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荆楚烟云迷望眼
时年大明万历四十八年,七月明神宗崩,九月继立的明光宗又崩,朱由校继位,是为明熹宗,以明年为天启元年。
这一年朝野俱是大事不断,朝廷发生了“红丸案”、“移宫案”,闹得一团糟。武林中也有两件事震动天下:一是五宗十三派联盟,奉武当派真机子为总门长;二是白莲教前任教主王森遽然身亡,其党羽如树倒猢狲散。江湖上或谓其旧疾复发,无药可救而归西,或谓其谋夺教主之位,为现任教主王好贤设计害死,更有谓其假死障人眼目,不日必有惊人之举。
当日少冲在五宗十三派掌门人大会上助武当派打败老魔头王森,不仅替师父铁拐老讨回清白,还得到真机子、王森当世一正一邪两位大人物的赏识。真机子问他要何酬答,他提出要惩治何太虚,为师父铁拐老报仇。
少冲刚离开,福王爷也来要求真机子暗中给少冲下药,并将其交由他处置。此毒名为“十味软身散”,乃九味无色无味的麻醉之药秘制而成,可令人暂时失去内力。真机子左右为难,便来了个顺手推舟,虽在少冲的酒水中下了毒,但分量不多,是以少冲不久毒性自解,反把福王揍了个半死。侵犯宗室王孙罪名不小,何况把人打了个半死,朝廷追究起来,寻不到正主儿,定说是武当派保护不力。真机子便让少冲诈死,在太和宫避了两月。
至于惩治何太虚,真机子作为总门长也不敢擅专,说服了少冲,命人将他押送回崆峒山由本派前辈以门规处置,哪知押送途中被人劫去,下落不明。这一逃犹如鱼入大海,鸟归山林,他若就此隐姓埋名,销声匿迹,轻易寻他不着。
少冲自是怨愤难平,发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及其同党抓获,亲手斩杀,以慰师父在天之灵。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下唯有藏身武当,待风平浪静之后,再入江湖慢慢寻访他的踪迹。
这期间,张松溪仙逝,山上举行隆重葬礼,吊客之多,自不待言。少冲也将纯阳洞中所遇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终与武当群道误会释然,而少冲虽非拜师张真人门下,但机缘凑巧得其独传“混元太极功”,群道已视他为张真人关门弟子,言行间颇显敬意。闲暇之时与武当群道相互印证切磋武功,此时的少冲已到了心灵神明、触类旁通的境界,所谓“一法通,万法皆通”,在这两月间得武当群道点拨,武功上的见识又增进了不少。
早听说苏小楼来了武当,这些日子却并未见到她的人影,向人一打听,才知她与武名扬早在掌门人大会之前一个月离开紫霄宫,似乎去了山东。
这一日少冲正与真机子切磋混元太极功,忽感倦怠,倚桌而寐,恍忽间神游万里,来到一座高峰之上,只见峰头到处都是死尸,有的已被抽骨汲髓,变作干尸。抬头看去,前面一座大殿建构宏伟,直冲霄汉,正殿台阶上围满了金甲武士,刀戈胜雪,剑戟如林。殿檐的匾额上赫然三个金字:“闻香宫”。
一个白袍皓首的老者昂然卓立,冷目瞧向殿里,正是老怪物王森。他身后是麻狜、扬隆泰、臧思汗等一班拥护他的教徒。
少冲直感匪夷所思,料想入梦,但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又真真切切,宛若真实。真耶幻耶?一时之间难以索解,只好静观待变。
只听王森宏声道:“王好贤呢?叫他出来见我。哈哈,有胆子抢宝座、纳后娘,没胆子见老爹么?”
殿内传出一个老者的声音道:“阁下是谁?冒老教主之名意欲何为?”
王森道:“屠一刀,你出来,老夫相貌变了,但一身武功有进无退。”
他话音未落,一个灰影从殿门越出,如苍龙出海。众人一定睛,眼前多了一人,只见他灰袍直裰,凸颡狮鼻,唇边两缕白须,容貌奇古,最怪的是头顶两边各有一个肉瘤,便如龙角一般。来人乃四大会王之首“杀人龙王”屠一刀。
只听屠一刀道:“相貌都能假冒,还有什么不能假冒的。朝廷囚禁先教主,岂会轻易放他出来?阁下是不是得了本教的《莲花宝卷》,便来冒充先教主?”俨然不与王森相认了。
王森喝道:“姓屠的,当年你我出生入死,老夫还救过你一命,你都忘了么?”屠一刀面色不改,道:“老教主对屠某的恩情,屠某没齿难忘。正因为如此,屠某才不许你抢夺教位。”王森“哦”了一声,显出不解之色,随后明白:他仍是不认自己是真正的白袍王森。只听屠一刀续道:“下任教主由上任教主向两大护法、四大会王、八大部首指定,这也是我教几百年来一贯的做法。屠某受老教主托孤,誓死辅佐当今教主。”
王森嘿嘿一笑道:“当年老夫中了东厂、锦衣卫的暗算,遗书他王好贤做教主,老夫英明一世,反为人所算,后来才知是这畜牲密告老夫的行踪。”说到这里,已瞥见人群中的陆鸿渐,喝道:“陆鸿渐,你也不认得老夫?”
陆鸿渐见老教主点到己名,走出来向王森行了一礼,道:“老教主倘是回宫与故人叙旧的,在下扫榻奉陪。”王森道:“老夫要重夺教位,却又如何?”陆鸿渐道:“教主若逆行倒施,在下身为护法,当尽护法之职。”
王森仰天打个哈哈,道:“好极好极,老夫经过多少阵仗,想不到今天要和自己昔日的部下动手。”笑声戛然而止,身形已向大殿移去。陆鸿渐、屠一刀立即从左右两路扑向王森。三人身子一接,众人还没看清时,三人已换了数招,分向三个方向弹开。王森稳稳落地,陆鸿渐、屠一刀两人落地时却都退了两三步。
王森笑道:“事过这些年,两位功夫都长进了不少。”话音未落,只见他双臂上举,十指抓挺,有如抓物。突然和身而上,双手所到之处,涌出大大小小的白莲。
殿前众教徒看得呆了,心想:“莫非是白莲老祖下凡了?”陆鸿渐和屠一刀一对视,已知这是圣典宝卷中所载的“无相莲花劫指”,老教主陷狱七年,功夫也没耽搁。两人正想时,一朵朵迅即向两人周身飞来。两人大骇,连忙倒翻筋斗闪避。王森狂声笑道:“普天之下挡咱王森者能有几人?”笑声中直朝大殿奔去,金甲武士当者无不披靡。跟见着攻到殿门,门边闪出一个红衣老妇,掌出如电,向王森拍到。王森侧身避开掌势,认得是婆罗王仇英,十指一伸,吐出十朵白莲,径奔仇英面目。仇英吃了一惊,急忙闪开,但近在咫尺反应不及,肩颈下中了一指,随即半身酸软,就这么一缓之际,王殿已冲至殿北丹墀。
猩红地毯尽处,是高高在上的莲花宝座。那宝座以汉金白玉雕就的莲花瓣为底座,背靠、护手上以猫眼、翡翠、玛瑙、五彩石镶嵌成日月乾坤锦绣山河图。王森到了宝座前,在触手可及的那一刹那,全然忘了其它的一切,甚至危险,一下子便坐了上去,纵声狂笑,只觉天上地下、八荒六合唯我独尊。陆鸿渐、屠一刀及众教徒刚涌到殿门,突然间一声震天动的轰响,莲花宝座化作无数碎片四散如飞,大地连同殿房摇了几摇,瓦下如雨。众教徒慌忙逃出大殿。
丹墀前一大团石雾散去,只剩下一片瓦砾堆。王森的笑声犹然在耳,而人已杳然。陆鸿渐、屠一刀及剩下的教徒你望我我望你,皆是目瞪口呆,几乎不敢相信。跟着成片成片的人双腿跪地,口念炉香赞:“炉香乍热,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凌祥云。诚意方殷,诸佛现金身!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一时梵呗声响彻大殿。
这一切少冲如同亲历,当时也仿佛与王森合体,感受到他为权力而战,激情澎湃,荡气回肠。那一炸之时,也感觉身体瞬间四分五裂,痛苦非常,猛然间清醒过来,发现真机子、镇元、长青子及另四位武当长老团团围在他身旁,各运神功将真气注入自己体内。室内炉倒桌斜,似经历过一场激烈打斗,而自己身前还有一大滩鲜血。
武当群道见他清醒,便都收了功法。真机子面色凝重的道:“少侠可知适才发生过什么?”少冲茫然道:“刚才似乎做了一场噩梦,梦见白袍老怪欲重掌教位,与他的老部下大打出手,最后中伏而死。”
镇元子道:“你适才狂性大发,为我等合力发功制服。你很可能中了王森的欲望血魔,产生了传说中的‘梦幻泡影’。名谓‘梦幻’,实则与血液相通之人灵魂合体,互生感应,见其所见,闻其所闻。你适才所见幻相,贫道与诸位长老、师兄弟适才也有所感应,当实有其事,白袍老怪极可能被他儿子炸死了。”
他说这话,在场之人都相视颔首。
真机子接口道:“还记得当日冲霄宫外,白袍老怪王森败于咱们的三才剑阵么?他心有不甘,便对意志稍显薄弱的你施展‘攻心术’。这攻心术乃我道家‘御心术’之变异。我道家有‘五御仙术’,乃御风、御物、御鬼、御神、御心,到了心术不正之徒那里,便成了差神使鬼、蛊惑众生的妖法。是以贫道当时一眼识破,施以正宗御心术进入你的幻相之中,不过贫道功力尚浅,难以与老怪物相抗。当时场中高手如云,老怪物于众目睽睽之下施展,其妖术实到了登峰造极、运用自如的地步。这一击‘石佛飞竹’,你是绝难避过,血魔随之浸入你伤口之内。此血毒乃集数种野兽之精血,以魔教妖邪之法炮制,受其感染可引发内心之恶,如不能加以摄服,终至墮入魔道。当时贫道虽隐约猜中,为免引起恐慌,故秘而不宣。你的伤口虽然愈合,平日也毫无痛感,一旦毒发,便生幻相,痛苦难当。人为欲望而生,因欲望而死,老怪物藉此统率教徒,中毒者甘为驱使。你刚才狂性大发,几欲毁庙杀人,便是这等症状。幸得贫道以道家先天罡气助你压制,再集合众前辈及师兄弟之力,终将你体内魔性压了下来。”
“武当四老”之一的白鹤翁道:“这先天导引术乃武当派独传之秘,创自轩辕黄帝,以道家先祖老子的成就最高,其紫气上冲霄汉,后世诸如北宗五祖、南宗五祖也只能说是登堂入室,略会一二。修成先天罡气,御物飞升,出入太虚,甚至还能羽化成仙。掌门师侄已得真传,功力虽浅,已是非同小可。以此术将你体内之血毒戾气逐步化为正气,转归己用。此非一日一时之功,魔毒实在太过厉害,短时之间只能暂行压制,若不勤修正气,日后受到外邪入侵,还可能复发。”
黄石公忧心道:“掌门师侄固然可以化解一时,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功机变百出,难测难料,说不定这是老怪物借腹生子,借尸还魂的阴谋,老道以为,应以天罡正气强攻,致之死地而后生。”
惆怅客却摇头道:“天罡正气太过霸道,以霸道对霸道,恐怕这小兄弟承受不了,当场便要毙命,致之死了却不能后生。”
乌衣叟道:“化也不行,攻也不行,倒不如趁早铲除祸胎,以绝后患。”
少冲听到这里,不由得心下一凉,乌衣叟话中之意是铲除血魔,弦外之音恐怕是要将自己一同杀了。转念一想,身既为血魔所侵,无药可治,如同中了“脑神蛊”,迟早做了伥鬼荼毒生灵,还不如追随师父,死了为好。
众说纷纭,真机子虽未表态,心中已有计较。当下道:“少冲兄弟不必害怕,先在敝处安心静养,贫道每日亲来为你治疗,以观后效。”众人散去不提。
这日真机子正在冲霄宫与镇元子、长青子等人会商要事,忽报:“钦差到了!”真机子忙命人下山迎接。
原来朝廷要封张松溪为真人,派人来送敕书。此事早已知会武当派,钦差大驾直到今日方到。
那钦差非是别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进忠。因挺击案中力抗张差,保护太子有功,得以重用。而魏进忠入宫前曾落难荒山,多亏紫阳真人赐灵药救治,故此次讨来宣旨的差事,一来打听发妻傅如玉的下落,二来旁观武林盛会,也顺道拜谢张真人活命之恩。只可惜山下遇着宿敌王森,有所羁绊,到武当山时,已错过了五宗十三派掌门人大会,而张松溪也已驾鹤西游了。
早有太和宫道官带着一班小道士到半山迎接。魏进忠坐上武当山的山轿,小道士齐声吆喝,鼓乐迭奏,云韶箫管响彻山林。到了太和宫,又有香汤侍候,升了火,请魏公公沐浴上山。浴毕,再坐轿上到太和绝顶,祖师金殿前停下。
那金殿当真是真金打造,金光闪闪映日耀眼,紫气氤氲上冲霄汉;瓦椤参差,浑如赤鲤鳞甲;上下垂帘,又似金虾脱壳。
魏进忠上殿拈香,拜毕起来宣读圣上敕书,加封张松溪为“全能修真紫阳真人”,付知州拨腴田五十顷为宫中香火,每一个道士给度牒一张。众道一齐叩谢圣恩。
魏进忠宣罢四下观看,赞叹不已,对真机子道:“久闻武当胜概,果然名不虚传!咱家当年蒙张真人搭救,曾许过愿,他日出人头地,必亲临祖庭上香。请真机道长启建道场,为咱家做一场胜会,也不枉来此一遭!”真机子道:“上差有隆情厚谊,贫道敢不从命!”
随后命人铺设醮坛,人多手快,醮坛不久建成。只见琼台上宝笈罗列,绛烛银灯流光溢彩,羽盖幡幢迎风招展。礼生引魏进忠上殿,小内侍铺下绒毡,小道士用银盆捧水,净手上香。真机子亲为打醮,金钟响处,向四方神祗一一进献文表,玉磬鸣时,按法剑踏罡布斗,步虚朝天。
醮事直做了三日方罢,魏进忠启程回京,由真机子作陪下到太和宫,道士设宴款待,戏子、伶人应承。
宴后留真机子清谈,两个小道童奉酒。魏进忠开言道:“道长胸怀鸿鹄之志,而今又得以联盟各派,锋芒乍露已风云变色,他日成就当在令师之上。”
真机子道:“我等人在江湖,不过为些江湖的恩怨,哪及上差伴君左右,为君分忧?”
魏进忠一笑,道:“道长此言听来甚是耳熟,似乎哪个古人说过:‘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真机子忙表惶恐,道:“草莽野夫,岂敢以治世贤臣自比?”
魏进忠道:“道长若真心除魔,不仅关乎正道,也关乎社稷,等于为朝廷办事。咱家是个有恩必报之人,当年欠令师一条命,来日必助贵派成就大业。”
真机子听了此话大喜,殷勤劝酒,直饮至更深方散。
次日魏进忠坐轿下山,真机子直送到山脚五龙宫方回。到了紫霄宫,忽然长青子来报:“少冲不见了。”
真机子闻报大惊:“武当山戒备森严,定是被他混入钦差仪从中逃了出去。此番祸事不小!”当即命人追截。
却说少冲奉了真机子之命潜入魔教,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离开武当,趁此机会妆成鼓乐仪从,混入魏进忠大队下山,随后溜走逃出了武当山。
路上刚好遇到来武当看望他的丐帮帮主洪七喜,先是随洪帮主到开封为铁拐老扫墓。铁拐老死后骨灰洒于天地之间,丐帮兄弟为他在老家建了衣冠冢。他在师父坟前指天发誓,定要为江湖除害,杀了秦汉、何太虚这两个恶贼。
其间武当派多次派人来请少冲上武当治病,他都避着不见,武当派倒也不便过分相逼。铲平帮众兄弟得知少冲为武当所不容,全帮精英倾巢出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赶赴开封迎接大王。少冲不想连累铲平帮,悄然避开,留下一封书信,言道他当不来“大王”也不想当大王,既然推不掉,帮中事便托与姜公钓、舜伯耕、鲁恩三位堂主,大事自行商议区处。
不久收到萧遥来函,说圣教主看中他乃青年才俊,武林后起之秀,邀他共建大业云云。
少冲心想不如去走一遭,一来寻医疗毒,如真机子所言,魔教中可能有法子除去血魔,二来也可避开武当派的纠缠,另外玄女赤玉箫在清水庵丢失,极可能为花仙娘得去,此行当设法追寻其下落,便按信中所言,赴湖南去会萧遥。
路上非止一日,才达沙市。沙市地处荆襄富庶之地,非比别处,倒也热闹非凡。少冲进了个临水的酒家,靠窗坐下,要了几样小菜。向窗外望去,但见荷钱贴水,荇带牵风,远处商船来去不断。
少冲这时想起了在武当山真机子的嘱托。
真机子有意让少冲借机混入白莲教,以为他日攻打闻香宫剿灭魔教之内应,对他言道:“王森视你材堪大用,在你体内种下血魔,以为他将来之用。现在他虽已毙命,其党羽必来拉拢于你,你乃铁丐传人,身有儒家扶正祛邪之内功,贫道相信你不会泯灭本性,堕入魔道,可阳为逢迎,阴为我正道做事。”
临行之际又特意嘱咐少冲:“或许当世唯有贫道的先天罡气可化解你体内之毒,他日毒发难忍,一定记得来找贫道。”
少冲知道自己身为血魔所侵,随时可能变身成魔,武当派已容不下他,放他离去已是格外开恩,想不到真机子不但关心自己病情,还有重任相托,不由得对道长感激涕零。
向闻魔教诡异莫测,较之恶人谷还要诡异千百倍,去闯荡一番既惊险又有趣,况且他以师父铁丐之英风侠烈为楷模,当时也没多想便答应了。他易装逃出武当,好让魔教的人以为他与正派决裂,接近魔教便顺理成章了。如今再一想,所谓内应说得不好听便是“奸细”,人前装模作样,人后另有算计,既非自己所能,也非自己所愿。而庄子琴交结魔教以至身败名裂,殷鉴未远,此去前途难料,若自己也深陷其中,可如何是好?便有些后悔了。想了想打定主意,既不与魔教之人深交,也不全然替真机子用命,只要快意人生,但求无愧于心。
想起萧先生说过,白莲教左护法徐鸿儒来湖南会一个重要人物,也不知这位重要人物是谁。白莲教的人行事诡秘,徐鸿儒这厮在教中更是以阴邪著称,自己未必应付得来。好在真机子还在白莲教中布有内线,紧急关头可得到他的帮助。
正胡思间,从店门外传来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道:“店家,来三个外卖!”闻声望去,见门外停了一辆马车,车马垂饰皆用流苏,金鞍银镫,华丽之极。车旁跟了十来个背剑的青衣小婢,一名剑婢正与店老板说话。
店家道:“姑娘请吩咐,我即刻命伙计做来。”那剑婢道:“干巴鱼,锅贴儿,还有……”忽转头向车中道:“大小姐,您还要什么?”
车内女子却曼声吟起诗来,诗云:“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香睡无轻梦,压褊佳人臂缠金。”吟罢道:“这是唐人刘禹锡为馓子作的诗,早闻椒盐馓子脆酥味美,是本地一大风味,荷珠,你看店里有的话多买一些。”
那女子说话的声调绵柔婉转,与吴侬软语相仿,闻者恰似吃了香糯软糕,感觉说不出的美妙。少冲心中一动,不由得注目瞧去,透过一层薄如蝉翼的窗纱,隐约看到一个淡淡的倩影。
那店家问道:“还有呢?”那剑婢柳眉一竖,嗔道:“你耳朵聋了么?我家小姐只要三个菜。”店家讨了个没趣,诺诺而去,一边自言道:“豪门大户的千金,却只叫素食,恐怕是大鱼大肉腻烦了,要换换口味。”
少冲这边菜肴已摆上来,他早饿得急了,忙着满足口腹之欲,再看门外时,那辆马车及随行剑婢都已去了,心中忽感怅然。不知怎的,那女子的声音盈耳难忘,挥之不去。心中暗愧:“都说见色而慕少艾,我只不过听了声音便似丢了魂,真是惭愧!一个萍水相逢的寻常女子尚且如此,若是那勾魂摄魄的妖女,我能把持得定么?”
忽听得背后有人叫他:“少侠如何也到了沙市?”回头一看,见是武当派镇元子叶继美,忙起身施礼,口称:“叶道长!”
镇元子指着身后几人道:“贫道给你引见几位湖广武林中的前辈:这位是湘西凤凰城的诸仲卿诸城主……”诸仲卿身穿宝蓝色长衫,孔武有神,顾盼自豪,当下只向少冲点了一下头。镇元子又指一位虬髯道士道:“这位道友是黄山青阳门涂一粟涂道长……”又指一粗豪的汉子道:“株州六合庄韩天锦庄主,绰号‘潇湘子’,是敝派俗家弟子……”最后一位是一中年儒生,乃衡山回雁楼楼主公孙墨。
镇元子引见少冲道:“这位少侠曾有恩我武当,乃武林中的后起之秀。”
诸仲卿等人浑没将眼前的后生小辈放在眼里,只是奇怪堂堂武当七子之首的镇元子何以对此人如此恭敬。本来少冲在五宗十三派掌门人大会力克五大高手,会斗白袍老怪,早已声名鹊起,诸仲卿等人未参与掌门人大会,虽知其人,不见其面,对眼前少年自是不识。
诸仲卿“敬屋及乌”,向少冲道:“小兄弟怕是初来乍到,日后有甚难事,自管到凤凰城来找我。只说是我诸某人的朋友,满城百姓都待你如上宾。”余人也客气了一番。少冲不住称谢。
又添了几样菜,君山银针鸡片、藕丝银鱼、葱花肘子,尽是三湘风味。入口肥辣,较之江南的清淡迥异。此时觉得那车中女子的口味与自己倒甚相近。
席间镇元子向少冲问道:“少侠,你可知贫道来三湘邀集本地武林朋友为着甚事?”少冲摇头表示不知。镇元子瞧瞧四周,确定无可疑人物后,方低声道:“少侠有没有听闻‘白莲花’这个名号?近两月来在湖湘一带肆意猖狂,动辄杀人,老弱妇残,概莫能外。”
少冲道:“一路上晚辈也有所耳闻,有名白衣少女逢人便问自己美不美,答说美的方可免于一难;倘若是个硬骨头,不但自身难保,全家鸡犬不留。不知此人是否就是‘白莲花’?”
韩天锦点头道:“正是这妖女。她是白莲教的什么莲姬,相传白莲教每过九年要从信徒中选出一名处女,设祭献给万魔之祖,成为魔祖的姬妾,幽居芙蓉紫府,终生不再婚配。但这一届莲姬选中的恰是王好贤的甥女,此女为所欲为,早已坏了教规。本来如花似玉的面庞因一场大火烧坏了,今年三月,茶陵、沅水一带的上千童男童女在一夜之间失踪,传说就是这妖女捉了去,炼什么‘阴阳九转丹’,以求容颜变美。为了一己之私害死成千孩童,当真残忍之极。”
公孙墨道:“这件事我也有所耳闻,但不知丹效如何,妖女后来变美了没有?”
涂一粟嗤之以鼻:“公孙楼主这一问问差了。世上见过她的人不是死于她手,就是缄口不说,咱们除非当面看见,如何知道?”
公孙墨不解,道:“见过的人背地不说么?”
涂一粟面无表情的道:“这妖女也不知具何神通,若有人背地对她品头论足,她就算身在千里之外也会在一夜之间赶到,连同在场的人一起杀掉。”
公孙墨闻言怵然心惊,箸上的鱼块一下子抖掉了。
少冲年少轻狂,听了心中不信,口无遮拦的道:“这妖女面如枯皮,双耳招风,鼻孔朝天,五短三粗,服丹后奇丑无比,更加难看。”
在座之人听了,全都吃惊的看着少冲。公孙墨不禁回头四顾,生怕白莲花突然出现。
镇元子道:“少侠难道见过她?”少冲道:“没有啊。我只是不信她真有千里眼顺风耳的功夫。”众人才知他在验证白莲花是否真会闻声而来,均想:“当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胆子也忒大了些。”公孙墨怪他生事,更向他怒目而视。
镇元子一笑,道:“咱们去君山请教五柳先生,便是专为对付她的。她若自动送上门来,那是再好不过。公孙楼主,你说是么?”几句话为少冲解了围。
公孙墨尴尬的笑了笑。镇元子又向少冲解释道:“五柳先生诸葛绵竹耳目众多,江湖上人缘极好,熟知武林典故,江湖上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且又擅麻衣相术,能观人眉宇,知过去未来,所以人称‘诸葛神算’。咱们此行正是去向他打探这妖女的详情……”
众人见镇元子把什么事都说与这少年知晓,均觉不妥,但又不便明言提醒。这时诸仲卿不等镇元子说完,插口道:“道长,天色不早了,咱们还得赶路呢。”镇元子想起正事,便起身拱手道:“时辰不早了,少侠请自珍重。后会有期!”说罢会了钱钞,同诸仲卿等五人匆匆而去。
四人刚去不久,却听邻座有人道:“那妖女住在莲花峰的芙蓉紫府,这五人不找去便罢,去了死路一条。”少冲闻言一惊,转头瞧去,见说话那人寻常打扮,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的角色,不似武林人物。与他对桌而饮的另一汉子道:“这却未必。”先一人道:“你是说白莲花武功不如这五人?”后一人道:“非也。那妖女善使一种暗器,叫什么‘冰魄银弹’,有多少武林豪杰丧身其手。她府中连奴仆杂役都是好手,这五人岂不是送死?”
少冲听到这儿,想详知内情,起身面向二人唱了个肥喏,道:“两位大哥,请问白莲花……”话才开头,那两人互对眼色,立即抽身到柜台结账,急匆匆而去。无论少冲如何叫喊也不回头。料想他们是怕多言惹祸,以故离去。
少冲叫伙计结账,一算竟凭空多出一两三钱,便问他何故。伙计一指东首一女客道:“那位小姑娘说帐算在你头上。”少冲见那少女正朝这边吊眉吐舌,大做鬼脸,竟是祝灵儿!桌上菜肴摆了满满一桌。
少冲又惊又喜,走上前道:“灵儿,你不是随你大师兄回华山了么?怎么又在这儿?”祝灵儿跃上板凳,得意的道:“大师兄又中山人妙计。”少冲道:“你是逃出来的?”祝灵儿格格笑道:“大师兄叫六师兄看着我,我知六师兄嗜酒如命,便在他酒中下了蒙汉药。六师兄一喝便倒,我又点了他昏睡穴,雷都打不醒。格格,六师兄免不得又要挨大师兄的骂……”她说得甚是起劲,端起一杯酒,又道:“瓜仔,为我重见天日干一杯!”
少冲没有接手,道:“灵儿,你还是回去吧,你大师兄会着急的。”祝灵儿小嘴一噘,道:“他才不呢,他只急白姐姐。”一跃下地,拉着少冲往外便走,说道:“咱们玩去。”少冲道:“灵儿,你不听话,我不理你了。”灵儿不悦,道:“别的什么都听你的,这个不行。”少冲一狠心,故作生气的甩开她手,大步出门。走出十数丈,回头见她跟了上来,便提气快步而奔。只听得灵儿在后叫喊不止,忽停下号啕大哭起来。他心有不忍,又转身回去。
灵儿坐地揉搓脚踝,抽泣着道:“你不是不理我么?又回来作甚?”少冲柔声道:“灵儿,我是为你好,我要去做一件大事,途中凶险重重……”灵儿破啼为笑,道:“啊,原来你怕我给你捣蛋。恰好相反,山人智计百出,必会助你逢凶化吉。倒是你这瓜仔,又呆又迂,没山人在侧,恐怕寸步难行。”少冲道:“有你才寸步难行。”扭头便走,不再理她。灵儿大喊大叫道:“哎唷,我,我脚扭了,不能走路,你不管我,这世上再没人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少冲还是不理,心道:“我才不上你当呢。”
这时灵儿追了上来,笑着道:“瓜仔吃一堑长一智,山人妙计不灵啦。”少冲加快步伐,灵儿渐渐跟不上,仍不住东拉西扯想引少冲放慢脚步。少冲知道她的用意,只作充耳不闻,忽听到她说一句:“我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大事。”惊得他立即住步四望,见四周无人才问她道:“你知道什么?”灵儿道:“你要追那马车中的大姐姐是不是?我跟你说,她是个大坏蛋,你跟着她要倒足大霉。”
少冲还以为她知道自己卧底白莲教之事,听了不禁哑然失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识得她么?”灵儿梳着辫子一本正经的道:“山人屈指一算,无事不知,无事不晓。”少冲笑道:“又胡说了。你算一下我将去何处?”灵儿扳动葱指,一番摇头晃脑后,道:“有啦。”少冲道:“你要是算错了,乖乖的回华山;算对了,便由得你。”灵儿大乐,道:“这可是你说的。是了,你要去君山五柳庄是不是?”少冲一呆,没想到她竟猜中了,只得苦笑道:“唉,算你对了。”灵儿拍掌笑道:“瓜仔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总之是跟定你了。”
少冲拿她没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当下和她问明方向,投洞庭湖君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