀的人,我辨识道路,知道自己应该去向何处,我探究每一条路的出口何在,每一处山顶的风景如何。我想看到人的极限能到什么样子,看到他们能创作出什么稀奇之物。通过他们,我不必再费尽心力爬到塔尖,我看到只要是人,总有他的困惑,他的痛苦,他的问题,他的局限。现在我对每个普通人都感兴趣。

我们年轻的时候,其实都是跟生命争斗的过程,起码我是这样的,将生活视为对手,跟生活厮打、纠缠,摔倒在地再爬起来,不断地对抗,撞了南墙也死不回头,把自己撞得鼻青脸肿。我是这方面的专家,殴斗专家。现在不再将生活视为对手,我有力量接纳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接纳?是以前我的接口太过狭小,你是个中国的插口或者英国的插口,固守着自己的单一插头,让世界符合你的要求。单向的插口很难与一切对接,但是慢慢让自己强大起来,成为一个万向插口,就不再困难了,无论顺境、逆境,都能坦然地向生命伸出手,这是现在我真实的感受。

“与生命握手言和”是我的题目。可能有好多观众有这个疑问,我的戏中充满了不能释然的强烈情感,纠结,挣扎,冲突,跟生命的互殴,好像很难用“言和”来总结。但实际上这所有的一切,最终的指向是“与生命握手言和”。不要误解,“与生命握手言和”可不是对生命服软。一个被打败的人只能叫投降,能够“言和”的人说明他有足够的能量与生命平等相对,有心量接纳一切,无论是繁华还是没落,痛苦还是欢乐。

又说到文艺青年这个词,因为这样的话被大家说得太多了,我已经有了负担,便多说一句吧。文艺青年喜欢这样一句话:我要寻找我灵魂的伴侣。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它引发出另一个念头:如果我找不到我的灵魂伴侣,我就不可能幸福。而实情是,每一个灵魂都是独立的,灵魂是不能配对的。只有你拥有独立的灵魂,才能正常地跟其他灵魂交往。你说没有灵魂伴侣的人生是不幸的,那你是把责任推卸给了别人。只有你拥有坚强的灵魂,才能发现更好的东西。

在“悲观主义三部曲”的完结篇《柔软》里,我最终的选择是与生命和解。当时,在排练的后期,孟京辉和我说,他无法排出最后一幕的这段戏。现在公演的结尾,是孟京辉选取了最后一幕的其中一部分。要跟生命握手言和,我首先要跟孟京辉握手言和,接受自己的作品通过他来诠释是我的命运,因为我的戏就是由他导演,必然加入他的看法,我对这个很坦然。

大家都把女作家妖魔化了,这个群体并不需要以离经叛道的不幸生活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诚实地写作,就是这样。

台词就是如此:每个人都很孤独。这个不是有伙伴、有朋友就能改变的。你生下来的时候是独自一人,死去的时候也是一人,有伙伴是很幸运,但是不能改变孤独的命运,人所有的一切都是要自己承担的。

自己的容量逐渐变大这个过程是如何进行的,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我真心想回答,但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也有担心,怕我说的某些话,写的戏,写的小说会误导他人,没有为大家打开更多的窗,而是关上了一些窗。我希望大家看到我是多纠结的一个人,想让大家看到我这么纠结的一个人也能跟生活和解。一根皮筋你一直拧,一直拧,拧到最后一松手,突然散开,大家等的是这个时刻,而不是一直拧的过程。疯狂、折腾、困惑,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过程,这是拧皮筋的过程,没有这个拧的过程后边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劲儿让这个东西松开。

其实我以前有点儿怕变老,不是怕变老这件事,而是怕变老会变得软弱、孤独、会依赖别人,这是一个可怕的状态。因为年老的时候会这样,需要别人的关怀,需要别人的帮助。但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怕,现在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