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忆童年
“你们这里？看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你此前还做过些什么了。你甚至都没有把这里当作你家，也没把自己当作练氏人。”练展文叹息，“我知道你失忆了，可是我还是要提醒你，此前，我多次警告过你和百里大少爷保持距离，但最后你还是不顾后果地和百里鸿程私奔了。”
“我应该只是到南荣读书，不是私奔。再说了，私奔也没多大个事。要把我沉塘，简直是暴政，无法无天！”简一犟嘴，更不服气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恋爱婚姻自由。这是最简单的人权。”
“你在南荣读书都读这些？”练展文摇头，“简一，你这些谬论，如果在明天的三老寺会审时说出来，不但保不了你自己，只怕更要祸及练氏全家。当初爹允许你到县城读书，可说是下了很大决心。你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爹这个大族长也甭当了。”
简一喘着粗气，觉得练展文不可理喻，“大哥，要不要这样啊？我到底惹着谁了这是？”
“你没有惹着谁。你惹了众怒。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练氏和百里氏因为两个年轻人的感情最后闹到火拼，全族二百口人都卷进来，九个氏族分为两派，人人持械械斗，血流成河，遍地梨花不再是雪白，而如梅花般血红，妖冶恐怖，湾子里的人把那个春天叫做血灾之年。那年的梨林大半枯死。”
练展文背过身去，仰头望着天上面庞大的银月，喃喃自语。
“两个人的感情？”简一目瞪口呆，“全族持械火拼？这也太不理智了。”
“最后爹站出来，他用了很大的努力平息火拼。当然，还有一个人为此牺牲，爹说服百里氏牺牲了她，换得全族人二十年的和平。爹不会让你破坏这来之不易地和平。”
简一傻了，嘴唇哆嗦，想像着那个酒糟鼻子的老男人如何平息纷乱，“爹牺牲了谁？当年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
“练氏和百里氏两个不懂事的少年人，他们以为他们相爱就可以了，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匪夷所思，当全族人血流成河的时候，爱情，真的是最不重要的东西……那个女子终生不嫁，自我囚禁于雁飞湾，否则，她就要看着她的爱人被沉塘……”
简一哆嗦得更厉害，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以！
“他们，这个女人还活着吗？”
“她死了。”练展文叹息一声，“心死了。”
“简一，回去好好想想，想想爹和娘。他们养大你，还允许你到县城读书，你是这样报答他们的吗？”练展文拍拍简一的肩膀，“逃不是个办法，只能面对。如果明天你不知道怎么回答长老们的问题，就保持沉默。穆大夫会证明你失忆。一切有大哥在，大哥不会让你被沉塘的。我保证。”
简一五官痉挛，“如果不能保证呢？”
“你的命在全族人手里——在那年春天，划分练氏和百里氏梨林中间的橘树结出了带血丝的橘子，喏，就是你面前的这两株橘树，每一个橘子里都盘绕着如蜘蛛网一样的血丝。所以，那一年许多练氏和百里氏的男人在械斗中死去，留下好几户孤寡人家。而今年，这两株橘子树没结果。”
简一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三株橘树，这只是一些普通的平常的橘树，树下供奉着许多白石“拿萨”，“这和橘子有什么关系？血橘？这是当年的血橘树？三株？”
“当年是两株，已经砍了。”练展文悠悠地说，“第二年从这里又长出两株小芽，爹不敢砍，但又三年后，这些树结出的橘子还是带着血丝，人们叫它血橘。那一年天旱。又次年，血橘树结出的血橘里血丝很少，丰沛的雨水浇灌着大片的梨林，梨花灿烂，梨林丰收。又次年，司药穆氏将那血橘树移栽到他院子里，死了，但从这里，原来血橘树生长的地方，又重新生长出三株血橘树。爹说，这是血树，是恶血之神，以吸食雁飞湾人的鲜血生长的树，我们开始供奉它们……你就是那一年二月出生的。”
“我知道了。”简一有些吓傻了，喃喃地摇头，“我明白了……两株或三株橘树可以这样……我就在那一年二月出生。”
“你被认为是不吉祥之人。”练展文轻轻地说，“原本大家都要爹将你沉塘，但是爹是大家主，他坚持让你活下来了，他让出了许多利益，让出了许多梨树，他保证你不会危害雁飞湾……”
“怎么会这样？”
“如果你现在逃走了，不管怎么样，族人都会认为是爹在袒护你，他就会被长老们当众鞭笞后轰下台，练氏，将在这雁飞湾永无翻身之时。”
想象着那个有硕大酒糟鼻子沉默寡言的练孝再将在众人面前承受鞭笞，简一的双腿颤抖，双手绞得紧紧的，良久，“我回去，”她喃喃地说，“明天受审。”
“你会活下来的。”练展文肯定地点点头，“我保证。”
“我可不相信你的保证。”简一喃喃地说，“但是，我现在能往逃呢？”
浓雾锁着雁飞湾的山山水水，梨林掩映，苍劲的树枝斜插向天。连续干旱三月，水贵如油，雾气形成的水滴成为滋润干旱大地的珍贵水源。
当三老寺的铜钟敲响的时候，湾子里的人涌出吊脚楼，三三两两地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走过一座座黑白石头堆成的锥形“拿萨”，兴高采烈地来到三老寺参加族人大会。
雁飞湾有九姓三十三户人家。其中，练氏、百里、顺氏三姓是大姓，另有六家小姓。九姓三十三户主家家主和分家家主都陆续走进祠堂左间，那里摆放着一圈雕着花鸟虫鱼的梨木座椅。这些椅子是给各位家主和分家家主坐的。最北靠墙面门的大梨花椅上，端坐着雁飞湾大族长练孝再。
其余人众都拥挤在寺前的“拿萨”前，伸颈张望。
穿着漂亮白色绣花外褂的孩子们在人群中穿梭。
“来了，来了！”孩子们跑前跑后大呼小叫。
人群自动从中分道，留出中间铺着白石的路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