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笑,琴鹤清风久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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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十七载

第二日一早,我与迟别音前往银霜堂。路途有些远,一来一回要两三日。客来茶坊那里,我托付白篱帮忙照看,让他顺便继续找人查那几盒药粉的用途。

银霜堂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听,据说那里都是乌合之众、亡命之徒,干些杀人放火的恶事。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我和迟别音到了银霜堂,说明来意,先去拜见了堂主夜歌。

“夜堂主,是刘官人的娘吩咐我二人来的,她放心不下袁奇的遗孀,”我拿出包袱,“这是转交给袁侠士妻子的银钱,也是长者的一片慈心。”

“袁奇死了,本堂主心里也难过,”夜歌说,“不过,他没有妻儿,也没有亲人。”

“那……”迟别音说,“袁侠士总有亲近之人吧?”

“不过,”夜歌嘴角噙着一丝笑,“他有一个义子,叫袁文。”

“那我二人……”迟别音刚要说什么。

“慢着,”夜歌身着海棠红广袖宽身上衣,丝锦制成的面料散发着迷离的光,她甩了甩袖子,从袖中掏出了不知什么东西。“你们先说说,袁奇是怎么死的。”

“是被毒杀的,”我说,“已交由大理寺审理,不日便可破案。夜堂主节哀。”

“中的什么毒?”夜歌问。

“不知道,在下只是一个跑腿的,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我心想,和这种人说话,还是说得越少越好。

“林归晚,你以为本堂主认不出你吗?”她起身向我走来。

“不能说。”我悄声示意迟别音不要说话。

“袁奇是我兄弟,对我忠心耿耿,他不能就这么死了。”夜歌把手中的东西扔给我,“他中的是当年南汉宫中秘药,我只知道这么多。”

“您知道的,比我们知道的多。”我接过那个布包,但并未打开。

“我要知道,毒是谁下的。”她说。

“冤冤相报何时了,自有大理寺查的水落石出。”这时,迟别音说。

听了迟别音的话,夜歌的目光如刀子一般打到他脸上,说:“滚出去!”

“你……”迟别音还想说什么,身后一把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夜堂主,何必和一个孩子计较。”我劝解说,“夜堂主是明白人,知道该做什么,绝不会一时冲动,就报起仇来不计后果。方才,是我二人多虑了。”

“毒是谁下的?”夜歌又问了一次。

“我若是当真不知道呢?”我反问她。

“你可以走,但我会杀了他。”夜歌看向迟别音,“本堂主还是给程家主面子的。”

“放了他,”我说,“我告诉你。”

夜歌一个眼神,架在迟别音脖子上的刀被拿走了。

“玉华,南汉公主。”我将布包揣进袖子里。

“其实,我也觉得是她。”夜歌笑出声来,“可我素来佩服她,正为难这事情该怎么办。”

“夜堂主,在下斗胆问一句,程家那边,堂主知道的是什么消息?”我小心的说。

“你自家的事情,问我?”夜歌回到她的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告诉你:都说你是程家主留的一步暗棋。”

“多谢夜堂主。”我对夜歌行时揖礼。

“阿夏,带他们两个去找袁文。不可怠慢。”夜歌吩咐道。

银霜堂里的景致倒是不错,一草一木,都布置得十分用心。

“四哥,那夜堂主很厉害吗?”迟别音问我。

“她内功深厚,不过身手一般,常用的兵器是名剑淳钧,却只能使出那剑的一成威力。”我说。

“应该就是这里,”我对阿夏说,“多谢了。”

阿夏道了一声告辞,走了。

“四哥,你打不过她?”迟别音见阿夏走了,接着问到。

“若是打起来,我险胜她,或是她险胜我。”我说。

“那四哥你怎么还怕她?”迟别音说,“你二人不相上下啊。”

“这里是人家的地盘,”我说,“况且,鹬蚌相争,渔夫得利。”

“那她和玉娘子比,谁更厉害?”迟别音又问。

“你问这些做什么?”我指着远处一个少年对迟别音说,“他应该就是袁文。”

“我只是好奇。”迟别音说,“方才和那女子说了几句话,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后背凉飕飕的。比和我爹说话还费神。”

“她到底年轻几岁,稍逊玉华一筹。”我说,“但是,我看得出玉华似乎病了。”

“两位好汉是……”袁文并不知我们的身份,“来找在下吗?”

“刘官人是你义父袁奇的朋友,他亲娘吩咐我二人来的,她放心不下你,”我将装了银子的包袱递给他,“收下吧,也是全了长者的一片慈心。”

“多谢刘太夫人。”袁文收下银子,“两位官人进来坐坐吧。”

我们三人进了厅堂,袁文为我和迟别音倒茶。我示意迟别音,这下该他开口问话了。

“是这样,”迟别音对袁文说,“你义父赴宴当天,可曾对你说过什么话?”

袁文想了一想,摇头说:“那日我并未见到义父,早在一个月前,义父就去了下蔡,等有音信的时候,就是他已经……”

“你义父为何去下蔡?”我问。

“他说想在那里扩一扩生意,”袁文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去了,我就也没怎么上心。”

“你义父与刘官人熟识,平日里是不是常去找他?”迟别音问。

“不,不是。”袁文忙说,“我义父与刘官人并不熟,只是认识。他还曾对我说过:‘官、侠到底不是一路人。’不过他第一次去下蔡,确实是刘官人请他,也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你仔细想想,一个多月前,从下蔡回来,你义父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我问袁文。

“还,还真有。”袁文神色激动,“那天义父回来,说他自己撞鬼了。”

“什么样的鬼?”我追问。

“我问他,他也不说,就是给我讲了个故事。”袁文回忆着。

我与迟别音异口同声的问:“什么故事?”

“他说,十七年前,一场大火,他死里逃生。”袁文说,“就在寿州的一个地方,他也说不清在哪里。他逃生之后,撞上了夜堂主,从那之后,他就跟着夜堂主了。”

“你可否细细的讲一下,你义父死里逃生的故事。”我说。

袁文说:“我义父的原话好像是:‘那时是初春天气,谷里人人自危,有一些胆小的已经自杀了。那天,我起的很早,大概是因为前一天吃坏了东西,一直拉肚子。我一个兄弟替我先去干了活,等我去换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仅他,我能看见的所有人都死了。我吓傻了,四处找人,看到从蓝笺斋方向冒出火光,一眨眼的功夫,火舌就窜到我下巴底下了。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跑啊,跑啊,还就真捡了一条命,到今天,又多活了十七年。’”

“那山谷就是我义父在来银霜堂之前呆的地方,他那个兄弟叫袁九,我义父一逢年过节就念叨袁九叔。”袁文解释着,“我当时还问,蓝笺斋又是什么。他说,那是谷里一位娘子的住处。”

“你义父后来可曾提及他‘撞鬼’的事?”我问。

“提过,他说,他以为十七年前谷里只活了他一个人,”袁文说,“说不定,还有别人也活了下来。”

“活下来,是好事、还是坏事?”迟别音问。

袁文答道:“听我义父的意思,有的人活下来是好事,有的人活下来,就不是好事。”

我冲他点点头,叮嘱他说:“今日你和我们说的这些,再也不要告诉别人。除非,是夜堂主问起。”

“嗯。”袁文应答着。

我和迟别音离开银霜堂,回去的路上,迟别音提议先在附近客栈吃个饭,毕竟,饿了一天了。

“银霜堂也不招待我们吃个饭。”迟别音小声抱怨。

“我可不敢吃那里的饭,你敢吗?”我说着,看他脸色泛白,似乎是累的。

“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一个人,”我对他说,“你越来越像秦雪枝。”

“这从何说起?”他十分不解。

“你回去问她就知道了。”我说。

“你说起秦小娘子,我想起前天晚上,她说降仙失踪了。”他小声念叨,“也不知找到没有。”

“恐怕不是失踪。”我叫住街上卖白桃的,买了些桃,“先吃个桃垫垫肚子,找个地方住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吧。”

“难不成是,”他没有接我递给他的桃子,而是语气焦急的说,“降仙出了什么事?”

“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放心吧。”我选中一家客栈,付了房钱,“她确实对我们有所隐瞒,可是话说回来,人人都有秘密,我们也不能时刻盯着人家在做什么。”

“我知道,她有难言之隐,”他依旧担心仇降仙,“我总觉得,她可能会出事。”

“想吃什么?”我问他。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我随便了,”我对店家说,“东家,来两斤乾脯、小米水饭,还有炒莴笋丝、虾煎肠粉。”

“吃过饭,我想先回下蔡。”他对我说。

“我不拦你,你自己回去。”我说,“实话告诉你,仇降仙若是出事,你现在回去也来不及。”

“为什么?”他看上去有些不满,“你倒是说清楚。”

“这不是她第一次失踪了,你我去寄浮生那日,她给秦雪枝下了迷药,趁秦雪枝昏睡的时候离开了一段时间。”我尝了尝炒笋丝,很鲜,“这不是你我可以干涉的。”

“她会不会是遇到麻烦了?”他也不动筷子,“她身世可怜,心地却善良……”

“不敢苟同,”我咬了一口白桃,“常言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林四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迟别音声音大了些,引来旁人驻足。

我也不吃了,看着他发怒的样子,说:“既然你担心她,就不该来银霜堂,若是前天晚上你去找她,她还有一线生机。”

“四哥,我现在该怎么办?”他语气软了下来,从盘中抓了些乾脯。

“店家,”我喊来店家,“来两匹快马,要快。”

“好嘞。”店家去了。

“连夜赶路,明天一早或许能到。”我喝了一口小米水饭。

“降仙现在会在哪里?”他嚼着乾脯说。

“要么没事,要么死了。”我吃完,正巧看见店家领人牵着马过来。“迟二,付钱。”

他手忙脚乱的从荷包里掏出几颗金珠子,店家笑着接过了。

“这绝对是上等的马匹,”店家逢迎着,“两位官人慢走。”

我扯下一片袍子上的布料,裹了乾脯,对迟别音说:“时间紧急,路上吃。”

“四哥,大恩不言谢。”他还要说什么,被我打断了:“废话少说,快上马。”

一路奔波暂且不提。

回了客来茶坊,迎面碰上秦雪枝喊:“出事了,出事了……”

不待她说完,迟别音说:“是不是降仙还没回来?”

“是啊,这都快三天了,”秦雪枝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她。”

“有一个地方你一定没去。”我说。

“哪里?”秦雪枝上前问。

“寄浮生。”我答道。

“寄浮生?”秦雪枝不可思议的说,“仇姐姐怎么会去那里?”

迟别音一听,转头上了马,奔寄浮生去了。

“我也去。”秦雪枝说。

我拦住秦雪枝,她不满的看着我说:“干嘛?”

“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说说吧。”我把她拽进茶坊里,“你替她瞒了什么?”

“你说什么呢?”她大叫,“林归晚,你又犯病了?”

“是我大意了,太相信你,没想到,你也学会骗人了。”我说,“想想你对我说过什么假话。”

“我那不是说假话,”她老实坐下,“我是,唉,怎么说呢。”

“快说。”我催促她。

“林归晚,你什么时候开始管闲事了?”她妄想绕开话题,但被我识破了。

“说。”我重复到。

“就是,就是那天,寄浮生出人命那天,”她吞吞吐吐的,“是我一个人回来,仇姐姐第二天早上才回来的。但是人家有缘由的,她说是去看望她多年未见的师父,又不想让你们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说,“当年救她的那个琴师,不是弥小姐,就是玉华。”

“啊?”秦雪枝嘀咕着,“谁知道那么巧。”

“如今看来,多半是玉华。”我说。

“要是这么说,咱们查了那么久的玉娘子,原来就是仇姐姐的师父。早知道,直接问她得了,还费那么大工夫。”她说。

听她这么说,我也懒得反驳,和她说句话太累人了。

“千二,早饭。”我喊千二。

这时,迟别音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着金芙蓉广袖长衣,还有着一张瑶台玉凤的脸。

她是花月,也是仇降仙。

“带我去降仙的屋子。”迟别音对秦雪枝说。

秦雪枝一脸诧异,又看了看我。

“不必了,就在这里吧,我还有话对你说。”仇降仙在迟别音耳边低语。

“去找白篱,他会医术。”我对秦雪枝说。

仇降仙靠在迟别音肩上说:“有些话,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只是我不敢。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是我师父派我去的,她让我害你,阻止你来下蔡。”

白篱过来给仇降仙把脉,他说:“她中毒了,这种毒,说的话越多,死的越快。”

“可有医治之法?”迟别音问。

“或许有,不过我不会。”白篱说完,退到一边。

仇降仙轻声说:“可是我不忍心杀你,我不想看到你受伤,我待你是真心的。”

“降仙,你别说了。”迟别音抱起仇降仙,“我带你去医馆。”

“没用的,”仇降仙无力的说,“我师父的毒,无药可解。”

“让她平躺,可以延缓些时日。”白篱说。

迟别音抱着仇降仙往楼上走。看样子,是去他的房间了。

“这是怎么回事?”秦雪枝迷茫的问我。

“过后再说吧。”我跟了上去,毕竟我还有话要问仇降仙。

到了迟别音的屋子,我看到他握着仇降仙的手,二人依偎在一起。

“我自知配不上你,原想着来日在你身边做个女使也好……”仇降仙说着,看到我来了,对我说:“林郎君,你帮我把这张假脸卸下来吧。”

她所用的易容手法是在薄如蝉翼的面具上画出人的面容,再贴到脸上,可以随时卸下。

我拿出随身带的药水,帮她卸了下来。直到这时,秦雪枝一副“我终于明白了”的样子。

“多谢林郎君当初没有揭穿我。”她说。

“佳人笑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是个易容方子,”她说,“我曾听师父提起,那里面有易容的方法。”

“‘佳人笑’是一样东西?”这是我此前未想到的。

“是,”她说,“师父说,只要是和佳人笑沾上的人都要死。”

“为什么?”我追问。

“因为,十七年前,为了让这个方子不被人知道,死了很多人……”说到这里,仇降仙七窍流血,断了气。

“又是十七年前?”我突然想起说书人的话:“话说十七年前……”

“降仙!降仙!”迟别音哭喊着,“降仙……”

“你哭什么哭啊,”秦雪枝抽抽鼻子,“我把她当姐姐,她把我当傻子。”说着,秦雪枝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们几人安葬了仇降仙。

两日后,客来茶坊。

迟别音依旧陷在阴霾里,不过半月,和他有关的人已经死了两个了:先是赵管事,现在又是仇降仙。

我敢说,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三年,他从未碰到这样的事情。当他离开上京,前往下蔡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你要的‘十七年’,”白篱坐到我对面,“我打听到了,在这个时间上,还有一个人:戚无名、戚将军,他是十七年前入的军籍。”

“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心想,“以致十七年后的余波还害死这么多人。”

十七年前,罗明玉疯了、袁奇从一场大火中逃生、玉华说因为佳人笑这个方子死了很多人、戚将军入军籍。

既然这说书人也是玉华安排的,那我不妨去会一会这说书的丈人。今日,不出我所料,他还会来客来茶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