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金钱:现代金融的璀璨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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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余额清零

如果你知道金钱如何流动,你就能明白世界如何运作。

——安·理查兹(得克萨斯州前州长)与一位同事的对话

金钱的世界曾经很简单。一个人一般会有一个支票账户和一个储蓄账户,房贷、车贷,可能还会有一些基础投资,比如政府债券,或者西尔斯·罗巴克、通用汽车等公司的股票。很少有比这更复杂的个人财务情况。华尔街并不是一个一直引起争议的地方,金融服务行业也并非自私、鲁莽、缺乏人情味。大多数时候,它只是这个在正常运作中逐渐成长起来的社会的缩影。

但一切在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生飞速的转变,自那时起我们的金融体系开始变得极其复杂,每一次演变都让这个金钱世界变得难以为大众所理解。华尔街开始变得像是神秘且不可捉摸的敌对势力,被本就不受大众信任的狡猾银行家所操控。在次贷危机、银行倒闭、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人们的戒备心升级为愤怒。金融体系似乎不再适用于普通人。

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呢?仅仅经历了一代人,我们的金融体系怎么就变得如此令人费解,并且充斥着危机,人们也逐渐与它的运作相脱轨?

为什么我们对于超过20万亿美元并且还在持续增加的国债表现得漠不关心?为什么我们对政府公务员养老金系统严重资金不足且每年缺口递增的情况毫不在乎?为什么我们对承诺的社会保障和医疗福利的资金严重不足熟视无睹?为什么我们对高达1.6万亿美元的学生贷款,使得上百万毕业生找不到与其学历相匹配的工作,最终还不起负债的现象不以为意?

我们是真的对这些逐渐迫近的危机无动于衷,还是因为我们缺乏对它们的理解和与它们的关联,而感到束手无策?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的。金钱世界在我们的生活中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但我们对它的了解却越来越少。近年来,每个人都在谈论“可持续发展”——环境方面的、食品行业的、经济领域的、文化及社会层面的——但是没有人谈论金融体系的可持续发展,而事实上这才是在人类生存和未来发展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问题。这是一个我们从未讨论过的重要议题。

如果我们置身事外,继续脱离金钱世界,那么我们将进入一个危险的境地。不论你的背景或职业如何,这都将影响你的一生,而且很有可能改变你子女的生活质量。增加金融知识、投身金融世界迫在眉睫,它将改变你的生活轨迹。否则我们所有人的人生都将以惨淡收场。

* * *

我最早开始接触金融领域是在1970年,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二年级,斯普林菲尔德国家银行的经理萨姆森先生在我们班讲述关于银行的事。萨姆森先生与普通人别无二致,他穿了一件灰色西服,打着红领带,穿着一双锃亮的大人才会穿的鞋。他抱着一摞小册子,绕着教室边走边给每个同学分发。小册子的封面上印着银行的标志,旁边还留着一个空白处可以让我们把名字写上。我随便翻了翻,册子里有些空白行和空白框,每一页都以一张虚幻的美国总统肖像作为背景图案。正当我们各自研究着手上的小册子时,萨姆森先生让我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10美分硬币。我早就迫不及待想拿出自己的硬币了。

“这些硬币,”他说,“是你们的第一笔存款。如果你们每个星期都带10美分来,我会每个星期五过来取走,帮你们存到银行,并且在小册子上盖个戳。你们的钱存到银行会产生利息,也就是说每个月银行会给你们的账户一点小小的奖励。在你们把钱存在银行期间,我们可能会用这笔钱做点其他的事情,比如借给那些开新商店或者买新房子的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们想取走自己的钱,来银行就行。但如果你们暂时不管它,让它的利息增长,一段时间后,你们就会有累积的存款了。”

老师让大家排好队,站在教室前端的桌子前,萨姆森先生把我们的硬币装在一个黑色的皮包里,然后在我们小册子的第一页盖上戳,证明收到了我们的存款。

“这个学年还剩30个星期,”他说,“如果你们每周都带10美分来,到暑假时,你们就存够3美元了。”

我们被有一天能拥有这么多钱的设想惊到了。当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时,迅速算出如果能存满3年,到五年级学年末将会有多少钱。3加3加3加3,哇——我可以拥有12美元!从那天起,我每个星期都带一枚10美分的硬币到学校,从没忘记过一次,勤勤恳恳地将我的小册子集满了戳。

我父母关于钱的经验并不比二年级那天萨姆森先生教给我们的复杂。20世纪60年代末,当他们的朋友还清房贷时,通常会办一场派对,在派对上他们会把贷款条烧掉。各家的财务情况简单到全是相同的路数:买房,然后尽职尽责地工作还贷,最后享受轻松的退休生活。那种简单程度是现在人几乎闻所未闻的。

如今,我们花了太多的时间为钱发愁——几乎昼夜不停息——但我也不能说这让我们的情况变得更好了。不过反过来说,以前,我们也享受不到现在的金融世界所提供的诸多好处。比如,那时房贷尚不普及,如果你想要买房,得攒够全款才行。所以金融世界与日俱增的复杂程度,也给人们带来了使生活变得更加便利的金融产品。现代金融是一把双刃剑,这也是金钱世界如此吸引我的原因。

我第一次见识到金钱危险的一面是在高中。那时我全家从马萨诸塞州的斯普林菲尔德搬到加利福尼亚州的橘子郡,我父亲在那里得到了一份新工作,在一家被融资并购的公司里当CEO(首席执行官)。我清楚地记得他在餐桌上心烦意乱地说利率是如何一路飙升,最终他不得不缩减新公司的成本,以偿还债务的。缩减成本意味着裁员,而我父亲对自己的员工和他们的家庭是极其有责任心的。在那样小的年纪,看到压力给我父亲还有他的公司造成的影响,虽然我并不太知道什么是融资并购,什么是利率浮动,但我依旧陷入深深的担忧。那些因为裁员而失去工作的人该怎么办?为什么这些遥远又宏观的经济因素会迫使我父亲做出令人头痛又不受欢迎的决定?然而多年后我才真正开始理解这些概念,以及它们对人们的生活所产生的影响。

其实起初我对自己进入金融领域工作感到意外,因为我从来都不具备华尔街式的“狠角色”的个性——我在洛杉矶西方学院读人文专业时,曾在迪士尼乐园打工——而且我从未对跑车、名表、度假别墅这些在银行界象征着身份地位和成功的东西有过任何渴望,只是纯粹喜欢这份工作。在过去30年里,我很幸运能够参与到或者近距离见证了很多重要的金融时刻。20世纪80年代大学毕业后,我先是在美国银行做企业贷款专员,负责给洛杉矶珠宝商聚集区的黄金、钻石批发商批贷款,之后去了沃顿商学院学习。20世纪90年代,我进入所罗门兄弟公司工作,从证券交易大厅一路到投资银行,再到成为花旗银行数字新媒体产业(TMT)部门的全球负责人,国家投资银行和区域办事处的负责人,以及花旗银行首位文化特使。20年后,我离开华尔街,在硅谷与人合伙创立了一家私人股本公司。

我似乎不大像是会担任这些职务的人。我父母的长辈都是从斯巴达来的希腊移民,我们过着平凡的中产阶级生活。青少年时期,为了攒上大学的钱,我不仅在迪士尼乐园工作过,还打过一大堆奇奇怪怪的零工,从泳池清洁工到卖花生的小商贩。那时我的职业轨迹绝对不是朝向华尔街发展的,那时的我也不知道还有职业轨迹这种概念的存在。但最终来到华尔街,才发现这些非传统背景为我提供了独特的视角,有时是业内人士,有时是局外人,有时是参与者,有时是带着疑问的观察者。

并不是说我是过去30年里唯一零距离接触过重大金融事件的人,但有这种机会的人确实不多,而我可能更是极少数将每个事件都按发生顺序记录在册的人。可以肯定的是,我绝对是唯一一个穿着背心打着领结从迪士尼乐园走进华尔街的人。

本书讲述了真实发生在金融服务行业里的故事——其中一些从未被曝光,或者说从未被从我这个特殊的视角讲述过——目的是聚焦过去30多年间一次又一次变革,这些变革使金钱世界变得错综复杂又险象环生。书中记录了金钱发展弧线上的各个时刻和拐点,这些故事将帮助大家更好地从个人、集体、国家以及全球层面来理解金钱是如何变得危险的。

我的搭档以及合著者丹·斯通是金融圈外人,他是作家、编辑,也拥有个体经营的小买卖。我们努力想要将本书写给更广泛的读者,不管是华尔街人还是普罗大众。事实证明,我们两人不同的个人背景为达到这个目的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不是一本讲资本比率,或美联储货币政策,或枯燥专业概念的书,本书试图对影响我们生活以及推动金融服务行业的根本动力追根溯源。

关于书中术语使用的说明。我们用到了很多名词去描述金钱世界,比如华尔街、大银行、金融服务行业、现代货币、金融体系等。每一个术语都有各自的定义,我们在书中使用它们时,或多或少会相互变换含义。最能精准描述本书主题的词语是“现代金融资本主义”,这也是最能彻底体现金钱世界的词,它包含了金钱在我们的公共和私人生活中的流动、围绕金钱产生的社会趋势,以及华尔街的各项工作和更广泛意义上的金融产业。本书不仅讲到了金融世界是如何发生变化的,还讲到了金钱是如何改变我们以及我们所生活的世界的。

你还将发现,特别是在本书提到的关于早年的内容里,描绘的是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这是金融服务行业长久以来的现实,而且从很多方面来说,这个现象目前依旧存在。那个说话声音最响亮的人通常被称为“大佬”或“宇宙主宰者”,这种叫法在行业里也曾流行一时。在过去几十年间,文化的渗透以及对行业的整体认知发生了戏剧性的基调转变。即使华尔街文化在声势气焰、行为举止还有人物个性上都有所演变,但依旧难以让女性融入其中,特别是在高层。显然,仅仅改变办公室规章制度是不够的,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努力。我们的社会正在向一个对女性更民主、更公平的环境发展,希望这种对女性的包容也能融入金融服务行业。

在我们对于当代的论述中,有华尔街的捍卫者,也有华尔街的谴责者,但介于两者之间的人并不多。捍卫者的论点在于,应该感谢华尔街为现代社会提供的机会和利益,从桥梁融资和公立学校,到房贷保险和小型商业贷款。对捍卫者来说,毋庸置疑华尔街是向善的力量。谴责者则站到了相反的一方,对他们来说,华尔街的“血管”里流淌着“毒液”。他们认为正是华尔街的腐败与贪婪造成了2008年的金融危机,而且造成的恶果大部分被抛给了毫无防御能力的大众。这个体系已经无可救药,应该被摧毁。

这两者间的分歧在逐渐扩大,但有没有可能真相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呢?华尔街的存在是否既有必要,又在不断制造麻烦?它对正常运作的社会来说是不是既至关重要,又越来越难以理解和治理?我希望本书不仅仅能做到简单阐明金融界近期的变化,更希望它能架起一个有建设性意义的讨论框架,串联起我们文化中互不关联的领域,从而构建一个健康社会赖以生存的金融体系,为人类的利益提供服务,满足人们生活的基本所需,实现对梦想和愿望的追求。社会的成败与金融体系如何建设和管理是分不开的。

* * *

当我在橘子郡读高中时,已经不再每周带10美分到学校了,但是萨姆森先生的那堂课一直印在了我脑海里,我继续将各种打工挣来的钱存起来——给草坪除草、洗车、每个星期六早上帮邻居清洗游泳池。到快毕业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攒了200美元,而且还存在储蓄账户中生着利息。我把这些钱留在账户里没有管它,4年后,我大学毕业前回家看望父母,那时我即将开启职业生涯的第一份工作——在美国银行当企业贷款专员,我觉得把账户从橘子郡的地方银行转到我的新雇主银行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当我走进银行大厅时,脑子里唯一想的就是经过4年的稳定增长,账户余额到底变成了多少。一个200美元的储蓄账户虽然买不来一套房子或一辆车,但我期待着它能膨胀成不算太少的零花钱。

在取钱的队伍中等了一会儿后,我直接被领到一个银行专员跟前,在他桌子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姓名和账户。”他一边在计算机上输入我的信息一边问,甚至没有抬眼看我。银行里空调开得很足,感觉温度还不到10摄氏度。

“我想取钱。”我说,带着一丝热切期盼的刺痛,不过也有可能是冷气开得太足让我打了个寒战。

那人盯着计算机屏幕,“那个账户,”在一段很长而恼人的停顿后继续说道,“是空的。”

“什么?怎么会呢?”

他扭过头,从他的眼镜片上方看着我:“账户里没有钱,所以被销户了。”

“但是我4年都没有动过里面的钱。”

他重新研究了一下他的计算机终端。“记录显示从两年前开始收取了一笔服务费,”他说,“每个月10美元,然后你的余额就被这笔服务费清零了。”

虽然只是200美元,但它比我人生中任何一次财产损失都要刻骨铭心,不管之后的损失有多大。为了存这笔钱,我做了那么多,却被如此冷酷无情地清零了,这让我对一直信任的机构产生了质疑。这个情况似乎不太公平,但我并没有足够的知识和经验来解释为什么会这样。而且那个人看起来也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说,于是我离开了,爬进我那辆旧车,离开了。一路上我回想着那些存硬币和在社区打零工的岁月,还有萨姆森先生友好的微笑,以及我对金融体系天真的信任,不知怎么,我居然会相信他们真的关心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