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少年阿黛(09)
“伟大的伊萨,至高无上的母亲神,为什么我是奴隶而婉颜阿姊是君上呢?我只小她一天出生啊?!”他暗暗心语,仰头看着雪花轻逸的天空。伊萨神能听见他的祈祷吗?
他会听能说南方十九种氏族方言。在过去十年里,每当他们流亡到一个新的氏族聚落,他都会担任悠格团长的翻译,劝说梭罗河诸氏族接纳和帮助婉颜君上,因为婉颜君上出生在血月之期,是应预言而生的南蜀主君,将拯救五千里平原沼泽和邸下十三寨的伟大女王。
而他自己只是扈大巫在梭罗河边捡到的弃婴,他与婉颜君上虽只是一天时辰之差,却是云泥之别。
一声悠悠的叹息从他唇间泄出。
沼泽地日子,就像蛾子围绕篝火舞蹈一样匆匆飞过。转眼间,追风黑骑武卫团从横渡山附近成功穿越潜入,已经在沼泽地踌躇大半年,被湖岸卫队和流浪者撵来赶去,东躲西藏,艰难竭蹶。
灰白色的雾气从他四周升起,凝结为霜。
静坐会儿,湿冷雾气益发浓重。阿黛站起身,在冰冷的褐色旧木板边沿一边跺脚一边搓手呵热气。隐隐的,他听得婉颜君上在跳舞,歌喉婉转清丽如百灵,“一梳兮一轮明镜,二梳兮二雅成角,三梳兮阿姆绣嫁衣,四梳兮鸳鸯成双对……”辰溢哥哥敲着剑鞘和她节拍,末了,是武卫们的喝彩和掌声。婉颜君上能歌善舞,她脚尖点地旋转时,头上的黑色小辫会快速飞舞,红色斗篷波浪涌动,搅得武卫们心痒痒然,恨不得为她叩心泣血。
婉颜君上跳舞表示她现在心情大好,不会再来找茬责罚他。阿黛稍稍宽慰些。
佝偻着腰的哑姆蹒跚走来,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拿一小块粟米饼在他眼前晃晃,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顺势抚摸一下他肮脏的小脸蛋。
“谢谢哑姆,你吃吧。”阿黛摇头,“你不吃的话会没有力气。”
哑姆摇头,指指粟米饼,再掰了指甲大一小块塞到他嘴里,示意他吃。
阿黛感激地笑笑,咽下。粟米饼很好吃。阿黛知道,他们早就缺乏食物了,除婉颜君上外,其他人都只能靠捕湖鱼和猎寒鸦裹腹。或许这一小块粟米饼是哑姆从婉颜君上的食物里省……偷来的?
哑姆将剩下的小块粟米饼包好,塞在他怀里,然后又拿出一包不知名的东西塞给他,起身离开。阿黛拍拍塞着粟米饼的胸脯轻轻叹息一声。那里是他最温暖的地方,哪怕全身冰冷如铁。
听到背后传来的叹息,哑姆布满伤痕的脸上痉挛一下,略顿顿,还是蹒跚离开,腰背更佝偻。
阿黛打开那包不知名的物什,是缝成条形的碎布块,布块虽很旧却反复揉搓过手感很柔和,略有些许温度。或许哑姆一直揣着怀里。阿黛抿唇羞涩,他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月事布。
被扈大巫涂抹了许多油脂显得坑坑洼洼的脸颊发热滚烫。十年了,扈大巫总是说他患有不知名的疾病,隔三差五总会将他的脸抹上一些油脂,且不许他洗净。从在浣水水滨照过水镜后,他从没有照过镜子。他知道自己很丑,丑得没有了朋友。
裹得很紧的胸脯隐隐生痛,似乎有莫名的肿胀包块在不停生长,两腿股间不停地有热浪袭来,湿热难耐。他知道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哑姆刚才给他的那包东西便是此时用的。哑姆不仅知道他是谁,还知道他会怎么样!
阿黛心里升起一丝温暖,这个世界,冰冷的八百里沼泽地,总之还有一个人惦记着他。
婉颜君上两年前便来了月事,他偷偷听见悠格团长和扈大巫讨论这件事,然后他们就从梭罗河畔辗转北上进入沼泽地,他也知道他们的终极目的地是邸下十三寨。他很奇怪自己总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真切记忆,却不记得六岁前的任何事。
阿黛回望篝火中的众人一眼,咬着苍白的唇瓣忧郁地走下船屋木梯,走向尾梢淹没在湖水里的木梯。长久浸泡在盐沼泽的木梯破烂腐蚀,吱吱嘎嘎。
很久没有洁身了。
湖水冰冷,但含有盐分的湖水是最好的清洁止血之物。
一群寒鸦豁地掠起,扑棱棱惊飞,在半空盘旋片刻复又落在远处芦苇丛里,挂着冷凝之气的苇尖摇曳。
阿黛呵呵冰冷的小手,互搓发热,蹲下身子,脱下边缘被磨得破破烂烂的褐色斗篷小心放在一边,然后解下腰间的枫香木铃铛,仔细看看,又放在鼻翼处闻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袭来,他小心地收好木铃铛,解开破旧衣衫,脱下大得出奇的破旧靴子,将靴筒里藏着的小匕首放在破烂衣服上面,他井然有序,一丝不苟,然后……一层一层破旧分辨不清颜色的布条从他温暖的胸脯解开,布条上缝着看不清颜色的零碎皮毛,抽丝剥茧,如葱玉般,露出他真正的赤子之身。
此时,面对皎皎月光的,是一个虽瘦削却玲珑雅丽的女儿身,腰肢纤细窈窕,两腿修长笔直,肌理细腻莹白。
他有一双肌若雪凝的玉腿,肤色莹白,颤颤兮,美妙兮,落红点点如梅花灿烂……他正在变身为女人,一个美丽不可方物的二八佳人。
他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从来都不是非男非女的怪物。
只不过,从他六岁起,他的脸就涂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药泥,他的身上总是散发出种种难闻的药味。从十二岁起,他开始束胸。扈大巫说过,因为他病了。他病了。所有的一切都只因他病了。
他对自己美如天仙的胴 体熟视无睹,只是急切地弯腰撕了斗篷布条蘸湖水清洗自己。湖水如珠滑落,十指纤纤,微微泛红的指关节纤细瘦长,手背上有不少粗粗浅浅的划痕。他清洁滚烫发热的胸脯和双腿,他很挚诚,一寸一寸地用冰水擦拭肌肤抹去血迹,布条在冰水里浣洗,荡漾出一片腥红,涟漪渐次扩大,血色渐浅。湖水的刺激让他打了一个激冷,啊欠、啊欠……
隐隐听得芦苇丛中有声音。或许是一条正欲冬眠的蛇蜥。他想。沼泽地每一寸水域都有蛇类和蜥类,区别仅仅在于是否带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