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廿二章 三局决胜见碎琴
只听哈哈大笑向声,门闪处进来一人,头戴书生巾,一身青衫,身材瘦小,面容猥琐。怀里抱着具七弦桐,一端焦黑,如被火烧。众人不识得他的都想:“听他琴音,还以为是位雅量高致的仙人隐者,想不到如此邋塌不堪。”
负琴先生进了屋,见了众人,十分惊讶,道:“姜老爷子,这不是白莲教的妖人么?你们何时合成一伙,在这荒山野林闲谈?”
铲平帮众人见他副玩世不恭之态,都有些不舒服。姜公钓尚未答言,有人说道:“你把耗子眼睛放亮些,咱们在铲除妖人,为天下除害。”
负琴先生席地而坐,将琴横于膝上,道:“大伙儿坐下来谈。今日本先生高兴,弹奏几曲,芹献小技,博诸位一哂。”说罢调弦转轴,便欲弹奏。
巴三娘见他如此轻狂,按耐不住,叫道:“谁爱听你乱弹琴?”手中银月双钩合一,向负琴先生双手勾去。负琴先生全不在意,扭身侧头,避开巴三娘的双钩,十指拨动,铮铮琴音幽幽发出。巴三娘的密集攻势,竟丝毫不能使琴音有所阻滞。
少冲自听见负琴先生的琴音,对他已生好感,后又见他一副睥睨万物,诸事不萦于怀的模样,与自己脾性最是投合,这时不禁脱口说道:“你不听就滚开,我要听哩。”
铲平帮中有人叫道:“大王有令,巴三娘快滚出去!”但此时巴三娘杀得性狂,于旁人叫声充耳不闻。
只见场中负琴先生目不斜视,仍是躲闪,巴三娘半空中舞动如凤,双钩凌厉递出,负琴先生双手一抬,轻易避过,发出“铮”的一声。
巴三娘人影回旋,杀到后来竟随乐声而动,舞蹈起来。琴音一急,“嘣”的一声,戛然而止,人影中走出负琴先生,只见他目光黯淡,连声叹息道:“可惜,可惜。”巴三娘独自舞了一会儿,突然栽倒,大汗淋漓,呻吟不止。
吕汝才此时已能活动,忙奔上前,扶着巴三娘,向负琴先生道:“姓蔡的,你使什么妖法?”
负琴先生姓蔡名邑。蔡邑脸色难看,叹道:“好好的一具宝琴,在我手中毁了。”
少冲走上前道:“晚辈闻先生一曲雅奏,好比孔老夫子三月不知肉味,当真是‘此曲……’”负琴先生接口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你这小子为什么拍我的马屁?”
少冲道:“你是马么?我干么拍你的马屁?”
负琴先生斜睨着他道:“你既骂我是马,便不是讨好我。哎,玩物丧志,这琴没什么好。”
少冲道:“我师父说,琴棋书画非但怡情适性,还解人饥渴,聊当饭吃。”
负琴先生道:“你不随声附和我,可见说的是真心话。‘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你是我的知己良友,请坐!”说罢盘腿而坐。
少冲也不管别人的目光,跟着坐地。少冲得庄铮授以乐理,两人虽说不上志趣相通,但一见倾心,仍十分谈得来。
负琴先生听少冲提到庄铮其人,甚是钦慕,说道:“白莲教中也有这等人物,来日要会上一会。”
却听木太岁道:“舜老爷子,咱们出去再斗一场。”舜伯耕道:“为什么要出去,这里无妨。”他想五宗十三派与魔教为敌,有蔡邑这等强手在此,木太岁必有所忌惮。
负琴先生正与少冲交心而谈,听不得别人打扰,当下怒道:“舜老头子,你没看到我与这小兄弟在此说话么?你带着你那些个喽罗滚出去吧。”此言一出,铲平帮众人均怒目相视。
负琴先生却视若不见,向少冲道:“算了,就当是蝉噪犬吠。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贵庚几何?”
少冲道:“我叫少冲,今年十九岁。”
负琴先生道:“我痴长你一轮,自今日起,咱们义结金兰,你叫我大哥吧。”
少冲心想:“他是名门正派的前辈,我如何高攀得上。”正自犹豫,负琴先生不悦道:“怎么?你瞧不起我么?”吓得少冲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只是……”
负琴先生道:“你若不愿叫我大哥,咱们就此分手,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谁也不认识谁。”说罢欲走。
少冲知他说到做到,慌得跪地道:“大哥请受小弟一拜!”负琴先生欣喜万分,与少冲对跪作了八拜,相携起身。少冲浑身肮脏,起初尚觉不自然,这时成了异姓兄弟,坦诚相对,心灵相通,反觉自己再丑上百倍,年纪再小上一倍,那也没什么。
两人自顾自的交谈,对旁边人视而不见,铲平帮众人自是瞧着不舒服。木太岁笼手袖中,冷冷的斜睨着。吕汝才对巴三娘暗怀情愫,见她不省人世,急得如热锅上蚂蚁,手足无措。
只听负琴先生道:“愚兄手中这具琴,你可知道有什么来历么?”
少冲道:“小弟听说过‘焦尾琴’之名,这恐怕就是焦尾琴,什么来历小弟就不知道了?”
负琴先生点头道:“正是焦尾琴!此乃东汉音律名家蔡邕所制。某日蔡丞相夜坐中庭,闻得邻人厨中火爆声不绝,知是燃烧桐木,细听爆声清越,慌忙奔入邻家救来。原来此木乃制琴之上好良材,可惜已被庸人烧去一截……”说着举起琴烧焦的一端给少冲看,果见那处炭黑,隐隐有焦炭之味。
少冲接过琴细细抚看,见其木质坚硬,纹理明晰,制作精良,仙人背上阴刻几行小篆,古色古香。
少冲道:“这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琴端被烧,才更使其弥足珍贵。”
负琴先生道:“愚兄也如此想,哎,今日弹得兴起,用力过猛,折了宫弦,愚兄成了千古罪人矣。”
少冲道:“大哥不必懊恼,断了还可以续上。”
负琴先生道:“续上的终究比不过原样的。还是贤弟说的对,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没了宫弦,不能奏慷慨激越的曲子,仍可以奏出婉转低回的曲子。再者,因我这琴弦一断,让那娘子入魔,也让愚兄过意不去。”
吕汝才忽听此言,叫道:“什么?她入魔了?有救么?”眼光中透着对负琴先生的乞求。
负琴先生却偏着头不答。少冲为吕汝才真情所动,有意要负琴先生说出,便道:“琴声能使人失去心智,但为何琴声停了人反而入了魔呢?”
负琴先生道:“愚兄刚才所奏曲子,名为《韶仪》,昔者舜作五弦之琴,制《韶》乐,如凤凰啼鸣,可致百鸟,人闻之为其痴迷更不足为怪,但须其尾声缓缓而终,让人能逐渐走脱出来。若突然弦音中断,痴迷者如同一个走得急的人一下子止步,不跌跟头才怪。”
少冲听了心想:“这与武学中劲猛不易收势的道理不谋而合。”又听负琴先生道:“能让迷途之人找到回来的路,唯一的法子是乐曲调理。可是这当中有些棘手……”
吕汝才闻得有救,忙不迭道:“那您老先生快高抬贵手,为三娘调理吧。”
负琴先生冷冷的道:“她要杀本先生,我为什么要救他?”
吕汝才止不住的向示意,要少冲替他求情。少冲一笑,道:“大哥救他作甚?”吕汝才一听,心凉了半截,
却听少冲续道:“但只怕他们会笑大哥只是说说而已,救不了巴三娘。”他知大哥秉性孤傲,定受不得激,才如此说。
果然负琴先生道:“谁说我不能救,只是眼下琴弦断了,无法续出《韶仪》的尾声。”
吕汝才忙道:“我这就去附近集市买一副来。”
负琴先生摆手道:“普通的琴音色不纯,非但不能治好巴三娘的伤,只会让她心智更加错乱,迷途越走越远。”
吕汝才道:“要找好琴,世上不是没有,只是一时到哪儿找去?”
负琴先生道:“俞伯牙的象牙琴,嵇康的瑶琴,司马相如的绿绮琴,当今白莲教‘六指琴仙’的天魔琴,都是琴中的极品。只要得其一具,便能救巴三娘的命。”
吕汝才自言道:“俞伯牙、嵇康早已作古,他们的琴是否传下来尚未可知,就是传下来这会儿也是难找。”焦急之状溢于言表。
少冲看着过意不去,便道:“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可不可以换成笙、箫、笛之类的乐器……”
负琴先生沉吟片刻,道:“只要能奏出《韶仪》,也不是不可,只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笛、笙、箫诸般竹器,埙、磬诸般土器,钹、锣、钟诸般金器,鼓、鼗诸般革器,梆、柷诸般木器,都难使《韶仪》乐音美至极致,就是同属丝器的阮、琵琶、筝、瑟,也与古琴所发音调迥异。”
少冲道:“如此便是没法子了?”
吕汝才急道:“二位不要沮丧,只要能奏出同样的曲子,就是还有一线希望。”他赶忙走到舜伯耕跟前,道:“堂主,请借赤玉箫一用。”不等舜堂主答应,从他手中抢过玉箫,忙不迭交给负琴先生,道:“反正也别无他法,死马当活马医吧,治岔了我也不怪你。”
舜伯耕喝道:“吕汝才,你好大的胆子,赤玉箫得回不易,你岂可随意与人?”
吕汝才挡在中间,道:“汝才回去领罪便是,只求能暂借一下。”
木太岁此时向前走出几步,他知负琴先生是昆仑派中高手,不是好相与的,寻思如何出其不意抢箫到手。
却见负琴先生淡淡的接过箫,忽地眼睛一亮,叫道:“是玄女赤玉箫!”
少冲见他如获至宝般欢喜,说道:“大哥,正是玄女赤玉箫,不过雅致可爱而已,我瞧着也不怎么稀罕。”
负琴先生摇摇头道:“贤弟,你不知道,这箫大来有历。许多年前,有一玉工于蓝田深山中采得一璞,其长盈尺,献于秦孝文王。孝文王命人琢磨,据形而成此箫。后秦穆公将其赠与爱女弄玉,筑鸣凤楼以居之。弄玉梦与人合奏《玄女吟》,有野夫萧史,善奏此曲,两人遂成夫妻,后一同跨凤仙去,赤玉箫也跟着了无踪迹,而《玄女吟》顿成空谷绝响。”
姜公钓在旁道:“我帮创帮大王邓公一日入深山,遇一长须及地的老者,得其授以《太公兵符》及赤玉箫。”
负琴先生一声冷笑道:“邓茂七打劫抢来的,偏要编得这么好听。”
此言一出,铲平帮数人大喝道:“这人恁大胆,敢直呼呼创帮大王的名讳!”
“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瞧他怕不怕死。”
“堂主一声令下,把这狂人一举铲平了。”
众人挥刀弄棍,意欲动粗,却给姜公钓一摆手止住。
负琴先生对众人毫不理睬,把弄着玉箫道:“有此宝箫,须配妙曲。贤弟,你爱听什么曲子?”
吕汝才见他似已忘了巴三娘之事,急得直跺脚,心道:“你这是成心急我。待此间事过,我也要‘以你之道,还施你身’,把你师父捉来点天灯,瞧你急是不急。”却又不敢现下就得罪了他,又向少冲眨眼示意。
少冲心下一笑,向负琴先生道:“大哥适才一曲《韶仪》听得小弟心痒难搔,可惜未闻尾声,大哥续完可好?”
负琴先生道:“既是贤弟爱听,愚兄当然乐从。”当下正襟而坐,把箫竖在嘴上,吹了起来。
那箫声虽与琴音迥异,但韵律合一,另有一番味道。过了片刻,巴三娘“啊”的一声苏醒,吕汝才大喜,把她扶起。
曲声终了,负琴先生一改刚才的一本正经,喜不自胜的道:“奇哉妙极!我本以为琴箫两用,哪知此箫非但能将原曲发挥到极至,而且尚有余地。”
他正自惊叹,忽然白影一闪,一只手伸向他伸来,正是木太岁来夺玉箫。那手如长蛇般游走,似意不在玉箫,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当下以怪异手法治怪异手法,手中玉箫向他手中递去。
木太岁还以为他欣喜至狂,心下大喜,忙将玉箫握住。刚想回夺,立觉握处烫如火炭,急忙撒手退开,展开掌心看时,已起了水泡,暗骇道:“原来他把内力注于玉箫之上,内功至斯,倒不可小觑。”便不敢再行强夺。
负琴先生自始至终对他未瞧上一眼,仍把弄着玉箫。吕汝才道:“蔡先生,这箫是敝帮的,还请您归还。”
负琴先生把箫藏在背后,生怕别人抢去似的,道:“借给本先生三日,待本先生瞻仰够了,亲上太行山奉还。”
铲平帮众人闻言变色,心想:“说是三日,也不知是三月还是三年,抑或就不还了。”
吕汝才自知玉箫在自己手中失去,一死不足抵其罪,横棍拦在负琴先生身前,道:“先生要借,待敝帮四大堂主商议过后再作定夺,在下地位卑微,不敢擅自作主。”
负琴先生道“这里有两位堂主,难道还不能作主么?”
吕汝才道:“你要带走玉箫,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道大门。”
负琴先生哈哈一笑道:“我不走这道大门,难道就不能活着出去么?”言才毕,提起少冲衣领从屋顶穿了出去。
才一落地,周围大呼小叫,涌出数十人,原来是铲平帮埋伏起来的人手。
姜公钓、舜伯耕等人相继追出,叫道:“姓蔡的要拿走玉箫,除非留下你的人头。”
负琴先生嘿嘿笑道:“铲平帮当真吝啬,区区一枝玉箫都不愿借。”
少冲道:“大哥,他们不愿借,还是还给他们算了。”
负琴先生道:“贤弟,你不知道愚兄这个毛病。一见此宝,犹如饕餮见了美食,酒鬼见了佳酿,是非得到不可的。”
众人正在僵持之时,从山下冉冉走上来三人。其中一人道:“箫声似乎便是从这儿发出的。”另一人道:“如不出老夫夫所料,这箫正是咱们要找之物。”
少冲一见三人俱是认得,暗惊道:“蝙蝠王怎么跟金人勾结在一起了?乖乖龙的冬,‘长辫子’一到,铲平帮怕是有些不妙。”
原来那三人中前一个身高过丈,腰大十围,面如淡金,鹰鼻虎口,正是‘关东神鹰’完颜洪光;旁边一位衣着华贵,却掩不住病态恹恹,正是福王朱常洵;走在后面的是完颜洪光的大徒弟哈巴图,却是长得虎背熊腰;
三人走近,哈巴图叫道:“喂,刚才你们谁在吹箫?”
一名铲平帮喽罗怪他无礼,向他喝道:“哪来的野狗,在这儿狂吠?”拿刀上前驱赶。不料哈巴图飞起一掌,“轰”的一声把他震飞。铲平帮众人不禁一惊,才知来人非同小可。
哈巴图一眼看到负琴先生手中的玉箫,叫道:“便是他了!”提起钢叉向负琴先生一刺。
负琴先生身子一侧,让过叉尖,一把将杆身握住。哈巴图奋起神力回夺,涨红了脸,却如蜻蜓撼玉柱一般,不能动分毫。负琴先生面不改色,冷笑一声,忽然松手,哈巴图顿时摔了个仰八叉,显得很是狼狈。铲平帮众人不禁笑出声来。
哈巴图爬起身,恼怒非常,还欲再斗,完颜洪光拦住他,向负琴先生道:“蔡先生,老夫与你打个赌,你接不了老夫五十招。”
完颜洪光以前未履中原一步,众人中除了少冲少数几人都不认得他,一听他口出狂言,都觉以负琴先生孤高的脾性,必要大打出手。
谁知负琴先生道:“本先生从来不与人打赌,对不起之至。”说罢欲走。他先前见哈巴图使的是“落日熔金掌法”,猜知鹰鼻人必是威震辽东的“关东神鹰”完颜洪光,他于自己的武功倒有自知之明,知远不是他的对手。
完颜洪光伸手拦住他,道:“中原武林五宗十三派,贵派虽不是五宗之一,却也是足可比肩,武学上自当独领风标,蔡先生乃贵派未来的掌门人,若连老夫五十招都接不了,嘿嘿……”
负琴先生斜睨了一眼斜完颜洪光,道:“打赌须得有彩头,胜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完颜洪光道:“蔡先生胜了,拿走玉箫,谁有不服,老夫为你挡驾;老夫胜了,也不要你挡驾,咱们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如何?”
负琴先生瞧了一眼姜公钓、舜伯耕、木太岁等人,道:“咱们在这儿鹬蚌相争,却让渔翁得了利,不如你先把他们赶走了,咱们安安心心在这里打赌。”
姜公钓、舜伯耕、木太岁等人闻言心想:“姓蔡的好生狡猾,这是借刀杀人。”姜公钓当即以牙还牙,说道:“玄女赤玉箫乃我帮之物,阁下要想拿走玉箫,先打败了姓蔡的,再与咱铲平帮要。”
完颜洪光捻须道:“咱们迟早要大打一场,不如依着江湖规矩三打二胜,我这边刚好三人,你们再出三人,我这边胜了,拿走玉箫;你那边胜了,再自定玉箫归属。”
姜公钓与舜伯耕低声商议了几句,本就担心争夺中损坏玉箫,公平比斗就算输了日后还有机会追讨回来,便道:“如此也好,我铲平帮并无异议。”
负琴先生心想:“如若混战,铲平帮人多,金人力大,我是争不过的,不如依他的法子。”当下没有作声。
完颜洪光道:“你们出哪三人?”
姜公钓暗自琢磨:“眼前这个大高个目光炯炯,想必内功粗湛,武功在己方所有人之上;他的徒弟看上去也孔武有力,大概和自己持平,但不是负琴先生的对手;只有福王爷是个软杮子。莫若学田忌赛马的法子,才有更大的赢面。”便道:“咱们先已打了一场,我方胜了,剩下两场……”
完颜洪光道:“咱们什么时候打了一场?”
姜公钓一笑,指着哈巴图道:“刚才这位兄弟与蔡先生角力,明明是输了。”
哈巴图大叫道:“不算,不算,重新来过。”
完颜洪光道:“好,就算你方蔡先生胜了一场,这第二场他就不能再出头了。”
姜公钓道:“第二场我来领教福王爷的高招。”越众而出,摆起门户。
完颜洪光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道:“王爷压轴出场,本场由我对阵姜老爷子。比斗讲究点到即止,但拳脚无眼,死伤在所难免。请!”说罢踏步迎上姜公钓。两人凑到一处,斗了起来。
姜公钓与他一接招,便觉他掌力雄浑,掌未及身,已感热浪逼人,透不过气来。明眼人一看便知,如此斗下去,三十招内姜公钓必有性命之忧。舜伯耕等人早已打定主意,姜堂主一旦不敌,众人一哄而上,救下姜堂主,抢了赤玉箫,再到别处会合。
两人斗到分际,负琴先生忽道:“本先生弹奏一曲与二位助兴。”把箫插于腰带中,斜抱焦尾琴,拨动琴弦,琴音飘荡而出。奏的是琴曲《四面埋伏》。听者如觉置身垓下,被汉兵重重包围,而四面楚歌,虽怀雄心壮志而一听俱消,反生出穷途末路的惧意。
完颜洪光正当激斗之时,心中莫名其妙的有所顾忌,拍出的掌再不如先前猛不可挡,蓦然警醒,暗道:“我这是怎么了?这琴音扰人心神,有些邪门。”他跳开一步,深纳一口气,左掌平平向负琴先生拍去。右掌横切,挡住姜公钓攻来一掌。
负琴先生忽觉劲风扑面,侧身由“抱残守缺”式变为“胶柱鼓瑟”式,琴音有所中断。
却听完颜洪光作歌道:“阴山下,天似穹庐,茫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其声粗犷豪迈,气势盖过琴音,闻者振聋发聩,功力高的运功相抗,功力弱的拼命捂住双耳,不多久便有十多人倒地。
歌未毕,只听夹杂着“波”的一声,姜公钓前胸中了一掌。完颜洪光又作歌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歌声中又听得“波波波”三声,姜公钓连退三步,呕血不止,铲平帮众人连上前搀扶。
完颜洪光歌罢收掌,含笑道:“承让!”这一场显是完颜洪光胜了。
负琴先生面色苍白,说道:“完颜堡主的‘龙虎啸’能抵制本先生的‘弦外之音’,本先生佩服之至;堡主最后三招掌如连环,一气呵成,似化自济南府范家拳中的‘李存勖打虎’,却较之远为高明,不知是何名目?”
完颜洪光不无得意的道:“嘿嘿,这是老夫作歌即兴创出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要立名目,可以‘探草寻蛇’、‘引弓夜射’、‘白羽没石’之名冠之。”
负琴先生道:“堡主能从歌中即兴创出武学,不愧为一代武学大师。嘿嘿,‘将军夜引弓’,射的是塞外胡人,不知堡主创出这三招掌法有何用意?”
完颜洪光闻言一怔,没想到引弓射的倒是自己。在中原人看来,女真人也是塞外胡人。“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飞将军”李广乃汉朝阻止胡人南下牧马的干城,他射的自然是塞外胡人。
负琴先生叹了一声道:“区区无能,无脸得此玉箫,拿去吧。”甩手一掷,那箫飞入舜伯耕手中。这一着出乎舜伯耕意料,他又惊又喜的看向负琴先生。只见负琴先生飞身跃出,向山下奔去。边奔边拨动琴弦,声不成曲,说不出的哀怨悲伤。
少冲叫了两声“大哥”,负琴先生听而不闻,转眼消失于视野中,只风中还余渺渺琴音。
舜伯耕复得玉箫,但有完颜洪光等强敌环伺,尚未分出胜负,仍高兴不起来,当下说道:“你我两方一胜一负,打成平手。第三场莫非由这位公子爷出手?”说这话瞧着一脸病态的福王爷。
福王折扇轻摇,道:“怎么?你别小看本公子。本公子练成‘铁扇神功’,折扇一摇,谈笑间,管教尔等灰飞烟灭。”说罢轻狂的笑了三声。
铲平帮中有人叫道:“我来教训这狂妄小子。”他虽叫出了声,但大王和两位堂主没有发话,一时未动。舜伯耕道:“这一场决定胜负,这个……”事关重大,他不敢妄自做主,眼光瞧向姜公钓。
在姜公钓看来,对方完颜洪光为上,哈巴图为中,福王为下,己方蔡邑为上,自己为中,其他人皆为下,第一场以己方之上战对方之中,胜了;第二场本该自己对阵福王,没想到完颜洪光似乎识破了他的计策,临时换人,以致己方败了;这第三场两方皆为下,胜负难料,由谁出场不得不慎重。但他受了极重的内伤,实在难以决断,有气无力的向少冲所立处一指,意思是听大王的。
舜伯耕点点头,向少冲道:“我方由谁出场,请大王示下!”
少冲本就对福王恨之入骨,福王糟蹋公孙婵娟在前,后又打苏小楼的坏主意,洛阳的叫化儿兄弟一提到他都切齿咒骂,真想不出世上还有比他更坏的人,杀他之念几年前就有了,只是一直未得其便,此刻岂可错过良机,当下走出来道:“什么狗屁‘铁扇神功’,敌不过臭叫化儿一记飞痰。”咳嗽一声,一口浓痰夹着劲风直奔福王。
福王在他咳嗽之时便有了防备,眼见痰星飞到,忙挥扇遮挡。不料少冲凭空一掌击来,折扇竟被那股掌力推开,痰星正中鼻梁,跟着下流到鼻尖。福王伸袖抹去,直犯恶心,盛怒之下,便欲出手教训少冲。
完颜洪光虽未认出,但自少冲显露的功夫看出他大不简单,心想这里竟藏着这么个厉害角色,事先倒没料到,当下拦住福王,说道:“今日老夫只与昆仑派、铲平帮打交道,小叫化儿要凑热闹到别处去。”
铲平帮中有人叫道:“他是咱铲平帮的新任大王,不是外人。”另一人道:“不错,你方的‘铁扇神功’不敌我大王的‘飞痰神功’,三打二败,快快滚蛋吧。”
少冲忙摆手道:“我说过了,我不做你们的大王。”
完颜洪光捻须笑道:“你们胡乱认个小叫化儿做帮主,也太草率了,只可惜人家不愿意。还是定出比斗之人才是正事。”
少冲自知福王有完颜洪光师徒保护,在比斗中方有杀他的机会,便道:“好,我是铲平帮的大王,蝙蝠王,接招!”手起一掌,“随心所欲掌”随心所发,意念一动,排山倒海的掌力迅即向福王推到。
福王府中养士上千,平常又好结交江湖闲人,也学了几手把式,但没有一手是真功夫,掌力一到,他便身不由己的歪倒。少冲跟着又一掌拍向他前胸,福王惊恐中把折扇指向少冲。原来扇中置有机关,按下机括,便有便有毒粉喷出,闻者立毙。其时一股黄烟自扇中射向少冲,却被少冲的掌力逼回,尽皆喷在福王脸上。福王大恐,立摸解药服下,饶是如此,仍觉脸上如火灼一般痛。
少冲正想一掌了结了福王,完颜洪光手一拂,一股劲风把福王从少冲掌底卷走。
完颜洪光道:“福公子丝毫不会武功,还是仍由劣徒应战。”喝令哈巴图出战。哈巴图正愁无架可打,闻令喜上眉梢,几步奔出来向少冲劈头盖脸就是一掌。
少冲见他掌风凌厉,不敢硬接,施展“流星惊鸿步”闪避。
铲平帮人等人不知少冲武功深浅,这三场由他出面本就有些冒险,庆幸他功夫了得,胜了差劲之极的福王,哪知这金人耍无赖,败了还要换人,怕少冲不敌,都道:“明明是我方胜了,你们耍赖。”
哈巴图铆足了劲的几掌都不能打中少冲,颇感气恼,叫道:“你不接招,便是认输了。”少冲也想使出师父所授的掌法出一口气,可他一见哈巴图一招一势有板有眼,不知道用何招势拆解,心先怯了一半,迟迟不敢出手。铲平帮众人都为大王捏一把汗。而哈巴图攻势越来越猛,少冲边打边退,再退一步,已背抵山石,再无退路。哈巴图叫声:“去死吧!”双掌齐向少冲推到。
铲平帮众人见此情景都呆住了,再救已是不及。
少冲眼见便要命丧当场,本能地挥双掌想把哈巴图推开。就在两人接掌之一刹那,少冲忽觉体内真气澎湃,一股大力冲向哈巴图,立将他震退三步,一屁股坐地,呆若木鸡的望着少冲。
少冲瞧着自己的双手,兀自无事,也是呆了。一者他没想到自己所接收的师父毕生功力,爆发出来的战力如此惊人,二者他无意间使出了随心所欲掌的第三招“无欲而刚”,对此掌法有了豁然开朗的顿悟。
师父的话蓦然在耳边响起:“随心所欲掌有招亦无招……所谓有招,掌出开天地,裂鸿蒙;所谓无招,掌法没有定势,如意所之,率性而为。孔老夫子曾言:‘吾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以虚击实,以无胜有,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便是‘随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若拘泥于招势之上,便发挥不出其应有威力。
他之前一直在“韬光养晦”、“宁静致远”两招间徘徊而无进展,如今一下子悟出,“无欲而刚”既非争强好胜,也非逆来顺受,而是内心进入空明之境,随心而动,无欲无求自然刚强无比。
他一想通此节,脑中一加存想,便觉浑身充溢真气,大义凛然望着福王,眼中如欲冒出火来,一步步逼向哈巴图。
哈巴图再也没了往日嚣张的气焰,耷拉着如同一条被吓破胆的狗。
不光二人,在场所有人都为少冲突然如战神附体都甚感吃惊。完颜洪光心道:“我小看了这小子,但这会儿我若插手便显得女真人太无赖了,只能寄希望哈巴图自己争气了。”
便在此时,忽听山下喊杀声大作,有喽罗上来报称:“锦衣卫攻上山来了。”众人都是一惊。舜伯耕忙命众喽罗保着姜堂主及大王撤离。
完颜洪光叫道:“要走先留下玉箫!”大踏步奔向舜伯耕。却听福王叫道:“完颜前辈救我!”转眼见小乞丐正一掌向福王爷拍去,而哈巴图仍坐在地上无动于衷。他想福王若就此死了,不但有损于自己英名,还可能引起金明两国争端。当即闪身而前,一掌凭空击出,与少冲的掌力两相激荡,把福王抛出老远。
少冲只觉一股大力冲至,一下子震倒在地,撑起身只觉五内翻腾,嗓子甜甜的,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福王浑然无事,却大吼大叫道:“我快要死了,金大宗,你是怎么保护本王的?”
完颜洪光此时已想起小乞丐是铁拐老的弟子,说道:“铁拐老匹夫是我生平一大劲敌,可惜死于非命。天池一战未分胜负,好在留了个徒弟,也好较出谁是天下第一掌。”含笑着逼近少冲。
少冲所受伤并不太重,但自知武功远非完颜洪光对手,要逃却浑身使不出丝毫力气。忽听有人叫道:“你徒弟败在咱大王掌下,咱大王已胜出,用不着再比了。”一个人飞身上前背起少冲,向山下猛奔而去。
完颜洪光正欲去追,忽听姜公钓道:“你带上镇帮之宝回太行山!”转眼见一大帮人四散逃走,他正不知追哪个好时,福王被几名铲平帮的人围攻,叫喊着完颜洪光去救他。
完颜洪光顾左顾不了右,顾右顾不了左,犹豫得片刻,铲平帮众人已去得远了。
少冲在那人的背负下一路遇到不少锦衣卫的拦截,跟着的铲平帮弟子也越来越少。少冲见背他的是吕汝才,此刻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便道:“吕大哥,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
吕汝才道:“大王折杀属下了,‘大哥’不敢当,大王直呼汝才名讳便是。”脚下仍是快步如飞,没有停下的意思。
不久忽从前面草丛中冒出十几个锦衣卫,箭如飞蝗,向这边射来。几名铲平帮弟子冲上前去,当场为箭射中仆倒。
吕汝中急切中放下少冲,交给少冲一件物事,说道:“大王先走,让汝才殿后。”反身以手拔开飞箭,向众锦衣卫冲了过去。
少冲正想叫他,见吕汝才打倒三人,却被另一名锦衣卫一刀砍中背胛,一仆倒地。便在此时,树林中现出一队人马,领头的正是田尔耕,只见田尔耕扬鞭叫道:“夺得玄女赤玉箫,大伙儿重重有赏!”
少冲瞧手中正是玄女赤玉箫,顾不得吕汝才安危,提一口气向另一个方向逃走。他一番急奔,也不知奔出了多远,实在奔不动了才停下来歇气,回头不见有人追来。
眼前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走到一条小溪前,往水中看时,吓得退后一大步。忽又想起:“那不是我么?”原来那是水中的影子,倒吓了他一跳。他见自己浑身肮脏不堪,便掬水擦洗了一番。
坐下来行了一会儿功,伤痛稍缓。寻思此后何去何从,也不知姜公钓等人逃出来没有,手中的赤玉箫还得归还给铲平帮。他起身折了根树枝拄着前行,心中苦笑:“师父拄铁拐行侠江湖,他的徒儿也要效法他的样了。”此后几天,他向着太行山的方向而行。这一日忽有一车队自后逶迤而来,到了近处,少冲见前面马上坐的是藏剑山庄的王光义,暗惊道:“是他!”当下便低着头走路。
车轮声辘辘,车队越过他前行,忽从车中传来一妇人的声音道:“这是忠县地界,距石宝寨已不远了,怎么没遇到几个英雄豪杰?”正是褚夫人的声音。
王光义望见不远处是岔道,林中现出一张标着“茶”字的旗,便道:“爹,娘,前面岔道口有家路边茶店,咱们歇一会儿再行吧。”褚夫人道:“也好。”却不闻褚仁杰说话。
不久到了店前,王光义把马栓起。褚夫人从车中出来,自顾自的进店坐下。家人扶着褚仁杰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一家三人坐在一桌,自有茶倌上茶。
少冲也行得累了,到店前树荫下休息。瞟眼见褚夫人穿着艳丽,唇若涂朱,红得极是惹眼,而褚仁杰却二目无光,有气无力的瘫坐着,母子二人情态亲密,对褚仁杰却爱理不理。少冲心想:“褚仁杰怕老婆,连儿子也瞧不起他。”
便在此时,忽听马蹄声夺夺,另一条岔道上来了三名乘马客,到店前下马栓了,当中一魁伟的中年汉子叫道:“来三碗茶!”
三人刚坐下,便听褚夫人道:“听说八十一门中,属河北五虎断刀门最是无用,依妾身之见,仁杰二十招内便可打败马绝尘。”
那三人中两个年轻的一听此言,都跳了起来,抽刀出鞘,瞧向褚仁杰这边,叫道:“谁在大放厥词?”便欲动手。
那背背断刀的中年汉子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掌门马绝尘,他见有人挑衅,本欲发作,但想此地龙蛇混杂,指不定惹上什么人,便忍住怒气道:“勇儿,毅儿,不用管他,咱们喝咱们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