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查验香料
一早,我和秦雪枝就带着衙役去了寄浮生。同行的还有一个懂香料的人和给花蝶验过尸的仵作。
懂香料的人是我找来的,叫白篱,绰号“双栖渡白狸”,是个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手。请他,十两银子一天。当然,银子是迟别音出的。
我和白篱是老相识,认识十几年了,我的底子他一清二楚,包括我易容的事。同样,他也是我信得过的人。
白篱穿着一身雪青色素面夹袍,还背着一个玄色包袱,俨然一副认真的样子。
“听没听过一句话,叫做‘君子不以绀緅饰’。”我这么说其实就是为了恶心他一下。
不过,用处不大。他一走过来,秦雪枝的眼睛都看直了。不仅秦雪枝,就连那些衙役、捕快也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惊讶,混合着鄙夷和嫉妒。
关于白篱的长相,曾有一位故人如此评价:“眉如墨画,面若桃花,目若秋波。”
白篱听了我说的话,笑了。他这一笑,一双狐狸眼眼尾上翘,就差把“勾引”二字写在脸上了。
十五年了,他容貌一丝未变。
其实,我也是。
十五年前,我也是年少轻狂,和他比谁的容颜更胜一筹。结果,他赢了。
我就是从那之后开始易容的,原因就是:愿赌服输,谁输了就再也不能用真面目示人。
易容之后,我仿佛走入了一个新的世界:走在街上,再也没有女郎驻足看我;扎在人堆里,也不会被人一眼认出。
“琴赏兄,别来无恙啊。”白篱对我说。
琴赏是我的字。我十三岁被逐出师门,原本无字,是一位故人在我二十岁的时候给我起了字。她说:“晚归多是看花回,既是赏花去了,那就不妨琴赏。”
“他就是白篱,我请来鉴别香料的。”我对众人说。
“拿了钱,把事办好就行了。”我对白篱说,“我先提醒你,寄浮生里有个厉害角色,不该做的事情别做,小心把命搭进去。”
“琴赏兄,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白篱一贯就是这样的作风,“可你看你现在,越来越流于世俗了。”
“我本就是个俗世中人,还要装什么清高吗?”我对他说,“少说废话。”
我见秦雪枝依旧呆若木鸡,朝她吼了一句:“发什么呆呢?”她被我一惊,回过神来,双颊却是泛起了红晕。
“白,白大哥,”秦雪枝对白篱说,“你为什么叫他琴赏啊?”
“因为林四哥的字是‘琴赏’。”白篱说,“弹琴的琴,赏花的赏。”
“那你们很熟吗?”秦雪枝问白篱。
“当然,我与琴赏兄相识十五载,”白篱不怀好意的看了我一眼,“不仅熟,我还知道他的很多秘密。”
“少在那说废话,”我们一众人上了寄浮生的二楼,“说废话扣你钱。”
“仵作在哪?”我问那个领头的捕快,他名叫石塘。
“你去从仵作那里了解一下,花蝶中的是什么毒。”我对秦雪枝说。
“你,去查验这寄浮生里所有可疑的香料。”我对白篱说,“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去搜,最后,和我一起去玉娘子的屋子里查。”
“那你呢?”秦雪枝问我。
“当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说。
我还要去会一会玉娘子。
方才寄浮生里接待我们的人是弥芳菲,也就是花津口中的弥姑姑,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花津的亲姑姑。我问弥芳菲:“玉娘子的房间在哪里?”
她并未回答我,而是就那样看着我。
她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不同于秦雪枝的懵懂天真,也不同于仇降仙的怯懦与幽怨,更不是玉娘子的精于算计和自鸣得意。
而是阅尽世事后的一种释然:看透了、不争了、接受了。
没有不满,也没有委屈,更不会心生怨恨。
脸不过是一张皮,可以易容,可以毁容。可无论什么样的易容高手,都易不了眼睛。
一个人看见过的东西,都会装进他的眼睛里。
“玉华来寄浮生十七载,奴家亦与她相识十七载。初见时,我是一个供人赏玩的乐伎,她是一个丧尽亲人、无处栖身的落魄女子。我们二人一同学琴。如今,我还是一个乐伎,是老了些,连赏玩的人都一年少似一年。她也老了,不再弹琴,只是偶尔教那些小女孩琴艺。”弥芳菲缓缓说道,“这些年里,她做过什么我都看在眼里。她不坏,她只是自视太高,不相信别人。”
“她房间在哪里?”我问弥芳菲。
“你这是何必?你不是官差,也没有人害你,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你没有关系。”弥芳菲的嗓音是沙哑的,可能是因为多年弹唱的缘故。“虽然起了火,可又没烧到你,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即便火来了,大不了跑。就算跑不了,也不会被烧的太惨,毕竟,那火不是冲你来的。”
“可她不该拿当年罗家的事情做文章。”我对弥芳菲说,“人都有逆鳞,不仅她有,我也有。”
“事事皆有因果,百年之后,谁还会在意这些纷争?”弥芳菲说。
“芳菲小姐,或者我该叫你弥小姐。”我说,“火烧在身上,会疼,即使伤口痊愈,也会留疤。‘忍’确实是一门学问,但是,我不想忍。”
“我带你去,”她的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忍,会付出代价;忍不了,一样要付出代价。”
我们来到玉娘子的门外。“甚者,会让你身边的人也付出代价。”弥芳菲说。
“多谢。”我对弥芳菲行时揖礼。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的走了。
接下来我要面对的,是玉华,玉娘子。
推门进去,眼前是一面铜镜,静置在檀木架上。
我从镜中看到了自己。
自从易容后,我就不喜欢照镜子。
我所采用的易容手法是众多易容术中的一种:使用特殊的药液,将制作好的假皮一片一片的贴在我脸上。让假皮和我原本的皮肤紧紧粘在一起,不留下丝毫缝隙。倘若强行撕下,就会把原本的脸皮也扯下来。因为粘的时间太久,二者已经相融,恢复原来的容貌已经不可能。
这张脸只需要偶尔用药水清洗,尽量不要沾水,这使我养成了下雨天轻易不出门的习惯。
我绕过铜镜,看到景泰蓝三足象鼻香炉里升起白烟,顿时起了警觉。我在水盆里浸湿衣袖,捂住口鼻走进内室。
玉娘子坐在梳妆台前,穿着烟霞蓝的对襟羽纱袍,海棠紫滚边。华丽的衣裳和她那张衰老的脸极不相称。
“玉娘子,”我知道先开口的人会处于劣势,奈何时间紧急。“近来日子过得可好?”
“老样子,”她的语气里满是得意,“来了就坐吧。”
“不敢当,”我索性挑明,“不知玉娘子的易容术师从何人。”
“自己学的,”她向我走近,“你不也一样吗?”
“说书人是你安排的,你的想法很好,我很佩服。”我说,“可你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把南仪城罗家牵扯进去。”
“你就未曾想过,为什么是罗家,是罗明玉?”她说,“当年的事情,本就和罗家脱不了干系,可唯独,与你无关。”
“逝者已逝,是你挑衅在先。”我说,“不要太得意了,我不会因为你的手段高明就怕了你。你会有失手的时候,我就等着那一天,让你偿还己过。”
“谬论!”她高傲的抬头,“你们这些愚昧之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我在做什么。”
“你在杀人,编造谣言,操控人心。”我说。
“你来找我说这些,不过是为了给你日后与我作对的理由。”她说,“不需要,做事不需要那么多理由和顾虑。”
“即使有,也不用说给别人听。”她继续说,“我是对是错,不用你们来说,也不用后人来说。我知道它是对的,就够了,不必向愚民解释。”
那时我只是觉得她可笑。
如今回想起来,真正可笑的那个人是我,自以为是的人也是我。
“你认识我叔父?”我问她。
“不认识,”她说,“看你当时不屑一顾的样子,我就确信你易容了。”
“你内力深厚,武功高强,杀我,太容易了。”我说。
“可我不想滥杀无辜,像你这样的人,杀不完。”她说,“我会让你知难而退的。”
“迟别音也是无辜之人。”我说。
“他不是,”玉华的眼中流露出杀机,“当他让赵管事调查那四个人的死因时,他就不是无辜之人了。就是因为有这样不自量力的人,才会有人死。”
“道理我明白,”我说,“可惜我是个俗人,收了迟衙内的钱财,就要为他办事。”
“哈哈哈哈,”玉华放声大笑,一挥衣袖便换了一张脸,“姑臧林家,竟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我惊讶于她可以顷刻间换脸,也不知现在看到的是不是她的真容,但现在这张脸,确实担得上倾国倾城四个字。
“林家弃子,”我说,“被抛弃之人,总得有个过活的法子。”
转眼间,她又恢复了那张年只有过半百的妇人才会有的脸。
“若是你原先的脸,跟着我弹琴也未尝不可。”她自是开玩笑的。
“时间久了,脸回不去了。”我说。
“可以回去,”她说,“单是我知道的方法就有三种。”
“只是,”她话锋一转,“若是你的朋友知道了你的真面目,不大好解释。”
“我的朋友都知道这件事。”我自问这易容后的十五年来,宛如行尸走肉,没有交到什么真正的朋友。
“迟别音也知道?”她微微一笑。
“他不是我朋友。”我说,“他付了钱的,我救他不死,他给我五十两黄金。”
“就算不是,如果他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她还要说什么,我打断了她:“谁和你是一样的人。”
“那就不是,”她说,“可你一样会众叛亲离。”
“无亲、无众,也谈不上背叛,”我说。
“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她说,“如果没有了,就走吧。”
“不能走。”我说。
“那就不要怪我让你没脸,”她说,“像你这样的无名小卒,就应该夹起尾巴来做人。”
“出了人命,奉命搜查寄浮生。”我说。
“白篱!”我大喊一声,紧接着听见了铜镜落地摔碎的声音。
秦雪枝带着一众人进来,她附在我耳边说:“花蝶中的毒是一种蛊毒,据说失传已久,无从查起。”
“是谁给你们的胆子,闯我的屋子,还毁我的东西。”玉娘子说。
“官府办事,谁让你们寄浮生摊上事了。”说话的人是秦雪枝,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玉娘子,我们知道这人肯定不是您杀的,但是,要是不查您这屋,有人说闲话呀。”石塘说。
“玉娘子,被杀的人要么是中毒了,要么是被香迷了。你这里这么多香料,不查你查谁?”秦雪枝说,“你还有意见,不愿意了?”
这时,白篱小声对我说:“她是个制香料的高手。”
“玉娘子,咱们也不是瞎说,万一有人偷了您的东西……这也说不准啊。”石塘说。
“和她客气什么呀,说不定就是心里有鬼。不就是仗着是戚将军的老相好吗?难不成……”秦雪枝拿出了她装腔作势的派头,“这件事情和戚将军有关系?”
“满口胡言!”玉华厉声说,“查吧。”
秦雪枝像是打了胜仗一样,动手和那些捕快一起翻找,说:“把这里所有的香料都找出来,交给白大哥去查验。”
“下手都轻着点儿,别弄坏了。”石塘吩咐着。可他这一吩咐,我没看出来那些捕快下手变轻,反倒是互相使了个眼色,把一些看上去不是香料的东西也翻了出来。还有一些顺手牵羊的,石塘看了,嘴上说着,可并不阻止。
“她这里有暗室,”白篱背着玉华给我打手势。
“琴赏兄,你看这个,”白篱手拿一个打开的铜鎏金镶松石首饰盒,“这里面的东西你认得。”
那是易容后刚定型那几日要搽的药膏。
“我知道,”我对他说,“还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你过来,还有这些,是一个捕快从玻璃风灯的底座里撬出来的,”白篱把我叫到外面,“这些不是香料,是药粉。”
“都有谁看见了?”我接过那几个瓷盒,揣在怀里。
“反正,玉娘子在里屋,她没看见。”白篱说,“用不用让他们把风灯复原,这样她就看不出来了。”
“不用,这样反而刻意。”我说,“既然有了收获,见好就收吧。”
一刻钟后,我们停止了搜查。此时,玉娘子的屋内一片狼藉,可以说,屋里能被搬动的东西都被移了地方。
“玉娘子,我们损坏了您的东西,你不会记恨我们吧?”我故意对玉娘子这样说。
“查案是大事,理应配合。”玉娘子目送我们出去。
“我和石捕头是提前商量好的,怎么样,配合得好吧?”等走到寄浮生外面,秦雪枝说。
“老子早就看那个女妓子不顺眼了,她倒是像个大爷一样,还真把自己当将军夫人了。”石塘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此番查探,自然知道会是一无所获,只是为了查探玉娘子的深浅。”我说。
“仵作说,花蝶中的毒和半个多月前死的那四个人中的毒一样。”秦雪枝说,“要是能从玉娘子那里翻出毒药来就好了。”
“对了,”秦雪枝说,“咱们好像没查玉娘子身上的东西。”
“哎呦,我的大姐姐啊,”石塘对秦雪枝说,“您要是敢,您去,我们不拦着。”
我则是揣着那几个装了药粉的瓷盒,和白篱暗中交换了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