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月随江逐天将白
十多年前空空儿的夫人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出家前将一个女童托他夫妇俩照顾。夫妇俩膝下无子,把她当自己的亲孙女抚养,取名“丁当”。但后来丁当不幸走失,空空儿急得没法,逢人便问,山南海北几乎找了个遍,却哪有消息?这串铜铃是祝灵儿父母的定情之物,眼前的小姑娘定是祝灵儿无疑。夫妇二人为找这个收养的孙女也仳离失散多年,到最后几乎忘了此事,但一见这串铜铃,往事立刻浮现心头。徐鸿儒也是后来见到灵儿腕上的铜铃,才知道她是空空儿丢失了十几年的孙女。
徐鸿儒一手掐住祝灵儿脖子,含笑道:“老哥能在临死之前见到孙女,也算死得瞑目了。”
空空儿连忙使劲眨眼,以示同意。此时他已全身僵硬,口不能言。
徐鸿儒道:“老哥是前辈高人,言出必行,小弟信得过你。”当下叫手下给空空儿送去解药。又命人拿来一壶烧酒,上了两碟佐酒菜,还让祝灵儿斟酒。
祝灵儿无精打采的遵命而行。少冲见她对徐鸿儒的话无不依从,暗自奇怪不已。
徐鸿儒道:“老哥喝酒暖暖身子。”
空空儿只是抱臂互搓,不敢喝酒,生怕徐鸿儒又在酒中下毒。说道:“我不喝你的臭酒,拿开拿开。”仿佛小孩子受人欺负,别人再来讨好,他便赌气一般。
徐鸿儒道:“小弟要在酒中下毒,也不用给你解药了。何况我的解药只救得老哥的命,至于老哥的武功,怕是去了十之八九。”
空空儿暗运真气,果然若有若无,难以会聚。他一生游戏江湖,什么事都由着心性来做,生死从未放在心头,今日栽在徐鸿儒手上,仍未有丝毫惧念。
徐鸿儒一笑道:“小弟还要请老哥喝喜酒呢,哦对啦,我该改口了,称‘岳祖父’才是。从今起,我便是你老的孙女婿了。”
空空儿道:“不行不行,你已有了八个老婆,要‘丁当’为你做妾,万万不可。”
徐鸿儒道:“此事还不简单?我把八个老婆休了便是。”转头向祝灵儿道:“灵妹,你愿不愿意啊?”
祝灵儿只是点头。
少冲叫道:“姓徐的,你给灵儿吃了什么药?灵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徐鸿儒啧啧连声,道:“就凭你?”对四大金刚道:“此人对我们一无用处,拉到外面结果了吧。”
高大士应命拉少冲往门外去,少冲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足如钉地,只把高大士拉得面红颈涨,也不能动少冲分毫。
少冲道:“昨晚天黑吃了你亏,如此死了,我心中不服。”
徐鸿儒道:“倘若人人都想死得心服口服,枉死城也不会有那么多冤死鬼了。矮金刚、胖罗汉、瘦尊者,你三个上去帮忙。”这四大金刚恰好各为高、矮、胖、瘦,胡名难记难念,徐鸿儒便称他们高大士、矮金刚、胖罗汉、瘦尊者。
却听玉支道:“檀越可知此人是谁?他便是武当山大闹掌门人大会,三才剑阵逼退王大教主的那个小乞丐。他追随过萧遥,可说是我道中人。若非黑夜之中攻了他个措手不及,能否擒下他尚属难料。”
徐鸿儒闻言略感惊奇,道:“这小子年纪轻轻,武功如此厉害,我不信。”起身走到少冲近前,对他道:“你看着我的双眼。”
白莲花在旁阻止道:“万万不可!”
少冲不觉有何不妥,便朝徐鸿儒双眼看去,只见他眼珠就如猫眼一般游移不定,里面深不可测,似有无限魅惑诱他探究。就在这一念之间,徐鸿儒如一团灰影钻入他的心间,仿佛窃贼进了一间暗室,将他过去之事一一窥探。突然一个肉球似的怪物现身暗室,徐鸿儒惊得逃了出去。
这一切少冲如同亲见,却无法阻止,甚感奇怪。
白莲花对他道:“这是徐贼的读心之术,你被他双眼窥破了心底秘密。”转头对徐鸿儒道:“看来诸葛绵竹也是你叫跛李头陀去杀的。”
徐鸿儒微笑道:“不错!要不是他‘诸葛神算’之号太过招摇,我都不知道谁盗走了我的《读心秘笈》。这老不死的习练读心神术倒也罢了,还妄图修成心魔。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窥破天机受天谴。”说到这里瞧着少冲道:“此人甚不简单,是个祸胎,须尽快斩草除根。”
四大金刚虽不大会讲汉语,却能听懂浅显的话,听了玉支和徐鸿儒之言,攘臂揎拳,个个不服。
徐鸿儒道:“也好,左右无事,不如瞧几个猴儿杂耍。灵妹,你说呢?”眼光温柔瞧向祝灵儿。
祝灵儿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少冲见此情形极感恶心,心想必是徐鸿儒给灵儿服了什么药,但愿不是恶人谷的“脑神蛊”。瞧情形也不似,中了“脑神蛊”起实并无异样,发作之后则暴躁易怒,情绪不受控制。何况“脑神蛊”发作,也要等到虫卵孵化后进入大脑,至少在一月以上。
高大士解开金环,向少冲搦战。少冲活动筋骨,趁机向四大金刚逐一打量,见高大士身高过丈,仿佛一座铁塔;矮金刚乃一侏儒,手操一根绿幽幽的短棍;胖罗汉体胖腰圆,手拿戒刀;瘦尊者枯瘦如柴,未带兵器,但少冲已从他修长的十指看出他擅于暗器。
少冲扫眼这四人,突然身形一闪,侧身去抢高大士手中金环。高大士左手金环打少冲下腹,右手金环来套少冲。哪知少冲这一招十实九虚,身形已闪到他身后去了。高大士双手舞动金环,身周丈内金风飒然,两个环一下子化作了无数个环,把少冲包裹在万千个环影之中。少冲稍有不慎,便会重蹈被金环套牢的覆辙。
只见少冲满厅游走,虽一直未脱环影纠缠,但始终未被套住。原来他已瞧出高大士的一个大破绽,正是“尺有所长,寸有所短”,高大士上盘功夫厉害,却够不着膝盖以下范围。少冲低身游走,避其锋芒,瞧准时机,突然一个扫堂腿扫中高大士膝弯。高大士身子一挫,舞挥中双环不禁套在了自己身子,立忙直腿撑腰。便在此时,少冲挥掌横削。他这么随意一掌,正好削中高大士膝盖下一寸的膝跳,牵动筋骨,加之身子正在后倾退开、双手忙乱之时,再也站地不稳,再后倒退几步,重重倒在厅前的大柱上,柱虽未断,却也震得屋顶瓦灰簌簌而落。
徐鸿儒见高大士败得又是狼狈又是滑稽,抚掌喝采,他手下却没一个敢笑。
矮金刚怪叫一声,身形暴起,绿光一长,疾如电闪,向少冲大腿的环跳穴猛地戳至,来势既疾,手法又怪异之极。少冲提腿让过,倒翻上一张梨花椅。矮金刚的绿铁棍跟着打过来,立把梨花椅打得粉碎,再看少冲脚尖在粉墙上一点,纵到厅前的圆木柱上攀住,捷如灵猴。矮金刚急步上前抡棍便打。
厅前两根梁柱均大有半围,少冲使出上乘轻功,在两柱间纵来绕去。他在武当山曾得真机子指点,“莲花落”的轻功中融入武当派的“鹤云纵”。矮金刚的绿铁棍都打在梁柱上,他用力不敢太猛,以免柱断梁塌,但也震得瓦灰纷坠。
徐鸿儒面前有十三太保环护,倒不怕少冲打过来伤他。此刻正倚坐在祝灵儿身旁喂灵儿吃荸荠,一块瓦片落下正好把荸荠的竹篮打翻,他顿即敛容不悦道:“矮金刚,你是怎么回事?”
矮金刚略一怔,手中稍缓。就这么一缓之际,少冲一腿踢中他后颈,矮金刚滚下石阶,正将站起,额角一下子撞在石棱上,眼前金星乱冒,差些昏去。
胖罗汉怪叫一声,向着少冲“唰唰唰”便是几刀。
少冲见他出刀甚快,且又招势怪异,出刀的方位往往出人意料,便绕着梁柱兜圈子。他闪动灵捷,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胖罗汉刀法虽快,但转身颇不灵便,如此两相抵消,刀法的威力大减。
胖罗汉气得怪眼圆瞪,瞅准少冲背影,使足十分的力道一刀猛砍而去,哪知却砍中梁柱,入木甚深,竟是拔不出来。他索性舍了戒刀,双臂挥动如风车,绕着梁柱滴溜溜直转,使的是西域的“磨盘功”。
少冲转不过他,脚尖忽在他头顶一点,翻身到了厅内。
胖罗汉也跟着转进来,他双臂在身周化成一团灰影把他包裹住,如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莫能撄其锋。桌椅都随着他的旋转之势带动起来。
少冲用板凳挡格,立即被他劈为碎片,吓得咋舌道:“想不到老驴推磨也这么厉害!”
瘦尊者早已按捺不住,这时见少冲的背心正对自己,如此良机怎肯错过,摸出一枚“铁莲子”甩手即出。
少冲正在寻思破解胖罗汉的法子,忽然察觉背后凉风袭来,也是反应极快,别人尚未看清,他已矮身从胖罗汉侧边闪开,此时白莲花才失声叫道:“小心背后!”
瘦尊者却惨叫一声,向后便倒,而胖罗汉左臂鲜血淋漓。原来瘦尊者打出的“铁莲子”没打中少冲,竟被胖罗汉反弹回打中他自己,而胖罗汉却也因此受伤。
徐鸿儒正要说话,却听“嗖嗖”两声,站在白莲花身旁的两个太保尽皆中了羽箭。白莲花身形忽闪已在大厅之外,厅前冲来五个青衣剑婢,当中一年长的叫道:“藕香,你护送大小姐快早!”
荷珠、雨萍、濯清、宜远手执机弩,漫天的弩箭向厅里射进来。十三太保护着徐鸿儒奔向后堂躲避。
少冲欲上前救灵儿,不料玉支走过来挡在身前。白莲花在外面叫道:“你不想活了么?还不快走!回头再救你的灵儿妹妹吧。”叫声中少冲已用“随心所欲掌”打出三掌,都被玉支挡回,只觉他内功远过自己,好在他的掌力半实半虚,遇强则及时收回,否则比拼不过反受其伤。
此时荷珠四人冲上厅来,箭如飞蝗般射向玉支。玉支袍袖一拂,射到的飞弩又都反射回去,四人急忙腾身闪避,濯清避之不及,被射中肚腹。
空空儿一直躲在桌背后,这时突然从玉支身后冒出来,叫道:“臭和尚看招!”挥掌拍他后心。玉支迅即扭身避开来掌,手起一掌,按在空空儿肩头上。空空儿倒退数步跌地,大声呼痛,叫骂不止。
少冲自知难敌,一手扶起空空儿,道:“空空儿前辈,咱们先行退避,以后再找臭和尚算账。”空空儿有气无力的点点头,少冲背他上肩,一摇三晃,身形已在大厅之外。荷珠等三人扶着濯清边射边退,护在后面。
玉支内功虽高,轻功却有所不及诸人。待赶至院外时,只见五匹骏马一路扬尘,驼着白莲花、少冲、空空儿等人如飞而去,再也追之不及。
白莲教在各地都设有堂口,但邻近几省都是徐鸿儒的地盘。众人不敢走大路,尽拣荒野陌间行去。到天晚时,才见密树林里有户人家。
众人下马借宿。家主人倒也盛情,倾其所有招待来客。荷珠主动帮着做饭,实则暗中查看,一家三口只是寻常庄户,未见可疑之处。濯清伤在小腹,所幸弩箭入肉未深,早在逃出后便拔了弩箭敷上止血生肌的膏药,静养几日自可痊愈。
空空儿中毒在先,肩头又中玉支一掌,一路上呻吟不止,到晚饭时食不下咽,情势堪忧。少冲知他伤在手阳明大肠经,叫白莲花屏去闲人,手贴在空空儿后背上,将“快活真气”注入他体内,以激荡其自身真气舒通他经脉,疗其内伤。哪知才运功不久,一股寒流自空空体内突然窜出,自少冲掌心直钻入手厥阴心包经。少冲立觉其寒彻骨,浑身打了个激灵,想抽回双掌,发现双掌似乎粘在空空儿身上一般,大骇之下,额头汗珠直冒。
白莲花正在门口守关,瞧见这情势忙冲进来道:“徐鸿儒阴险狡猾,没有给空空儿解药。”忙抱着少冲双臂往后急拉,才把少冲与空空儿身体分开。
空空儿道:“你们别管我……酒……给我酒……”
少冲心想:“酒舒筋活血,倒是可以暂缓毒气侵袭。”忙向家主人要酒。哪知这户人家无人喝酒,家中涓滴也无,荒野山村哪里去找沽酒之处?正在彷徨无计之时,白莲花却从空空儿腰间找到一壶酒。空空儿喝过酒,又在床下生了炭炉,稍觉好受些,不似先前冷冻欲僵。勉强吃过饭后睡去。白莲花道:“这也只能支撑一时,找不来解药,空空儿恐怕挺不了两三日。”
少冲道:“徐鸿儒不过会些歪门邪术,没什么了不起。倒是那臭和尚玉支有些真本领。”白莲花道:“徐鸿儒诡计多端,就是没有玉支,你也对付不了徐鸿儒的歪道邪门。要救你的灵儿妹妹,我看难得很啊。”
这时响起了敲门之声。荷珠、雨萍执剑冲至门边,向外叫道:“谁呀?”外面良久没人回应。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忽听“扑扑”声中,泥墙罅缝中飞进来一物,直扑空空儿。少冲正坐他床边,连忙拾起枕头把那物掷落在地。宜远正想上前看是何物,却见枕头微动,那物又飞了起来,荷珠眼明手快,一剑劈下,将那物劈落在地,血肉横飞。细看原来是只蝙蝠,牙尖齿利,两耳血红,较之寻常的蝙蝠稍大。
濯清一声惊叫,只见屋中黑影乱窜,又飞进来五六只。风声火影中甚是可怖。倒也奇怪,蝙蝠只袭击空空儿、少冲和白莲花三人。众人合力扑打,不一会儿便将这六只蝙蝠尽行打死。
白莲花道:“把墙洞堵住,别让那些吸血蝙又进来了。”
众人这才想到这一着,荷珠、雨萍、宜远忙用屋中所有细软之物封堵墙上的缝隙。众人知蝙蝠怕光,又将炉火热得更旺。
少冲忽似听到什么,大惊失色道:“不妙了,这次来的更多。”
空空儿已被惊醒,吓得抱紧棉被,呼天叫娘。众人都听到“吱吱”之声四面响起,越来越大,似乎有成百上千只蝙蝠,你望我我望你,均觉事态之可怕超过想象。门栓“啪”的一声折断,屋门大开,一团团黑影随着一阵大风潮涌而进。
荷珠、雨萍、宜远忠心护主,围成一团保护白莲花。少冲激荡内力,“随心所欲掌”频频使出,蝙蝠尚未近身便被他强劲的掌力震退。吱吱声萦耳,飞来扑去的吸血蝠,竟是源源的从门外而来。
便在此时,忽听马蹄声由远及近,绕着茅屋转圈子,似乎来了一大批人马。当中有人叫道:“姓蒋的,你对头出三千两银子买你的人头。我知道你就藏在里面,识相的出来受死!”叫声中十几枝火箭射进来,屋子四周都燃起大火,把狂飞逃生的蝙蝠烧死了不少。
白莲花道:“出去再说!”众人相互掩护,掩面奔出茅屋。火光照见外面人马来去纵横,马上骑者皆是一袭夜行衣,只露出双眼。有人道:“老大,出来了七八个,点子不在里面。”那老大叫道:“尔等的人头不值钱,快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少冲心想:“原来是黑道上的杀手在此杀人,真有如此凑巧!”
白莲花道:“要滚得快,那就借我几匹马吧。”突然飞身上了一马,把那骑者掼了下去,夹马便走。到了少冲近前手一带,把少冲拉上马背,马蹄翻飞,驼着两人奔入茫茫夜色之中。只听到后面的叫骂声渐行渐远,渐行渐无。
少冲被一只蝙蝠咬中了腰间的要穴,当时便觉麻痒难当,知是中毒,无暇理会,待出了茅屋只觉一阵眩晕,差些跌倒。白莲花拉他上马时,丢下了空空儿,这时才想起来,说道:“他们还在后面……”白莲花道:“他们没事的。你中了毒,不要多说话。”
少冲毒气上攻受不得颠簸,便道:“你放我下去,我要运功逼毒。”
白莲花见路边有个水磨坊,便揽辔驻马,扶少冲到里面坐地。坊内网结尘封,看来废置已久。
少冲运气把毒逼向伤口附近,却无论如何逼不到体外。白莲花紧咬嘴唇,瞧这情形非得用那个法子不可,便道:“不行的,你要是相信我,就俯身躺下,让我瞧瞧。”少冲听她与人商量的和婉语气,不忍拒绝,便俯在一个石臼上。
白莲花摸出一枝高丽人参,用小刀切下半截,放入少冲口中,要少冲嚼碎吞下。高丽参可作补气吊命之用,白莲花想借药物之力,助少冲抵御毒气侵袭。
少冲吞下高丽参后,觉白莲花掀开自己上衣,露出背脊,正想着她要如何驱毒,忽然伤处浮起一团湿湿的暖意,混合麻痒的感觉甚是奇妙,转头看时,见白莲花正用嘴为他吮吸毒液,又是吃惊又是感动,欲待抗拒,白莲花按着他道:“你我都身在魔教,声名已不足挂心,何必在乎世俗的眼光?”
少冲一想她说的不错,柳下惠坐怀不乱,一样的受人尊敬,只要对得起天地公心,又何须守什么俗规陋矩?只是担心毒性厉害,她也承受不住。
往往最怕什么,便来什么。白莲花吐出几口浓黑的唾痰,便觉头昏脑胀,再吸得两口忽然眼前一黑,趴在少冲背上昏了过去。
少冲心中一紧,叫道:“白姑娘……”探鼻息尚有气在,先自松了口气,此时天色已亮,曙光自外透入,照见她颈项下衣衫破损,雪血的肌肤上有两道爪痕,显是被蝙蝠抓伤。本来蝙蝠的翼爪并未蓄毒,但适才白莲花为少冲吮吸之时,不慎染到了爪伤上。少冲不及多想,立即撕开她的衣襟,用衣角轻轻擦去肌肤上的毒液,用嘴吮吸她的伤口。
有明一代礼教甚严,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说法。无亲无故的男女同处一室已大违礼法,这么搂抱吮吸,更为礼法不容。何况白莲花的身份特殊,更加注重名节。这情形本来极是尴尬,又甚荒唐,但生死攸关,哪还顾得许多。
少冲此时与白莲花近身接触,其面容如何,只因她戴了面具,不得而知,但她粉嫩细腻的肌肤却看得一清二楚。如丝绸,如琥珀,如凝脂,透亮得可以看到下面一根根青筋血脉。玲珑身段紧裹在紧身劲装之下,尤其胸前双峰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檀口呵出香气直喷面颊。少冲乃血性男儿,嘴唇与她肌肤一挨,鼻中尽是白莲花身上幽幽少女体香,便如浑身都触电一般,呼吸紧迫,体内血液如欲凝固。但他习练了儒家的“快活功”,定力甚高,一加收摄,便屏除了杂念。吸吐了几口,见她伤口中流出的血由黑变红,便运真气按摩她百会、枕中、承浆诸穴。
过得不久,白莲花幽幽醒转,突见自己衣衫不整,而少冲眼横秋水,正似笑非笑的瞧着自己,立刻想到适才发生了何事,不禁脸飞红云,转过头去。
少冲也觉尴尬,心想这情形可别让人瞧见了。终究人言可畏,积毁销骨,自己的名声没什么,圣姬在白莲教中圣洁无瑕,受万众爱戴,倘若为人发现失节于男子,将受教中极惨之刑,被活活折磨至死。
真是事有凑巧,此刻正有一行三人朝这间水磨坊走来。当中一人道:“那妖女受了伤,必定行不远。咱们先歇一会儿再赶吧。”另一人道:“道长说的是,咱们就在这磨坊里歇一会儿。”少冲听是镇元子、诸仲卿的声音,吃了一惊,扫眼见到西北角有堆柴草,向白莲花示了意,两人轻手轻脚钻进柴草堆中藏起。
镇元子、诸仲卿、涂一粟三人随后即进了门,各拣一个石臼坐下,拿出干粮分吃。
诸仲卿道:“听说那妖女携着一个男子同乘一马。”
涂一粟道:“当真是乾坤混浊,阴阳颠倒。这白莲花竟敢色胆包天,公然掳掠汉子,教贫道追上了,定要一剑垛为两段,以出胸中这口鸟气。”
诸仲卿道:“道长,你看那男子会不会是少冲兄弟?”镇元子摇了摇头道:“不大可能。少冲兄弟武艺高强,人又极机灵……”
涂一粟道:“就怕是他心甘情愿跟在妖女屁股后面。”镇元子本欲反驳,觉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只得摇头叹气而已。
少冲在柴堆中听见他们说话,眼光瞧向身边的白莲花,恰好她也投眼过来,便无奈地笑笑,示意她不要介怀,更不可暴露两人藏身之所。
白莲花只是一笑。虽为面具遮隔,难以看到表情,但从她双眼略显歉仄的眼神,已知她并未生气。
又听镇元子道:“咱们先前以为偷袭诸城主的白衣人、害死诸葛老先生的人都是白莲花,后来才知另有其人。”
诸仲卿道:“就算这两件事与她无干,但那桩掳杀三千童男童女的惊天大案,她难脱干系。”
涂一粟道:“不错,包括贫道在内,亲眼所见的不下百人,铁证如山,不容抵赖。就算非她所为,只要是魔教中人,都在咱们斩除之列。”
少冲望着白莲花,心道:“那件大案真的是你做的么?还有韩天锦、公孙墨是否为你所杀?”
白莲花眼中露出狡黠的神色,似乎在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三人吃罢干粮,起身欲走。涂一粟道:“别忙,你们先行一步,贫道出个恭。”待镇元子、诸仲卿出去后竟向柴草堆这边而来。
少冲暗叫:“哎哟,这鸟道不是找死么?白姑娘能忍受他的詈骂,却岂能以圣洁之躯沾染他的污秽之气?”果见白莲花眼中已露杀机,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见诸仲卿奔了回来,低声道:“道兄,那瞎子又找来啦。镇元道长打算伏击他,为天锦兄及公孙老弟报仇。”
涂一粟一听此言,顿时内急转为外忧,慌张的道:“是朝这儿来了么?”诸仲卿略一点头,示意他小声些,别打草惊了蛇,当下隐身在一石舂后面。
涂一粟见这磨坊中唯有柴草堆可以藏身,不及多想,猫身钻了进去。刚藏好便看到近旁两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吓得他几欲大叫出声,心提到了嗓子眼。
便在此时,门口现出一人。此人轻功之高,已到了脚步声可有可无的地步。那人背光而立,只瞧见他头箍束发,金环坠耳,手中拄着一根手杖。少冲又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杀死诸葛绵竹、韩天锦、公孙墨的都是他?”
原来此人非别,正是跛李。
跛李一进门,便嗅到了特别的气味。伸手在地上一抹,拿到鼻边嗅了嗅,鬼头杖一顿,喝道:“还不出来,藏到何时?”
却听外面一声断喝道:“着!”跛李立即闪进磨坊内,镇元子如影随形跟进,诸仲卿提刀挡在前面,两人刀来剑往,成前后夹击之势。
跛李挥动鬼头杖,舞成一团白影,把两人挡在外圈,冷声道:“原来两个短命的也在这里。”
诸仲卿反唇相讥道:“我们还没短命,不过瞧你这副怪样,大概已做成了短命鬼。”心下奇怪:“他为何说我们‘也在这里’,难道这里还有别的人。”打斗中扫眼涂一粟藏身处毫无动静,又想涂一粟怎么藏着不出来,莫非他想突然袭击,杀跛李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的涂一粟与白莲花近在咫尺,既不敢出声,又不敢妄动,一双眼盯着白莲花,冷汗却自额头滚落。少冲瞧在眼里,心中既觉好笑,又想他还是就这么呆着的为好。再瞧场中,跛李双目虽盲,但杖法愈见怪异猛辣,身形飘忽不定,斗到后来,化作一团灰影围着镇元子、诸仲卿乱转,竟是把两人困在中央。
镇元子神色自若,在灰影笼罩下竟是凝身不动,宝剑挥舞,有如白虹经天,虽处劣势,但每一招都是妙到颠毫,每一招都是攻敌之所必救守敌之所必攻。诸仲卿一柄金刀遮、拦、挡、架,招数已是守多攻少。跛李突然杖头打中他前胸,跟着左手成爪,贴着镇元子宝剑抓到他的心口。去势极疾,手法又是怪异之极。镇元子大骇之下,退步急闪,同时回剑削他的指爪。跛李手一滑,仍是抓中了镇元子右臂。
此时诸仲卿挣扎起身,一刀斜砍跛李。跛李背后如长了眼,看也不看,鬼头杖肋下穿出,将诸仲卿挑入一个大石缸中,再也爬不出来。跟着左爪朝镇元子天灵盖迅疾抓下。
镇元子举剑欲格,却又无力垂下,眼看着就要丧命于妖人爪下。却听“嗖”的一声,一物自他贴面打过,跛李立即左手抄于手中,见是一枚铜钱,随手向来处抛去,劲道更猛。
柴草堆中暴起一人,翻起一个筋斗,半空中把铜钱抄接在手,脚未着地,迅猛的掌势如“龙门浪涌”向跛李疾冲而至。
跛李下盘轻浮,自不能与如此雄浑之极的掌法对拼,虚晃一招,退在五步之外,呲牙裂嘴说道:“好小子,你才多大年纪,铁拐老的功夫都给你学了十之八九。”
出手之人正是少冲。
当年跛李欲从少冲口中问出那首怪诗,少冲逃走后他寄希望于苏小楼。苏小楼起初还帮他回忆,后来虽然想了出来,发觉其中藏着一个大秘密,便多了个心眼,跛李问起时她便设辞搪塞。
苏小楼人本聪慧,又对跛李百般逢迎,跛李倒觉得杀了这“徒弟媳妇”颇为可惜,追寻《武林秘笈》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跛李生平只怕过一个人,那便是铁拐老,自铁拐老死后,他更加肆无忌惮了。虽知他有个徒弟,毕竟年幼识浅,容易对付。昨日从玉支、徐鸿儒的对谈中得知与白莲花在一起的少年乃铁拐老的徒弟,却不知少冲也正是他当年逼问怪诗的那个少年。
他尚未接少冲之招,已知他的武功高过想象,他哪知铁拐老打通少冲任督二脉,把毕生功力都传给了他,倘若少冲一生下来便随铁拐老学艺,武功要到如今这个地步,至少也是花甲之年,怎会是个才弱冠的少年?
镇元子在跛李操接铜钱之时已趁机滚身一个“锂鱼打挺”站起。右臂伤及筋骨,但所幸流的是鲜红的血,可见无毒。他左手执剑,指着跛李道:“铁拐老除暴安良,所憾未能除掉你这大恶贼。多行不义必然自毙,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就算你没死在侠义之士手中,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此刻少冲还能想起太公死在跛李手下的情景,听镇元子褒扬师父铁拐老,豪气顿生,挺胸道:“铁拐老虽死,还有他徒弟在,侠义的火种就永不熄灭。”闪身而前,“随心所欲掌”向他狂劈而至。
过了这些年两人的武功都突飞猛进,尤以少冲后来居上,进步神速。而跛李的“幽冥大法”突破最后大关,“幽冥鬼爪”的火候也渐至炉火纯青,纵是铁拐老复出,对付起来也颇为棘手。何况少冲的“快活功”尚未赶上当年的铁拐老,此时又正值毒去体虚之时。少时对他惧怕之念如根深蒂固,这里又有一个障碍。两人对战不久,便显出少冲略处下风,这般斗下去,自不是跛李的对手。
只见少冲立身稳如泰山,掌出随心所欲,至大至刚,攻敌未足,尚可自保。跛李如幽灵,如夜魅,倏来倏往,神鬼莫测,瞧得镇元子等人眼花缭乱。但他的鬼头杖却怎么也无法透过少冲身周的无形气墙打到少冲身上。过了一柱香工夫,少冲虽还能支撑,但已是额头汗下。跛李鬼头杖所及的圈子也是越来越小,有一次竟然卷起了少冲的衣角。少冲稍有懈怠,必将身受重伤。
白莲花看出不妥,立时飞身而起,“冰魄银弹”抛出,数十枚芒针向跛李所化的灰影打去,却如泥牛入海,毫无影响。白莲花木棍在手,又挥向跛李。“噼啪”声中木棍断为七八截,白莲花也被鬼头杖打中背胛,翻倒在地。
镇元子正想上前相助少冲,却被诸仲卿按住肩头,涂一粟也站出来道:“镇元道长,去不得……”他与诸仲卿一样的心思:让其自相残杀,最好两败俱伤,卞庄刺虎,坐收渔利。
少冲身上的毒尚未尽除,本来不足为患,但此番恶斗消耗了不少功力,腹腋之患,酿成灭顶之灾。便在涂一粟说话当口,忽觉眼前黑了一下,功力陡减,胸膛立被鬼头杖打了个结实。
变故突生,镇元子三人还未反应过来,跛李的鬼头杖变成向后横扫,涂一粟站在前面,只说到“去不得”已被打中脸颊,其势未衰,又撞在舂米的石舂上,落得个头偏嘴歪,满地找牙。
镇元子连忙小腹内陷,陡的后移,青锋三尺,疾起而迎,直削跛李手腕。这一招拿捏时候,恰值跛李杖敲涂一粟,杖法已老,左手的剑法竟不逊于右手。
跛李双目虽盲,却比未盲前更加灵敏,也是变招奇快,右手迅疾放开鬼头杖,却抓在了左手中,鬼头杖翻转方向,杖端搠镇元子一个正着。诸仲卿、涂一粟又都各执兵刃,上前围攻跛李。
白莲花趁机爬到坊外,从腰间摸出一枝响箭,点着后“嗤”的一声飞入天际,随后“蓬”一声的炸响。她再爬回少冲近侧,扶着少冲的头道:“少冲君,你醒醒,你没事么?”
少冲体内快活真气一动,立即将毒压制下去,睁开眼来道:“快,快救他们……”闭目运功,真气陡然聚在一处,功力又恢复了五成。
白莲花小嘴一呶,道:“自身尚且难保,还念着别人。”摸出腰间短笛,笛孔对着跛李一吹,尖啸声中五枚芒针齐出,分打跛李全身五处要害。跛李正在挥杖击杀涂一粟之时,听到啸声,立纵身飘起,挥杖将五枚芒针尽数击散,有的打在石臼砖墙上,顿时火星石屑四溅。这时大路上忽有数骑疾驰而至,马上一人叫道:“点子在这里,大伙儿冲啊。”八名黑衣蒙面人一跃下马,刀剑都向跛李身上招呼过去。
镇元子、诸仲卿、涂一粟三人退到圈外,你望我我望你,甚感惊讶。
那八人围着跛李,看似胡打一气,其实颇收奇效,跛李竟被缠得脱不开身来。
白莲花扶起少冲,向三人一瞪眼道:“快不快走,等着鬼头陀收拾你们啊。”
少冲也道:“镇元道长,这头陀厉害得紧,日后锋刃磨利了,再来找他算账。”
三人一想也是,趁跛李与八名黑衣人还在纠缠不清,偷了八人骑来的马,一直向北疾行。
傍晚时到了北边的一个市集。五人中以诸仲卿伤得最重,到市集寻医治伤,但寻遍了整个市集,别说买不到药,连个大夫也没有,说是三个时辰前集上来了伙强人,别的财物不抢,只抢走所有药店的药物,别的人不杀,只杀了悬壶济世的大夫。
涂一粟还待往别处去,白莲花道:“别枉费工夫啦,徐鸿儒算无遗策,料到咱们会负伤而逃,只怕方圆百里内你也找不到大夫医治。”
涂一粟急道:“那,那岂不要坐以待毙?”
白莲花道:“你不想死,那就得听本姑娘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已想到法子。
当下到一家农户落脚,以避人耳目。镇元子、诸仲卿、涂一粟三人没想到如今跟这个魔教妖女做了同伴,不啻于与虎同眠,但此地人生地不熟,三人都受了重伤,倘若落了单,定遭不测。又见她并无相害之意,倒也勉强依从。
晚饭后有人送来跌打膏药。三人见是白莲花的人,她的药那是说什么也不肯用。就是少冲出面,也无法劝动。
白莲花笑道:“那鬼头陀随时会蹑迹而来,我还想给你们治好了,帮我退敌啦,又怎会加害你们。”
镇元子道:“我辈中人,岂会受你小恩小惠就为你做事?”
白莲花自知再劝也没有用,无可奈何的道:“有些人想死,就是阎王不想要也拦不住啊。”
人定时分,又有一个蒙面白衣人送来疗治蝙蝠毒的解药。诸仲卿认出白衣人便是当日袭击自己的那个神秘人,还道是白莲花的诡计,拒不服用。
那白衣人道:“诸城主那日去寻白莲花晦气,已被三个东洋忍者跟踪,打算在贾谊祠伏击城主,若不是在下阻你行期,你也听不到在下这番言语了。”诸仲卿闻言,吃惊之下,尚未敢相信。
涂一粟道:“诸城主何时与东洋人结了梁子?东洋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城主这梁子结大了。”
镇元子道:“倭贼余孽,尚在为祸作乱。今日那八个黑衣蒙面人使的也是东洋忍术,不过他们故意乱打一气,虽加掩饰却也被贫道瞧了出来。只是奇怪他们来得着实凑巧,又何以故意掩饰?”
少冲随即想起那晚遭蝙蝠袭击,也是碰巧遇到黑衣蒙面人搅乱局面。
白衣人道:“跛李随后便到,三位还是服了药速去为是。此去一直向西,去了别再回头,跛李要杀的是白莲花,只要不为难他,他也不会为难三位。”然后走近镇元子附耳说了一句话。
镇元子听了道:“原来如此,公子小心。”先自慨然用药。涂一粟、诸仲卿不知白衣人说了什么,以致镇元子前后截然两人,但又不便多问,跟着也用了药。
白衣人要少冲随他到僻静无人处,拿出一个小瓷瓶,道:“你喝了空空儿的酒,那酒中有一种药物,可让跛李的蝙蝠蹑迹追踪,喝了我这瓶药水自可无事。”
少冲这才悟出,何以那些蝙蝠只袭击自己及空空儿、白莲花三人,又何以走到什么地方,跛李都能蹑迹追来。原来空空儿平常贪杯,在许道清家时没喝那壶酒,走时恋恋不舍,还是带在了身上。少冲却不知来由,还道是空空儿好酒贪杯,随身携带了这么一壶。当时也觉寒意未去,拿过壶喝了一大口。随后白莲花也喝过。
少冲见眼前此人能拿到解药,知悉跛李诸多隐密,必是跛李心腹之人,再一细看,忽觉他眉宇间甚似一人,却也未敢肯定,便道:“大恩不言谢,请问足下尊姓大名?”
白衣人抱拳道:“日后自知,何须多问。后会有期!”说完这话轻跃上墙,没入夜色不见。
少冲心想:“若是他,他为何不与我相认?若不是他,又会是谁?”他想镇元道长必定知道,回来问时,三人却都已星夜离去。
白莲花道:“我们也得快些走的为妙。”
少冲道:“咱们去哪儿?”
白莲花道:“你不救你的灵儿妹妹了么?咱们此行折回去,杀他个回马枪,徐鸿儒无论如何料想不到。”
少冲点头道:“也好。不过先得服了这药,此计方才奏效。”当下说出了白衣人相告的原由。两人服了药,趁夜绕道向界口许家潜回。
到许家时已是日昃时分,哪知许家已是人去宅空。白莲花道:“徐鸿儒急不可待,已赶到前面去啦。咱们一路跟踪,将随他反叛的逆贼查个清楚。”寻乡人打探,却无人知那伙白莲教党的去向,猜想必是换了穿着,分批到城郊会合,如此不会引人注目。二人换了快马,朝东疾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