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坚冰(现场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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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岚

牙尖嘴利的刘岚是最后一个意识到杀身之祸的人。她性格里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底色在后来被证实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之物,同时这种性格也注定她只能善后,不能绸缪。命案发生前一个月里,她仍日日挺直腰杆上班卖票,踩坤车[2]回家,进门便利落地开火做饭。入秋后家里窗户全开着,小二楼刮穿堂的冷风,刘岚一根根抽红塔山,听广播里放的评戏,一个哆嗦都没打过。而那个时刻,一把刀尖正朝向迟家,另一把刀尖正朝向她的心窝,后者埋伏在卧室的床上—她想不到丈夫早有杀心。

杀心仿佛引线,人可以一朝想起,点燃,也可以搁置,让过久了的日子在上面落灰,还可不断延放手里的余地,有多大肚量就退多少米数。也许已经放出去五百米长,迟敏在五百个为仇恨浓缩的时刻里标记下五百个同样的理由:人和人之间失去了尊重,什么都没有。五百米放完,再放已是绳头,迟敏只能叹气,真是没有退路了。刘岚或许是无心,她也就不可能会明白,被当成口头禅说出来的、骂迟敏傻×窝囊废的这些话,是可以杀人的。在迟敏的梦中,早一刀接一刀剜进她心窝里,他一直想把那些话从她身体里掏出来掂掂,到底有多重。如果刘岚能为自己做证,她会说自己只是想起什么骂什么,不针对任何一个人,不针对任何一件事,脾气到了,任谁到她面前都要被她浇一脸吐沫才能走人。你迟敏抹干了脸,日子竟走不下去吗?多大点儿事。刘岚忽略了一件关键的事:丈夫是个孝子。孝子不能容忍自己母亲也不声不响抹干脸,再把日子过下去。何况后者瘫痪多年,日子本就过得艰难。因此到养母一过世,迟敏便搜罗出记忆里所有刘岚对婆婆不敬的画面,从青年搜到中年,看虚影垒成砖墙。当刘岚流尽她给婆婆过完头七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后,眼角泄露出一丝轻松,出神地哼起《花为媒》里的一段。声音虽小,却被迟敏不作声看在了眼里。凭这一幕,他给她定了死罪。

多年后老两口儿谈起那一个月里发生的事,讨论说,如果后来没有另一把刀子挡道,结果怎样恐怕谁也说不准。刘岚醉眼迷离,摇着酒盅问一起过了二十来年的丈夫,杀我你也能下去手?小二楼已经失去往昔人来人往串门的热乎气,无论是接待的还是串门的,都老了,厂子也倒了。退休后的迟敏夫妇在含饴弄孙之前,保有一段彼此都不适应的二人时光。它本该出现在新婚燕尔那几年,那时他们和瘫痪了的老人睡在同一张炕上,每次亲热都笨拙又草草,得精神紧张地时刻注意帘子那头任何轻微的响动。现在这段时光又再回魂,两人却对视一久便张口结舌,想不起该做的事。命案发生后他们也分居了快十年。迟敏碰了一下她的盅,想想说,不唠了。毕竟你对我有大恩,我不该那么想。指的是刘岚后来对他的搭救。可刘岚问的是先前。她少见地在他面前抹了眼泪,没号啕,皱纹占据眼周,泪水聚不成一颗,便被数条纹路分散掉。他们在方厅搭起的小圆桌上喝酒,只开头顶一盏灯,圆桌便像舞台上的光点,两人双双被聚焦。刘岚说,迟敏,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后她说出另一件事。

十年前的一天中午,在和现在同样的位置上,燕来臣靠墙而立。他斜眼盯着在厨房擀饺子皮的刘岚,她不时拈起一张擀好的放在盖帘上,光洁的面皮和她葱根样的手指,都交错在他眼底。燕来臣说,三哥是个有福的。溜到面案前,去捏她捏面皮的手,试探软硬。刘岚把手抽出,表情张口结舌,直盯得他有些讪讪,才缓缓对他冷笑,你可规矩点儿。婆婆坐在两人身后的椅子上,人瘫痪了,眼睛都看得见,声调黏稠,像嚼着一口粥,以长辈身份教训女婿,说,大燕怎么还和你嫂子闹呢,不应该啊。燕来臣便臊眉耷眼退出去,横躺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他眼里的余光还会溜往刘岚做着饭的身影上,她当然知道,那眼神仿佛说,等没人的,没人你就不装了。

话说到此,迟敏笑个不停,这种事让他当年知道和让他现在知道,差别已有十万八千里。他伸手去碰刘岚已有些静脉曲张的手背,作为一种开玩笑式的模仿。刘岚眼里却积满耻辱的泪水。迟敏把手收回去,给她倒酒,听着刘岚像是看破红尘般缥缈的叹息,又听着她在喝酒时嘴里发出的马一样的嘶声,问他,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到现在都原谅不了你?就算我当年被你妹夫强暴了,你都不能杀人。一杀人,事情就变了。被强暴就不活了?除了人杀人,人怎么应该都能活。

她故意不评论迟敏杀人的道德对错。多年过去,命案已由最初家族里的隐秘,由父母隐瞒孩子、长辈隐瞒晚辈、同姓隐瞒外姓,变为后来可被放在桌面上,做一种全家团聚时的集体讨论。所有后代都感受到了,迟敏当年开出的这一枪,生出一种血脉传递的荣誉感。迟敏是善,大燕是恶,圆桌旁围坐的是善的家族。当今时代路不拾遗已经令人感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更像一则传奇故事,生生优化了一个普通家族的道德水平,使它近于贵族。更令后代感动的是迟敏与刘岚的伉俪情深。一个杀人,一个营救,出于道德和责任这些最昂贵又最杳不可闻的人性之光,刘岚也渐渐习惯在聚会时被安放在家族守护者的位置上,习惯去听没有她就没有迟家一脉这样的说法。她在后代听故事的要求里一次次叙述起往事,谈及磕头的艰辛、求人联名的奔波、与时间和所谓公理赛跑时的坚忍,以及当中一点智慧和心机。更多是常年在公交车条条线路上,跑下来的对人情熟稔灵活的把控。情与理,她两手都有。可刘岚故意回避一个最本质的问题,即身为妻子,她需不需要迟敏杀人?中年迟玉喝了几杯,可以拍桌子,痛快大骂,跟父亲眼光碰撞,说声,这人留不得,搁我我也杀。老年刘岚听了却只是偏头细眯着眼睛,默默用根带油的筷子去戳酒的泡沫。

刘岚想到很多人的死,尤其是迟桂香。她总在刘岚晚年心有感慨时出现,委屈着巴苦的面容,拽刘岚的衣服角,一下下地点头。那张脸在两个时刻分别被记忆钉牢,一是迟桂香临终前躺在医院病床上,二是命案后刘岚第一次去小姐楼求情。枪响之后姑嫂两个有了相同的境遇,或者说接近相同,一个丈夫已死,一个丈夫正在等死。因迟桂香手里掌握有决定后者的权力,刘岚心甘情愿地跪了。在小姐楼森凉的红砖地上,刘岚把两个膝盖深埋在迟桂香眼皮底下,恳求对方念在过去的好处上,也给自家一点施舍。迟桂香缓缓挪动两条黑棉裤下抖颤的腿,搭在炕沿上,拿布鞋点刘岚的头。刘岚抬起头,见迟桂香脸上露出解气的表情,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跪近了,捉住其中一条腿,像捉住别人一只手那样,用迟桂香的鞋底抽刮自己的脸,不住地刮。迟桂香泄气地号出一长声。

死开,我自己刮。迟桂香说。刘岚还是捉着那条腿,殷勤地说,我刮得狠。你看我两边脸都肿了,还能更肿。

把你脸刮掉了大燕也活不过来。

那桂香你说怎么办。

让政府枪毙迟敏。

政府说还有缓,你缓缓你三哥吧。

枪毙,缓个屁缓。他杀我男人时怎么没缓?打一枪还补一枪,人死透透的。

燕好燕凤都坐炕上,一左一右挨住母亲,同声喊出必须枪毙。也在地上跪着的迟玉猛一下站起,红眼争辩说,过去对你家不好吗?

把我爸杀了还好?燕凤一样红着眼眶,在炕上伸长脖子。

就那么点儿海带丝儿。迟桂香突然魂不守舍说了一句,刘岚知道那是法医在燕来臣胃里最后找到的东西。海带丝儿还是她炝的,放在冰箱里,留给迟敏下酒。迟敏在酒桌上只放了一小碟海带丝,他没心思多做两个菜,只想到燕来臣得死,想不到如果厚道一点,该让人吃饱再死。一想到燕来臣算饿死鬼,迟桂香便觉得往日从小二楼拿回的肉菜不算肉菜,算垃圾。迟桂香看一眼刘岚说,回吧,我们不改。刘岚没有起身,是迟玉拽着她走,出门时听见身后一家子在哭,哭的声音太大,时间又太长,就好像是为两个人在哭,为两个家庭七八口哭。刘岚由女儿骑车驮着,人在后座上呆滞地想,迟敏,你哪怕再给炒盘花生米呢。

去看守所看迟敏时,他不说话。头几次他拒绝见刘岚,抗争不过她社会上关系太多,人托人最后让他想不见都不行,耷拉脑袋在玻璃后面出现,仿佛接受早到的出庭。她也不说话,怨恨地看着,隔壁位置上是一样来探望的女人。总是女人,总是披头散发抹眼泪。刘岚知道这样没用,要哭在家都哭完,见面是为放心,为商量打算。她抓起不知被多少双绝望的手抓过的话筒,喷一口压抑的气,正对抬头的迟敏的脸,隔着玻璃,那只是层雾。他却像是要哭,电话在手里半天抓不牢,咕哝说,你回去吧,和小玉俩好好过。刘岚没搭理,石头一样的脸水泼不进,眼袋浮得很肿。她来只为交代给他一件事,语气平和而耐心,让迟敏感到意外。她不像过去和他在一张床上睡的那个女人。刘岚告诉他,到什么时候,都得把周围人处好了。挨骂听着,挨打受着。你还嘴还手,我和孩子都得在外面给你还回来,这点你记住。

我记住,打死挺着。没事儿有狱警,打不死我。

真有人打你了?

迟敏古怪地笑一下,刘岚不知道玻璃墙后面的世界也讲三六九等。强奸犯怕其他犯人,其他犯人怕狱警,狱警怕杀人犯,杀人犯怕枪子。迟敏进看守所的第一天,就有人把他的床铺留好,换了干净枕巾,称呼他不称呼名字,而是和一周前被带出去到五里坡的那位一样:走铜的。迟敏又嘿嘿笑起来,给刘岚解释,子弹是铜,从脑袋走,嗖嗖的。

他渐渐笑不出,因为注意到刘岚双脸红肿的程度。迟敏指着她问,怎么回事?

被你妹妹刮的。刘岚把脸转到另一边。

桂香不打人。

分时候。她说了,坚决枪毙你。

不可能。

可不可能我都会拦的。刘岚感到疲惫,迟敏也不再说话,脸上是遭受重大打击之后表现出的麻木,子弹还没打,心已经穿了。她看着男人突然就矮下去,人在号衣里缩成架子,灰白的嘴唇仿佛被冻住。没等狱警说探视时间结束,她起身走人,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打打关节。她想把一同带来的棉被和换洗内衣给送进号子里,狱警掂了掂被子,摇头说不行。里面东西太多,牙刷牙膏香肠红塔山,都突在被面上,像没絮好的棉花球。她把想到的能带的东西连夜全缝了进去。僵持到最后,刘岚问狱警有电话没有,我找人跟你说。打完电话,人给她找对了,东西能送。狱警抱着一床花被转身往走廊深处走,不住回头。他也想认识这个女人。

回到家,刘岚找出碗柜里迟敏平时不舍得喝的竹叶青,灌几口下去,感到身上热起来了。拳头攥着,很想打架。有几次她就是在这样的状态里抓住迟敏,后者便让孩子进房间,尽量和她拉扯到空旷的位置上,因为怕砸东西。刘岚两手紧攥住丈夫的衣领,让他往自己身上靠,他们很久没靠过了,那次她说,钱不对,差五分。

迟敏试图让她松开。松不开,只好笑。

别嬉皮笑脸的。钱呢?

迟敏笑着说花三分钱买冰棍了。他还不信女人会因为三分五分和自己恶战。

你骗鬼呢。现在哪有三分钱的冰棍?

迟敏渐渐强笑,说,你没病吧。使力气把女人推远。刘岚在空地上踉跄几步,扑回来往他拳头上撞。他如她所愿挥出拳头。听见她号,打我,你再打我一下!

不打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告诉我钱花哪儿了。

差个三分五分不用这么计较吧。

不计较,你打我一拳头?

你让我打的呀。我不打你不让呀。

刘岚静静端详他,先把茶几上的果盘砸下来,没砸中,于是又一个个捡地上的苹果,继续砸。方厅里扩散出苹果汁液的清甜味儿。还是有砸中的。全部砸完,换迟敏径直向刘岚走过去,薅对方的头发,往墙上撞。挣扎中迟敏说,来,今天打死你我偿命。迟玉跑出来从后面抱父亲的腰,往相反方向拖,让刘岚脱身。刘岚和迟敏各自占据沙发一边,虎视眈眈作恢复状。上初中的迟玉一点书读不进,认为父母长久的争吵对自己的前程起到严重阻碍,曾多次计划离家出走。她坐在当中,和二人都保有距离,冷腔问,这回又为什么呀?

为三分钱。迟敏眼睛泛红,里面兜转着一步错步步错、悔不当初的全部内容。

就论论,从结婚到养老到给你带孩子,我刘岚有什么地方做不到的?老爷们儿不分担不伸手不说,拿你这点儿钱算要了命了。月月工资单上都能差一块八毛的,事儿不是三分钱的事儿,是你能不能管住自己一双贼手。是不是贼手?你说。

怎么就成贼手了?

因为犯贱,管不住自己。骨子里贱,汉奸的爹,日本人的妈,姐妹弟兄没一个懂人情说人话的,跟你过这些年,管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谁他妈管我呀?我还给你妈发送了呢,一直哭到头七,你家哪个姐妹弟兄过来问一声,嫂子最近怎么样,家里好不好。

哭也不是真心哭。你巴不得老迟家几个都死光,还不知道你。

小玉你听听你爹放的屁。我说过希望老迟家死光吗?在哪儿说的,哪年哪月说的,你指出来,我刘岚当场死你跟前没二话。

事情的收场是迟敏去外面浴池泡了三天,刘岚则勉强在房间里困了一个下午,出门前发现家里空空荡荡,迟玉也上课去了。刚刚发生过争吵的方厅因空旷而带有回音功能,那些你死我死、全家死绝的话便盘踞在四个屋角,在刘岚一人抽烟时环绕播放。她在它们的提醒下想许多事,知道自己平时话不饶人,迟敏却是个心思重的,人好,度量不大,心多少有软化的意思。三天后,迟敏从浴池里回来,身后跟着他兄弟桂生家的、从兴城远道来玩的女儿迟淑华。他到车站去接了侄女,带回家前还担心,刘岚会不高兴,进门后她却什么也没说,只亲昵地扯过十九岁女孩的手,附带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迟敏,嗔怪他像没事人一样。老迟,你给姑娘倒水呀。迟敏汗毛直竖,半天挪不动脚。刘岚由此也更知道,这个家始终在她掌控之中,各样关系其实也都看她怎么摆布,怎么摆布怎么都能行,只要她愿意再花一点心思。夫妻俩把水果拿给淑华吃,把房间给淑华安排好,交代迟玉多带堂姐出门转转。家里响起多种多样的脚步声,热闹得让人心颤。

大燕又来了。他那阵过来的时间总是下午,多在迟敏下了班刘岚还没下班的时候。等刘岚到家,家里往往已是欢声笑语一片,偶尔燕凤燕好也在,加上迟玉淑华,四个孩子在里屋里叽叽喳喳,追着打闹。她一进门,燕来臣便从酒桌上懒懒抬起一眼,那眼神只有他们两个才明白,而迟敏还在给妹夫倒酒,两人肩膀靠得很近。刘岚只能从侧面提醒迟敏。他们那时还睡在一起,八九月份的时候,秋老虎不算厉害,夜里开窗,微风吹动白底蓝竹子的花纹窗帘,把刘岚微微被汗濡湿了的头发也吹干,吹凉。她试着翻他后背,迟敏不转,她生气地捶了他一下,从黑暗中把他抱紧,去摸胸口。迟敏把眼睛闭得更紧,问她到底能不能睡。刘岚有苦难言,手一松,话也森凉凉说了出来,你要苦死我呀。迟敏伸手拽亮台灯,看着刘岚,也有话说。

让燕来臣少过来吧,看他看小玉的眼神儿。她说。

他什么眼神儿了?

刘岚盯着迟敏,轻声说,小玉和淑华每次一起玩的时候,燕来臣那双眼睛看得都累死了,这个看完看那个。迟敏坐起身靠枕头不说话,刘岚发现他眼睛里有奇怪的东西,看久了便像另一个人,让她有些发毛,觉得难以把控。刘岚又说,你跟桂香好好说说,大燕也放出来这么久,燕好燕凤你也帮着带大了,没必要这么勤着走动。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这话不难说。

迟敏下床,去翻裤兜里的烟盒。然后他伏在窗台上,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嘴唇不住地吮吸,一根烟很快吸完,再去拿一根,打火机被风一吹,怎么也保不住火苗,较劲的咂嘴声渐渐变成骂,破口大骂,又哭出了声。刘岚从没见过迟敏这个样子,他在房事时都保持沉默,不打扰隔壁房间的女儿休息,早起都轻手轻脚热饭、出门上班,让刘岚醒来后全无记忆。现在却在夜里十一点半抱头号啕,顺着窗子,让整个家属楼都能听得见。刘岚拍他后背,先重后轻,一连声问,怎么了?迟敏直到哭够才回答。他站直了,白皙柔软的脸上,仇恨是很细微的痕迹,丹凤眼角又刻意藏着,仿佛含恨的死人。刘岚便不敢动他,听他的声音像一个个小石子往无底的深渊里滚,传出只是遥远的回声。外头夜晚再度安静了。他说静了好,现在这么静,说明我刚才哭那一嗓子能吵醒不少人。

然后他慢慢将头转向惊慌成孩子的女人。刘岚头一遭这么弱。

迟敏看她说,往下还得苦你呀。

刘岚不懂,她迅速把他按进怀里,用自己松垮却温热的胸脯收容男人垂丧的头,迟敏脸上继续涌出的泪浸湿了她白背心上的一块儿。他们重新回到床上,迟敏在她身上待了很久,才不舍离开,像新婚时彻夜抱着,彼此身体黏汗交融。迟敏把手按在自己心口,诚恳地说,有个事儿得跟你交代清楚。冰棍儿真有三分钱的,卖冰棍的认识我,其实是要送给我。我手贱,给他三分意思意思。刘岚咬他肩膀一下,笑,真没意思,睡吧。

一瓶竹叶青见底时,拳头已经找到可以作战的对手。刘岚仰躺在沙发上,攥紧它们,发力气挺直腰杆。她不想过去,也不想以后了,占据在意识高点上的,是尽人事三个字。在迟玉放学回家看到她这张脸时,她给女儿咧出大大的嘴巴,高兴得像疯了。迟玉见着没有慌,刘岚发烧一样红晕滚烫却带着自负笑容的脸,深深印记在迟玉后来的记忆相簿里,像一口永远开掘不够的井。往后每当迟玉在自己的人生里感到泄气的时候,便向井里喊一声,那里始终有个底,会晕散出一张母亲在绝望时永不承认的脸孔。

刘岚招呼女儿过来,帮她整理头发说,这一阵自己照顾自己,能听话不?

厨房里很快传来搬板凳的响声,橱柜门被打开,灶被点燃,烟火气散出来。迟玉拧开龙头,刷昨天没刷的碗筷。

别忘再给妈弄个蘸酱菜。多放苦菊,撤火。刘岚说。女儿知道怎么做,她便不再分心,拿起电话,一个个按数字,耐心等嘟嘟声传来又消止。她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才有效果,只想着先把口开了,让听的人和说的人都进入一种状态里,让他们都知道迟敏是她铁了心要救的。她呼吸着自己的酒气,含泪对电话那头说,桂香,咱们再商量商量吧。

被挂了数次电话、打不通燕家的时候,刘岚给其他人打,法院、律师行、公安局、厂里、老同事、好朋友,总有接的。打完电话,她家家登门,把一个个口头承诺具象为一个个手印,血红地收集满了,收在背心下头,用最柔软的地方护着,换男人一颗囫囵个儿的头。

往后,人突然就会说软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