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坚冰(现场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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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好

二〇一七年七月,作为户口簿上最后在世的人,燕好意识到销户是可能发生的事。和许多开大车跑夜路的人一样,他不太精心于自己的感受,鼻子堵一天是常有的事,说一句话连一个喷嚏也是常有的事,这么说,鼻咽癌也像常有的事。可现在令四十七岁的大车司机燕好恐惧的,比起癌症晚期,还有些遥远的哲学问题。它们在过去四十多年里从未打扰过他,现在则不请自来,没有走的打算。躺在医院的床上,他时常掰指头掐算,从八几年算到一几年,那些令他彻夜思考的巧合和连环发生,才是不常有的。

后找的女人在中午十一点过来,坐在病床边上,拿小刀为他旋一个苹果。燕好看见她侧面线条圆润了不少,白胖的指肚似乎比苹果好吃。一会儿用我的手机,你给小玉发段话,女人垂着脸说。把苹果递到他嘴边时,眼睛翻了一下。然后起身从提包里掏出手机,手指在上面敲击。燕好想拦截,但只有嘴能用上力气,全身其余地方则像往四周漂散的浮岛,正从躯体这块大陆上分离,分离到只给他剩下了僵硬的脊椎骨和无用的中枢神经。燕好高兴自己在医院又学会不少东西,他在健康时就是个能说会讲的人,谁都愿意教他点什么。身边的女人也是这么来的,从青年到中年,不断有异性被他吸引,她们都觉得,一个眼神忧郁说话俏皮却事事一无所知的男人,尤其需要帮助。他很少和女人发脾气,她也总是温顺,此时从燕好咀嚼苹果的嘴巴里飞出温柔的沫子,他摩挲她的手背说,不着急发。

他像往常那样拖延她的决定时,手下遇到坚决的抗拒。女人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也可能没听清,手机上很快有了一条回复,突然的亮光吸引走她全部的注意。燕好看见她眼睛里亮出同样突然的光,手下打字速度加快,回复很多话。是小玉的声音。她把语音消息放到耳朵边听,有几秒钟吧,然后沮丧地把它扔到一边,正砸在他被子底下的膝盖上,有点疼。燕好咳嗽起来,喉咙发出一股动物般的呜咽,捂嘴乱摇头。口腔很快盛满破裂出的血水,女人从抽屉里取出纸杯,拍他吐出了。小玉说她在开会。女人边把纸杯扔进床脚半人高的垃圾桶,边捂鼻子说。也不用这么快告诉她。燕好说。早晚得告诉,女人无限委屈地叹着,她知道不会不管的。是啊,到时候都得来管一道了。燕好示意女人把床放平,手里举着咬了几口的苹果,没有滋味。他想念小时候吃的国光、嘎啦果,汁水酸甜,连带有过年的记忆。临睡前燕好意识到,这辈子所有他想得起来的年,都是在小二楼里过的。那意味着父亲出狱后在家里待不到一年,人就死了。父亲之后,六年前是母亲,两年前是妹妹,都走在过年前后。现在是夏天,医生也对他说,情况好点他能到冬天。

他不想和老家联系,自己想不透彻的事到了别人嘴里,会更不清楚。二〇一一年十一月,母亲过世,他向单位请了长假,带现在的女人回去。登迟敏家门时,并没吐露他那趟回去的真实打算。从迟家出来,翌日清晨他带着女人和妹妹妹夫一起离开了市区。当时他穿着七匹狼的夹克,像早已忘记东北十一月的寒冷,完全适应了南方的样子,任由单薄的西装裤下面自己一双腿干冻着,在朋友借的大众轿车里瑟瑟发抖—空调是坏的。他要求女人和他一样穿成黑色,在领口别好肃穆的胸针,除了脖子上戴一串金项链,装扮尽可能哀沉庄严。就连袖口下的手上露出来的洗坏的文身都在焚烧秸秆的灰尘里散发出自怜的味道,去的车程上,气氛让人心痛莫名。燕好时而去看后视镜里自己因酒醉而浮肿的眼睛,往下则是同样面积的眼袋,时间就这样把过去他熟悉的男孩儿给埋下了,用一张尺寸肥大的皮。而这张他不熟悉却无比相似的脸,倒有几次在其他地方出现过,梦里或坟上,即将可能再见。但其实他没有信心能见到。当年还没有墓园这类买卖,父亲的坟远在大庆的家族坟地里,那里如今在大兴土木。

后视镜里也能看见妹妹燕凤朝向窗外的脸和上面零落的色斑。妹妹的眼睛遗传了母亲的,细而无神,仿佛开过去的不是风景,而是些看不懂的事。妹夫魏晓东一直开出租,今天请了一天假,没出车,阴沉的五官在那件枣红色棉服上方,尤其可憎。燕好恨他穿了红色,更恨他计较着自己这趟跟他们出来,错过了已经约好的麻将局。这人没有心肝。

到了同样的年纪,他会在一些时刻遇上一些让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头。燕好会想要理解父亲,痛快痛快,然后去死。

在大庆一个他没去过的村门前停好车,燕好几乎眼含热泪,颤抖着腿迫不及待给每一个长相相似的长辈跪下磕头,来换取一些承认。他既像狗一样摇尾,又像身穿名牌衣服在电视上打出广告的演员那样,说话判断带有狼的狠绝,让人以为他只有回到这里才眼含泪水,而在那些他独自打拼过的大城市里,人们只能见到一个泯灭人情的他。此刻便有归来人的可贵。每一次认亲后,燕好都被女人搀起,她哭得也很好,哭出了本来不知道这件事,后来知道了去认同,能哭出来的最好样子。那些坐在板凳上的老人纷纷像燕好期望中那样,一个招呼两个,前院联系后院,认真为其排出了辈儿,理清同众人的关系。这是头一遭,当父亲被谈起时没有人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在这里亲人们都带着慈悲的泪,说起燕来臣,记得的都是他小时候的事,而孩子是谈不上罪恶的。

当时记得清楚,过后总要被忘记的叔伯带燕好一行上山去找坟,推土机就停在他们看得见的位置,坟也许早被推走了,也许还在。燕好毫不吝惜地用皮鞋踩着土路,随老人们拨开眼前的荒草。双方很清楚寻坟这件事,有没有结果其实两可。足足找了两个小时,其间燕好回答了众人的问题,主要是他在外混的情况:他在厦门开大车,一个月好一点一万来块,买了房子,车不着急;女方前边有个姑娘,在广西上学不常回来,他们不打算要孩子,大城市都讲求二人世界,生活节奏快,不会感到寂寞。起初他一问一答,后来看有些人实在听不明白,就置若罔闻地谈他自己思考的道理,讲话时和女人十指相扣,假装身后没有零碎的称赞。燕凤和魏晓东话很少,两个女人试探着和燕凤攀谈,魏晓东没人搭理,走在边儿上,烟吸得很凶,冷淡地打量燕好。最后他不走了,朝远处喊,找着了叫我,便一人在坟茔中吸烟。

坟还是找到了,半截木板像被谁削了一半。四人跪下,燕凤抱着土包,燕好挺直后背,在妹妹哭死过去的抽噎中,泪水流过年轻时留下的痘坑,那里积水般明亮。

跪拜后,按先前说好的,村里出了几个人,来帮忙迁坟。燕好在一旁安静地站着,锹铲土的声音让他感到满意。事情在按他的预想发展,作为最有资格安排这件事的人,他头一次体会到成年后在家族中的权威感。父亲火化后的灰烬被收在一个不算体面的骨灰盒里,挨了多年的土,现在是一个脆裂干枯的盒子,看到被戴着手套的村里小伙儿双手捧出时,他内心又失去了所有感觉。有老人在坟边小心地围住寻找,燕好问找什么,老人说有个习俗,压在骨灰盒下头的四枚铜钱在迁坟时必须全部找到,缺一不可,少一枚便搭一条人命,眼下只看见了两枚。这话虚无缥缈,但总是找到了好。燕好接过骨灰盒,用布包好,努力不去想丢失的两枚铜钱,那代表模糊的厄运和心理上的偏斜。因此道过谢扔了些钱,就招呼村人往后多走动,一行人开车往回返。

母亲的骨灰已经上了架子,只等他们把父亲的带回,两人将在墓园中并骨。此时距一九八八年在小二楼里发出枪响,已过去二十三年。后果和燕好设想的差不多,迟家在知道此事后表现得十分平静,这是对他们内心惊讶的掩饰。证据是在燕好临回厦门之前,他们最后一次在三舅家聚餐的头几分钟里,那种话不投机的味道。连向来心直口快的三舅妈也只是用眼神偷瞄燕好和女人的脸,她稳重得开始符合自己的年龄,却出离了燕好的记忆。在父亲出狱之前,他有一半的时光是在她身边度过的,三舅妈训迟玉的时候,从不会因为燕好在旁边而掩饰自己骂人的凶相,骂出的花样他到今天还记忆犹新,她可是个被埋没民间的语言天才。燕好提了一杯,女人和妹妹随后站起,谈起了并骨的场面。他们的对面仿佛是被隔绝的嗯啊声,迟家人一时变得很迟钝。

三舅一直微笑,三舅妈一直给他夹菜,燕好不怎么动筷只是喝酒。三舅妈的脸色似乎从没因酒的缘故变化过,而燕好却感觉脸上的笑容在逐渐干枯。三舅妈还在给他添东西,一个蘸满油花的肉丸子,轱辘进他的碗里。碗里堆满了菜,没米饭,晚上他不吃主食。燕好笑笑说,不用,我自己来。筷头瞄准一盘家常凉菜,夹一口黄瓜丝香菜叶,咯吱咯吱嚼。他留意到迟玉在看自己,她不像两个老人还有语气上的遮掩,用家长里短的内容来尽量消解两家的隔膜。她一直憋着话。憋着始终没有说出口的话,以迟玉的个性,这就是关系的崩坏。

迟玉很快推称单位里有事,嘱咐爸妈少喝一点,自矜地问候过燕家一行人,带上防盗门离开。燕好的女人眼神始终痴迷在迟玉提的香奈儿挎包上,饭后他们到沙发上坐下时,她趴在他耳边问,迟玉做什么工作,或者说处在什么地位。燕凤被三舅妈叫到了里屋,不一会儿女人也被叫进去,客厅里剩下了看报纸的迟敏和看电视的燕好,后者点起一根烟,开口说话时,视线没有偏移。三舅现在还去厂里吗?烟灰从随便选的位置掸下去,仿佛他是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注意。燕好将自己的衣服拉链敞开,后仰在皮沙发柔软的靠背上。听迟敏回答的时候,注意力像完全被精彩的电视节目吸引,那里正插播着壮骨粉的广告,宣传老人的时尚是健康。迟敏把头埋进张开的报纸,他们眼中是一样的空无一物。

建华厂在二〇〇三年已经分崩离析,在更早的时候大势已去,被分割成几间和工厂沾不上关系的中小企业,养着为工厂耗尽心血的工人们的子女后代。他们领着微薄的薪资,托关系进去,仍被说服相信,饭碗是铁一样的瓷实。燕好把头转过去,三舅没有反应,他也不想和自己交谈,那为什么不离开?那张他看的老年报上充斥虚假旅游的消息、空巢老人的心声、寻觅旧时朋友的渴望,而今三舅对待它像对待彼时一张图纸那样孜孜不倦,陷入琢磨。越是这样,燕好越想多端详他一阵,记住此刻,他佝偻的后背和起了鸡皮的手。他怀疑这双手竟然能够不发颤抖地扣动扳机,在父亲从小二楼的玻璃移门后面走出时,做到瞄准和发射。里屋传来女人们必将传出的低沉哭声,无论说些什么,最后总有人领头哭起来。

哭声让燕好格外怀念母亲的样子。她本应出现在这里,是坐在里屋诉说生活悲哀的女人中的一个,她的悲哀总衬得其他人小题大做,那双在生命后期几乎哭瞎了的眼睛则挤不出泪水,只有浑浊的眼屎。燕好仿佛听见了,在广告和哭声之外,是母亲刚被埋入地下的透着隔膜的叫唤。她在三舅家的房子里来回盘旋,摸摸电视,摸摸吊灯,摸摸一辈子她也没坐上的真皮沙发,最后摸上她常年开夜车的儿子那患有颈椎病的脖子。她叫他,好啊,你咋想的?好啊。他不知道她指什么,但迁坟那天丢失了两枚铜钱的阴影,以及在他说明自己的父母生前已经离婚,又有二十三年的阴阳分离后,墓园里工作人员那些模糊不明的回答,都让他在独处时容易陷进自我怀疑的黑洞。三舅也许明白他所想的,才不反对、不评论,杀人诛心,总是微笑。燕好清楚,所有狠角色最后都会狠在同一个地方。

燕好抽出纸巾,去拈脚下刚才掸的烟灰。这无异水中捞月,因为灰尘是抓不起来的。而他除了这样做—孜孜不倦地对付那些细小的灰点—也没有其他手段能够安抚横亘在虚空里的反复叩问。三舅起身,用桌上沾了水的抹布弯腰去擦,只轻轻一下,它们就消失了,两人在抬起脸时面面相对。燕好知道自己脸上沁出了汗,那是反复弯腰引起的血冲于顶。在三舅眼里,出现的可能是更为可笑的自己。燕好十六岁进厂时,每天都能从三舅眼里看到那样的自己。在车间或者是食堂,工作时间或者是其他时间,只要两人撞了面,就会发散出犯错和被宽恕的气氛,屡次如此,见面成为燕好最尴尬的时刻,直到后来三舅亲自带他离厂。可自己到底错在哪儿?十六岁的燕好,不过是追逐女孩,被女孩追逐,两厢情愿时,有几次搞大了对方的肚子。而今燕好可以承认自己当初的荒唐,但仍想质问三舅,你是警察吗?警察还有片区和分工,你啥都管吗?

从那年回老家迁坟,到现在他躺在窗外满是棕榈树的医院病床上,多年过去,两家人的联络终于可以走向稀少。这曾是燕好和燕凤兄妹俩多年来暗中期望的,但它还是被燕凤的葬礼中断了一次,很快,也要因自己的葬礼中断第二次。是女人提出让燕好出院的,在小年过后的第二天,她再也忍受不了这间四人病房里发酵的体臭味和多次夜里陪床带给她的猛然惊醒—隔壁的床铺突然被盖上了白单子,病人已在夜里静悄悄地死去了。燕好表示同意,他不要求女人无止境为他奉献,无止境也根本不可能,他的限度已经很近。而如果不是在治疗后期他睁一眼闭一眼的默许,如果女人不曾在他的默许下从迟玉那里借来五万块钱,他的治疗早该结束了。他一直在家躺到了初一的晚上,女人站在窗边努力获取手机信号,最后把视频镜头对给床上的他,让燕好开口说话。燕好已经看不清楚,左右摆了下手,听见手机里有人突然地哭,传出来的声音很远,传出来的注视也很远。他很久没照过镜子了。

女人给他戴上眼镜,清晰起来的世界令燕好感到恶心,他强忍住,首先看到的不是手机那头哭泣得满脸通红的迟玉,而是那个小小的、脑袋瘦成茶叶蛋的自己,他的眼睛在镜片底下卡通般突出地大。仔细观瞧,他惊讶人的死亡是有前兆的,如果有人问他前兆什么样,燕好想了想,那就是人不像人了。相隔千里的两人面对各自的手机屏幕大声喊叫,生怕对方听不清,最终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燕好笑了,迟玉现在梳的这个发型,没染颜色,乌黑干净像小时候,除了脸胖了一圈,眼神有点泄气,她没变化。听到她哭着叫哥,他一声声地回应哎,对话没有进展,很久都留在这里。

三舅三舅妈知道吗?他问。没让他们知道。迟玉平静下来,擦去过分饱胀的眼泪。等没了再跟他们说吧。燕好说。哥你别这样,让我这年怎么过呀。我这年因为你过得一点都不宽心。迟玉说。对不住了,我也不想赶这个时候。他笑笑。前年大姐就是这个时候,这都怎么回事儿?迟玉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信号卡在她准备号啕的一刻,嘴巴深不见底,燕好也感到失去力气,把手机拿走,给了女人。他明白其实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除非他和妹妹都活得好好的,否则没人堵得上这些猜想。它们在他生前嗡嗡乱转,叫得像蚊子,死后却是确凿的轰炸,报应像原子弹,不会只死一个人。

这是燕好第一次在心里明确地仇恨父亲。他不曾作为强奸犯被燕好瞧不起,不曾因为殴打母亲和自己被燕好瞧不起,此刻又因为什么呢?此刻燕来臣死去二十余年的灵魂格外靠近人间。燕好吐出一口浑浊的空气,突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眼前不是黑暗,烟雾拨散,竟是小时候住的、烧煤炭暖的小姐楼、土坯房。青蓝色的环境里,全家都坐在炕上,对他怀有迟来的埋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