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遭遇
这场夏日的大雨,足足下了一整个黑夜,直到后半夜过后,才逐渐变得淅沥起来。
韩哲拥着张姝,身子半靠在床上,几乎半宿都没有合眼。直到后面,无边无际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才慢慢睡死过去。
他也不知道张姝睡着没有,但韩哲看到自己胸腹处的泪痕几乎浸透了他的汗衫,估摸着张姝许是一夜没合眼。
此刻天色不过刚刚朦起亮色,但韩哲却感觉仿若睡了好久一般。梦里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物,此刻依然清晰的浮现在他的眼前。
动辄百丈的高楼,赛过神驹的盒子壳,足以四五辆马车并驾齐驱的大道……
以及自己莫名准的离谱的射术。
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晰的提示着韩哲,他真真切切的并不与之前那般一样了。
就算之前,他虽然能够拉的开两石的强弓,但准头却完全不行,因为并没有名师指点,基本上就是十射九空。
但昨夜射杀那人之时,加上那般大雨,却是指哪射哪,且自己的视线也变得格外的清晰。
除了是爹娘在庇佑自己,韩哲只能够相信在自己的这具身体里,还有另一个灵魂……
张姝不知道何时起床的,但从整洁干净的屋面可以看出,她可能已经收拾了好一会了。
昨日辽兵屠戮村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村子里的人想要留一口活命粮,在争执之中起了冲突。
之后,就不可控的发生了屠村之事。
他们家里自然也是到处都被翻的乱七八糟,他的书籍以及衣物原本也被乱糟糟的扔在地上,此刻也被整理好,放在架子上面。
韩哲揉了揉脸,没有听见张姝的动静,便将几间屋子都看了个遍,都没有望见张姝,自前门出去时,还能看见灶房门口那滩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尸体都被他处理了,就扔在路边的草堆里面,也许之后有野狗秃鹫,会舍得下口吃了。
他沉默了一会,不知道是昨夜报仇雪恨之后还是怎的,心底里的悲伤也已经不似昨夜那般强烈。
最后,他才向后院走过去。
他其实猜测张姝会在后院的,但他心底里就是不愿过来。
入目之中,张姝穿着青灰色夹袄的身子,就蹲伏在后院埋葬韩父他们的泥坑之前,听见韩哲的动静,才偏转过脑袋来。
张姝虽然是北地人,但却长的是一副书中说的江南女子的模样,脸庞也小,嘴巴也小,唯独一双眸子却是大的明亮。
不过,往日里韩哲最喜欢看的这双眼睛,这会早已没了昔日的色彩。
韩哲心里苦涩,大步走了过去,将张姝拉了起来。
“阿姐,你打扫屋子做甚……咱们收拾了东西,就去玉田老家投奔族叔,去年他还劝父亲搬回去,言及涿州并不安宁……”
张姝面容清丽,听着韩哲的话,只是轻轻点头。许是也不想让韩哲跟着她难受,用手指点了点韩哲的胸口,给他做了一个洗脸的手势,然后就准备向前院过去。
韩哲知道她是想让自己去洗漱,她则去准备饭食。但他如何能够让张姝独自过去,不说此时村子已如荒村,单单是灶房口的那滩血迹,或许就会刺激到张姝。
所以,韩哲让张姝就在这里等着他,他直接就将衣物脱去,就着后院的井水,利利索索的洗去了浑身的血腥气。
才一同和张姝去准备了一份热食。
也是在这个家的最后一份热食。
如此忙活了半日,韩哲帮着张姝将家中的存粮做成了饼子干粮方便携带后。然后才将家中剩余的些许粮食尽数打包好,和着几本书籍和衣物,一同驮在马背上。
昨夜那两个辽骑被韩哲斩杀后,两匹代步的坐骑都被韩哲收拢起留存了下来。
虽然如今大辽国势渐颓,但旗下的军马都是一等一的契丹马,这种战马体型弯且脖子细,但耐力却特别好,加上适应能力强身材壮,很适合长途奔袭。
因此,韩哲将两匹马将养过来,一匹用以驮伏器物,一匹用以给他与张姝代步。
除此之外,另韩哲更喜的是,清点两人器物之时。得到了弓两把,除了他昨日所用那把七斗角弓之外,还有一把是那虬髯大汉坐骑所挂的一石辽弓。更有箭八十支,铁刀两柄,铁骨朵一柄。
唯一遗憾的是,两人的皮甲都多有残损,并不适合拔下来用以韩哲自用。
总之,如此清点过后,其实拿走的也只是一小部分,除了钱财尽数拿走之外,家中现有的大部分器物依然未动。
张姝站在院门之外,看着房门院门都已经紧锁的宅屋,脸上满是感伤之色,继而跪俯下去,深深的埋首。
韩哲神色肃穆,知晓他带着张姝此次回去玉田,恐怕短时间是不会再回来了。
到那时,斯是何景,犹未可知也。
而父母所埋之骸骨,亦只能长埋于此。只能今后另寻时机,或许能够迁一良地。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要在这个狗日的世道好好活下去才是。
“阿姐,走吧。”
…………
涿州和玉田,虽然都在祈津府辖境之内,但二者所距何止百里,单单是行路,恐怕都要走上六七日。
而如今世道之乱,实在大出韩哲所料。
自涿县一路向东而来,基本上所见之村寨,尽是残破之景。大片大片的田地,也尽数荒芜,已经是许久都未翻耕的模样。
千里无人烟,白骨蔽于野。
这就是如今整个燕地的惨状,韩哲心里尽是想着脑海里的那些莫名的记忆,文字。
曾经武德充沛,疆域辽阔,控弦百万的大辽,当真是要亡了?
世道乱至于此,韩哲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前行路了,走大道或许会重新碰见辽骑劫掠,走小道却又颇不安宁。
思前想后,终究还是挑着小道行路,纵使是路遇匪徒,也好过再遇上军制崩坏,草芥人命的辽军人马了。
所幸,如今燕地残败如此,路遇之路径。除了远远能够得见高墙林立、结寨自保的豪家大族之外,基本上都是少有炊烟,更谈何人迹。
此刻,天色尚且昏沉,厚重的云层遮挡住整片太阳,连带着空气都有些闷热起来。
韩哲将双袖高高挽起,用长刀将遮挡前路的枝丫劈断,随手扯过来,扔在旁处。
这条小道,还是之前他与韩父所寻的一条近道,从此穿插过去,便能直到刘李河畔。
韩哲记忆中,在那边有一方村寨,不管如何,也好躲避这场即将到来的夏雨。
张姝牵着马,跟在他的身后,一双明眸就放在韩哲宽大的肩膀上,只有看见韩哲,她才会莫名的安心。
说起来,张姝还要比韩哲年长一岁,过了今年年末,就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
且她素来勤快机敏,很得韩家上下欢心,之前也都是她处处照顾韩哲。故而韩哲也都是以“阿姐”唤她。
原本,韩母也是感叹如今世道不宁,干脆就让哲哥儿在今岁挑个好日子将张姝收进门中算了……
心中幽幽一叹,张姝从鞍鞯旁取下水袋,刚想上前要让韩哲休息休息,就见韩哲的步子此刻竟忽的停了下来。
张姝眨了下眼,看见韩哲皱起眉,侧脸做出倾听状。
同时,还向她做出手势,让她伏低身子。
其神色间,带着些许警惕与紧张感。
张姝虽然外貌看着有些柔弱,但燕地女子,本就是极其豪爽之人,半分小女儿姿态也无。当即就按着马头,顺着路边的高大草丛低伏下去。
只见韩哲一手握紧铁刀,一手持着皮制的刀鞘,也亦是微微弓身,向后倒退过来。
“賊厮鸟……”
一道粗犷的唾骂声骤然响起,惊起小道那头的群鸟,翅膀扑闪的混合声,将之后的声音完全掩盖住,使得韩哲听不真切。
但只此一声,就足以让韩哲面色一沉了。
狭路相逢,对面听起来虽是汉儿,但如今世道如此,他带着如此多的财物粮食,难免对面来人会心生歹意。
因此,韩哲将未入鞘的长刀挂在腰间,一手持着角弓,一边从马背上的箭囊内抽出一支羽箭来。
“没鸟儿的宣帅,我们兄弟五人自渡河而来,见到过几个辽狗?亏也让几万西军打成那般鸟样,鸟宣帅一口气逃到河间府,却让我们底下的兄弟在雄州受鸟气!他奶奶的,几个西军相公怎的就不敢再和辽狗干一仗呢?”
韩哲虚掩起双眼,示意张姝向后缓退,自己手持着角弓,紧紧的盯着小道尽头。那边有一处斜坡,繁茂的绿荫遮挡住大半视线,但对面来人只需一露头,韩哲便能凭借手中弓箭占据地势。
只听对面这番话,对面更似宋人?
但与此同时,对面的唾骂之声忽的就戛然而止。
一道马儿打响鼻的声音突兀响起,却正是从韩哲的身后传来。
韩哲背后的寒毛,霎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