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教释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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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一(序言)
为什么要返求旧道德?

一开始就提出这个问题,等于是一上来就要来追问:梁启超当年为什么要编选这本书?

这无疑意味着,就在1905年的前后,他的立场又发生了陡然的转变。有学者详细地统计过,在仅有五十多年的生涯中,梁启超的立场即有“十变”。这曾引起过外间广泛的物议:“因为梁启超的‘流质易变’,当时便遭对立方面和自己营垒的种种非议。孙中山痛斥其‘忽言革命,忽言破坏’,‘一人而持二说,首鼠两端’。章太炎指责他‘始言革命,终言立宪,浮夸转变’。《民报》载文骂他是‘蝙蝠名士’‘反复小人’。严复批评他屡易宗旨,种祸无穷,是亡清二百六十年社稷的罪人。曾经热烈赞扬梁启超的黄遵宪,隔了两年也责怪他‘言屡易端,难于见信’。康有为则十分恼火地批评他‘流质易变’。[1]而他当年的学生郑振铎,也曾经未置可否地对此总结道:“任公最为人所恭维的——或者可以说,最为人所诟病的——一点是‘善变’。无论在学问上,在政治活动上,在文学的作风上都是如此。[2]

可无论如何,我们又必须同情地理解,这种“善变”却未必就是缺点,相反倒可能是梁启超主动追求的。——他在早岁就已自觉到了这一点:“《语》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人皆见之;及其更也,人皆仰之。大丈夫行事磊磊落落,行吾心之所志,必求至而后已焉。若夫其方法随时与境而变,又随吾脑识之发达而变,百变不离其宗。[3]而到了梁启超生命的后期,他更在对比中做出了这样的总结:“启超与康有为有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去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4]

正因为这样,针对梁启超终其一生的追求,我们就不能只盯住他的这种“善变”,或者说是“太无成见”,还应当更深一层地去考察:在那些富于戏剧性的转变中,他的思想是不是越变越丰富了,他的立场是不是越变越稳固了,他的环顾是不是越来越周全了,他的见识是不是越来越可靠了?——而一旦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然也就需要先来回顾一下,弄清他在转变前的思想和立场。

这就要先来回顾梁启超的“新民说”了。——想当年,为了拯救“积贫积弱”的中国,他曾率先提倡过“道德革命”,其逻辑可以简明地总结为:想要“新国家”就先要打造“新国民”,而想要“新国民”就先要倡导“新道德”:“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瘵,筋脉已伤,血轮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澳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长生久视,则摄生之术不可不明;欲其国之安富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5]

这样一来,他就此所提出的“道德革命”,也就不言而喻地要求着他,必须对传统的“旧道德”大加讨伐,而这样的批判,还必须尽可能地全面开花,不留死角。正是出于这样的心结,尽管他在《新民说》的前几节中也曾说过,“新民云者,非欲吾民尽弃其旧以从人也。新之义有二:一曰,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6]可在细思之下,正如一位当代学者就此所总结的,他当年发出的批判却谈不上“平心之论”——“西人说中国‘野蛮’,梁启超持之以为绳尺,作《中国积弱溯源论》,从历史的中国里搜寻爬梳,翻出‘奴性’‘愚昧’‘为我’‘好伪’‘怯懦’‘无动’等切割支离之词,用来说当时中国的‘病源’。论其字义,这些词汇虽各示诋抑,而相互之间其实并无一定的联结。以数千年中国的漫长和复杂作对照,它们被梁启超大而化之地编连为一体,显然并不全是出自中国历史本身和真能统括中国历史全体。但从二十世纪初年的思想背景求因果,则梁启超之所以选定这些词汇,正在于由此编成的大而化之鲜明触目,能够一一对应地描绘出时人心目中西方文明的反面,以此为‘野蛮’作佐证。然而历史的中国既可以操弄,真实的中国也因此而成了一种越来越远的东西了。”[7]

所幸的是,这位学者跟着又追加了一句:“梁启超是一个善于自我纠错的人,所以后来半途知返,并力为阐扬中国历史中的光明一面。”[8]而这就要归结到我们刚刚讲过的,他的那种不惮“流质易变”、绝不固执己见的突出个性了。无论如何,如果后来承袭了梁启超思路的鲁迅,也同样曾经相当片面地,把“国民性”给归结成了“国民劣根性”,那么我们从学理的深层,也不难去反驳这类的“呵佛骂祖”之论,指出其在思想方法上的“以偏概全”。比如,虽说已不能“起鲁迅而问之”了,我却常爱引用他的下述说法,来对照他那些招牌式的极尽挖苦:这也同样算是中国人的“国民性”吗?而这样的“国民性”也同样需要改造吗?——“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9]

再回到当年的历史关头,我们又应设身处地地体察到,梁启超这种“善变”的个性,还曾遇到过一个关键性的触媒,那就是1903年的那趟美洲之行,他从中得到了始料未及的惨痛教训,由此才从“新派人士”的行为做派中,幡然醒悟到了“旧道德”仍属不可少离的。这一点,正如他的《年谱长编》所描述的:“先生从美洲归来后,言论大变,从前所深信的‘破坏主义’和‘革命排满’的主张,至是完全放弃,这是先生政治思想的一大转变,以后几年内的言论和主张,完全站在这个基础上立论。这便是先生考察日多,见闻益广,历练愈深的结果。[10]也正因为这样,一旦我们再从《德育鉴》的正文中,读到宋代大儒吕祖谦的下述语录:“处大事者,必至公血诚相期,乃能有济。若不能察人之情而轻受事任,或虽知其非诚,而将就借以集事,到得结局,其敝不可胜言。[11]紧接着,我们也便会读到梁启超就此写下的、充满了激愤之情的案语:“近今新党共事多不能久者,蔽率坐是。”[12]

此外,我们还可从梁启超写于1905年的下述文字中,从他的具体观察中,了解到“新派人士”当年如此戏剧性的、令人扼腕的蜕变:“在数年前,自命为爱国志士,同人亦公认其为爱国志士,而今也,或以五六七品之头衔、百数十金之薪俸,而委蛇以变其节也;或征歌选色于都会,武断盗名于家乡,而堕落不可复问也,则必指名戟手而唾之曰:‘某也某也,其平昔所谈爱国皆伪也!’设其时,有旁人语我曰‘数年以后,恐足下其亦如彼’,则我必艴然怒也。庸讵知彼辈自始固非尽出于伪,如吾所谓自暴自弃、甘心为小人也。[13]这帮人,简直是一摸脸就把面具给换了,不禁让人想起庄子的“梦蝶”之疑,弄不清他们究竟是“退化”到了这般地步,还是这才“还复”到自己的本然面目。

看到这里,一般人或许只会想当然地觉得那不过是“热情消退”罢了。然而,梁启超却要从中再深究一步,直接追究到人们的“道德心”本身。针对这一点,又有一位当代学者曾在《中国学术》杂志上,比对着章太炎和梁启超不约而同的体验—尽管这两人隶属于壁垒分明的不同阵营—总结出了他们当年所共同遭遇到的“道德两难”:“要之,以掀翻既有秩序和既有道德为目标的革命,即所谓道德革命已必然包含其中的革命,却必须以道德行之,这就是革命与道德之间的两难。”[14]而我作为这本杂志的主编,也曾在《卷首语》中就此做出过归纳:“本文通过细致的辨析,认为任公有关‘道德革命’的言论,与太炎关于‘革命道德’的论说,存在着对应性的潜在关联。这中间,既有因据于不同阵营而相互攻驳的内容,也有因学术意见相异而做出的对立回应,甚而,更有因思路相似而殊途同归的结论。由此,也就反映出上世纪初的中国新知识界,都看出了在‘革命与道德’间的两难,即以掀翻既有秩序和既定道德为目标的革命,却又必须以道德之心来施行之,否则就可能‘播下龙种,收获跳蚤’。[15]

如果再往自己身边打量,我们又不难发现前述“两难”,居然还在被原封不动地复制着,由此便可知灾难深重的人类历史,从来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一方面,过去几十年所宣扬的“破旧立新”,显然是提出了更高的“道德标准”,而传统的价值也便随之被弃如敝屣。可另一方面,又正因太过执迷“破字当头,立也就在其中了”,反而导致人心更加撕裂、更加败坏,往往像是回到了霍布斯的“丛林时代”。也是唯其如此,我们才能设身处地地体谅到,梁启超在呼唤过“新道德”之后,何以又回到了《德育鉴》的编选中,而情不自禁地呼唤起“旧道德”来。正是在编纂于1905年的这本书中,他对照着提倡“致良知”的阳明学,以及王学后人对其先师的追忆,愤然发出了“今不如古”的慨叹:“我辈生后先生数百年,中间复经贱儒伪学,盗憎主人,摧锄道脉,不遗余力。微言大义,流风余韵,澌灭以尽,人欲横流,举国禽兽。而近者复有翻译泰西首尾不完、字句不明之学说输入,学者益得假以自文,欲举我神明千圣之学,一旦而摧弃之,而更何有于先生?”[16]——而意味深长、发人深省的是,甚至就连这一点也同样是“无独有偶”的,因为它也很像当今兴起的“国学热”,正如我曾在一篇访谈中对此分析的:

正由于本土历史的应有连续性,被来自西方的剧烈冲击给阻断了,而原有的那个文化共同体,也在外来的碾轧下失序了,这才使得人们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正受到“传统丧失”的报复。在这个意义上,事实上这一次的国学热,还真不是自上而下形成的,倒是老人们听《百家讲坛》听出来的,属于“礼失求诸野”式的自我修复。在我看来,这一点具有很大的启示意义,它在一个礼崩乐坏的紧要关头,再一次胜于雄辩地证明了,对于规范中国民众的道德而言,正因为他们是没有宗教概念的,所以中国文化的固有价值,乃至于它的那种言说方式,都不光仍然是最有活力的,而且可能是最有效验的。[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