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四目在无声对视。
纪襄不知道自己的眼神里究竟放了什么,因为她看不见。
但她心里无比清楚,那绝不是看一个正常人的目光。
大概是野兽?怪物?抑或是牲畜?
又可能都有。
她想冷笑。
但扯扯唇角,却扬不起一丝弧度。
男人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不过三秒,那只比看一个稍稍长相惊艳点的女人长一些。
他很快转开了头,如同瞥过陌生人般。
“进去了?怎么回事?”
坑边是黄水和泥沙,这会儿混进了轮胎花纹之中,瞧起来一片狼藉。谢弋踢了踢木板,将位置放正,询问钟洋。
“就……就不小心没看路。”
按理说这镇子什么路况,住了这么多年的人哪有不清楚的,每天大大小小来回都要开几趟,掉进坑里实属不应该。
钟洋没敢说实话,不然估计得被一通说,只是撒谎难免局促,从脸上表情都能看出一二。
谢弋没揭穿,拍拍车身:“可以了。”
木板卡好位置,钟洋撒了手去后头跟邱恒山一道推车,谢弋则跨了两步上车,挂挡启动,看了眼后视镜确保人准备好后,一脚踩上油门。
坑不算太深,但因为有泥,摩擦力大大减小,车轮咕噜咕噜转不了完整一圈,溅起无数肮脏的尘土,谢弋眯了眯眼,微微凝眉,稍一退后再踩油门,木板“啪”地一下飞开,小石块挤了出来,终于放车身自由。
“哎呦!”
钟洋经验老到,车起步后就适时放手,但邱恒山毕竟生疏,手还搭着杆子,惯性一带,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慢点慢点!没事吧?”
钟洋赶忙上去把人扶起,想笑,但忍住了,邱恒山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嫌丢人地赶忙摇头:“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快,快上车去。”
钟洋说着,转头去寻纪襄。
“纪小姐?”
纪襄已经从树下过来了,没有出声,只静静站着。她的手指微微蜷起放在身侧,面色有点发白不太正常,钟洋观察了好一会儿,才犹疑着:“纪小姐,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但她回答的声音仍旧平静:“没有。”
没有当然好,他只是来一趟接人的,如果半途给整感冒生病了,那回去可没好果子吃。
“行,那咱们继续上路吧,马上到了。”
钟洋说着看看皮卡,又看看那辆SUV,道:“纪小姐,这车主人正好来了,我就是借的他的车。你不是要去冯村主任家吗?正好让谢哥送你去,小邱就让他跟着我,我送他回我家。”
那男人上了皮卡就再没下来,车门紧紧闭着,纪襄看也未看一眼:“你不能送我去吗?”
“啊?”钟洋愣了一下,“我送……送是可以,就是可能会麻烦些,毕竟小邱正好是住我家嘛。”
他的意思纪襄能够听懂,如果她坐他的车,他送完她之后还得转头驱车回家,但如果他送邱恒山,那么两个人的目的地是一样的。
纪襄张了张唇,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到底停住了。她垂眸静了片刻,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来吧。”
“行嘞!”
钟洋一拍邱恒山的肩膀:“小邱你先去另外那辆车上等着,我把你行李拿过去咱们就出发。”
邱恒山点点头,要走前看了下纪襄:“小襄姐我过去了。”
纪襄无声点头。
乌云的压迫仿佛又浓重了些,纪襄深深吸了口气,这一次闻到的不再是清新的空气,而是犹如带着血腥味的污泥,她冷淡着眉紧闭双唇,转身爬上了皮卡长长的无顶车厢。
她的行李还盖着厚重的布,纪襄没动,缩起脚靠在车的护栏上,钟洋已经开车和邱恒山先走一步,偌大的道路上只剩下她与前车的那个男人。
逼仄,又阴沉。
“扣扣——”
纪襄敲了两下驾驶座上方。
隔着不远的距离,她试图这样提醒他:可以走了。
谢弋在车上点起了烟。
他能听见钟洋和女人说话的声音,摩挲着方向盘远眺水天河山。响起动静的时候烟已经燃了大半,他往窗外甩甩烟灰,那点东西就落入泥水里了无踪迹。
头顶适时又被示意两声。
谢弋没什么表情,也不觉得被当个连司机都不如的人有什么问题。脚踩油门,车子滑出去时,他只想着,那动静犹如钟声,不过提醒他该向何处前进。
冯村主任家在泸明村最靠中心的小坡上,坡下有三岔路,分别通往码头、学校还有菜市场。
学校那条路正是他们来时经过的,现在正值放暑假,大门紧闭,破旧的窗户也掩着,没有保安,外头只有简单的收容室,偶尔供外地来的人歇歇脚。
因为快到村中,道路也不再像刚刚那样凹凸不平,纪襄坐在车厢上还算平稳,一路看过村内环境,拿着手机简略地拍了几张照片。
照片不算太清晰,她低着头将模糊的边角剪去,刚点完保存,皮卡便最后动了两下,缓慢熄火停了,纪襄抬头,车已经在坡下停好,周围几家都开了门,围着许多面色蜡黄的妇人跟好奇转悠着眼珠的小孩。
坡上那户的门也开了,有一位花白着头发的老人正从里面出来,远远朝她这边望。
纪襄撑着手站起来,但没敢把腰完全伸直,因为护栏太低,给不了人充分的安全感。
她缓慢推着行李往下去的地方挪。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点生疏跟谨慎,后挡板开了很久,纪襄一直没有抬头,笔直站着的黑色身影仿佛只是不知名处投来的虚假幻象。
她率先跳下了车。
行李箱有点重,磕在挡板边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纪襄稳了稳步子,转身再去拉行李杆,但另一双手已经比她先一步伸了过来,抓着提手轻松将东西放稳在地上。
那双手很长,阳光晒过的小麦色皮肤上清晰可见数道青筋,指骨分明,指甲整洁。可就是这样从纪襄眼前晃过,她却不由得紧咬牙关,才抑制住几近翻滚的胃液。
“纪小姐?”
坡上的老人走了下来,目露喜色地望着她。
纪襄没碰行李,转过头去,轻轻颔首:“冯村主任。”
“哎,纪小姐你来了,真的是麻烦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这镇子有的救了……”
眼尾布满皱纹,笑起来和蔼又亲切。他上前两步,像是想拉纪襄的手,但最后又收回,只在自己的衣角上摸了摸,然后一个劲地往坡上指:“快,快进去屋里,喝点热水休息一下。房间也有,都收拾好了,我家没有老婆子,是请的隔壁胡家的小女儿给弄的!”
冯村主任佝偻着背,边指了指某个方向边替她推行李,纪襄看去,那儿的窗户微微敞开,有女孩探出头来,剪着短发,面颊微红,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望着她弯起眼睛笑。
孩子是世间最美的生灵,他们的笑容能够治愈万物。纪襄也对着她轻轻扬唇,露出嘴角边淡淡的梨涡。
“冯村主任,我自己来吧。”
纪襄接过行李,另一只手则扶住冯村主任,他的皮肤早已皱在一起,落在掌心有微微的刺痛。
“……好,好。”冯村主任连连点头,不断叮嘱,“小心些,小心些。千万别滑倒了……”
围观无声落幕,众双眼睛在纪襄进了屋之后都收了回去。停着的皮卡响起发动机开启的声音,纪襄回头去看,未见人影,只有绝尘而去徒留的尾气。
她暗暗松了口气。
屋子看上去并不大,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层楼,但这在镇子里或许已经是极好的居住条件,纪襄并不挑,甚至没有四处多看,跟着冯村主任进了他事先准备好的房间。
南向,通风,能见光。不优渥,普普通通就足够。
床是木板的,因为是夏天,被子很薄,只在床板上垫了一层两三厘米厚的软垫,上头是竹席,看样子还比较新。
“纪小姐不嫌弃的话就勉强住一住,如果有问题尽管说。胡家妈妈就是做衣服的,我到时候再让她多准备点保暖的来。”
“不用了,冯村主任。”纪襄摇摇头,“这样就很好了。”
她把行李放到角落,不到十平米的地方,桌椅紧挨着,稍显拥挤,纪襄笑:“我以前也住过,没什么不习惯的。”
冯村主任听她这么说,吊着的心不由得放了下来。这是什么样的客人他再懂不过,一丝一毫的怠慢都不敢有。
纪襄三两句话化解了冯村主任的担忧,见他不再那么拘谨,才问起正事:“我听钟洋说,前一段时间下雨淋坏了批器材,最近的施工进度也放缓了?”
“是啊。其实那批东西本来不该淋坏的,但负责看管的人偷了下懒,雨前盖好的布被风吹走了都不晓得,最后补救肯定是来不及,白白损失了那笔钱。”
“现在还差点钱买新的是吗?”
“嗯。是重新又进了一批,大老远开车从县里运过来,但尾款跟不上,人家就扣下一半不肯给了。东西不齐,施工的人也没法干,不然你说水泥铁铲都备好,但砖块墙板供不上,哪里还能做事?”
纪襄沉吟片刻:“明天我去趟县里,先把尾款交上,把要用的材料都带回来。”
冯村主任一喜:“那太好了!纪小姐,真是多亏了你啊,没有你来,我们镇子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多少人都等着干事吃饭呢!”
黄昏已至,窗外阴沉的云层下不见阳光,风沙无声地过,有黏腻的细汗在纪襄背后渗出。
屋里有个小风扇,但并没有开。
或许开了也不是很管用。
“冯村主任。”
纪襄叫住准备去厨房做晚饭的冯村主任。
“那个人……送我来的那位,他也是村里的村民吗?”
“送你来的……噢,你说小谢啊?”
提起他冯村主任语气温和又轻松,甚至不自觉间带上点自豪欣慰:“小谢不是咱们村里人,但他来了有两年了。刚来那会儿村里人都有点怕他,因为看上去人凶得很,又不爱讲话,你刚刚坐他车来,是不是也吓着了?”
冯村主任笑笑:“不过不用怕,小谢是个很好的人,没看上去那么不好相处。以前这周围出了什么事,找他他基本没有不帮忙的,你要有什么事,都尽管问他就行,材料和建设上的问题他懂不少。而且他也住在我这里,你们交流起来很方便的。”
纪襄本就凝滞的面容有些僵住,后背细汗混着寒意,瞬间直窜脊髓:“……他也住这里?”
“是啊,我这孤孤寡寡的,他来了之后没多久,就非要搬来这里住,说是路段好出门方便。我哪里看不出来,他就是不放心我老头一个人在家罢了。”
一句一句,明里暗里夸赞的话不绝于耳。
纪襄浑身冰凉。
她忽然想起钟洋在车上时说过的话。
——“最重要的是啊,咱们茸芗镇的大神人也住那里……”
原来他口中所谓的“大神人”,就是谢弋。
纪襄冷冷发笑。
本该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一般苟活的畜生,却在人事不通的小镇里被奉为神明般的存在。
真是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