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笑,琴鹤清风久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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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照进深渊(一)

第二日晌午,我出了卧房吃午饭,见戚无名和我打招呼:“迟衙内。”

我没理他,独自去吃饭。

我指着桌上的盐水鸡对店家说:“这就是昨天晚上被放血的吧?”

“官人,不是,昨天晚上小店里正巧杀猪,用的新鲜的猪血。”店家笑着说。

“店家破费了。”我话中带了讽刺。

“哪里,哪里。”店家连忙摆手。

过了一会儿,戚无名对我说:“迟官人,我们不一样,你是个可以回头的人。”

我还是没有理他。

“戚某当年一介亡命之徒,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走到今日,从始至终,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他提着一坛酒,坐到我的对面,“可你不一样,你有家,家里还有有钱有权的,你犯不着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有大好的前程。”

“她病了。”我记得林四哥这样说过。在银霜堂的时候,他曾说玉华似乎病了。

“谁?”戚无名问。

“玉华,她病了。”我抬眼看着戚无名。

“她怎么样了?”在我看来,戚无名对玉华的关系是真真切切的,只是不知道玉华对他的救命之恩有几分真、几分假。

“不知道,我也有近一个月没看到她了。”我说着,“戚将军,我最后再问你一次,十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何苦要知道这些?”他问我。

因为我答应了林四哥,要问出十七年前的事。至于下一步怎么办,我暂且不知道,或许白篱知道。

“因为玉娘子的意思是:和‘佳人笑’沾上的人都要死。说不定哪天她就把我杀了。在死之前,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死。”我回答说,“就是做鬼,也该做个明白鬼,你说是不是啊,戚将军。”

“十七年前的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他还要说什么,我打断道:“不急,路上有时间,我们慢慢说。”

“那个白篱是什么人?”戚无名问。

“将军先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也会如实相告。”我做出请的手势,“还请将军不必骑马,与在下一同乘车,我们车上聊。”

戚无名举起他喝剩下的那坛酒,和我一起走到客栈外。他抬头看了看天,把酒倾倒在地上,又往前走了几步,坛子也扔在一旁。

良久,他背对着我开口了。

宸安十年

“宸安”这个年号,据说是二十八年前洛宸妃仙逝后改的。洛氏是当今圣上的生母,死后追封孝淑皇后,十分得先帝的敬重。

宫里一个妃子的死,可以改变年号。

于此同时,我们这些贫民百姓,还在想办法解决生计难题。

我自幼无父,家里日子艰难,全靠我娘一个人苦苦支撑。在我四岁的时候,我娘还从野地里捡来一个孩子,是个被人扔了的男孩,也就是刚会走路的样子。

说句实话,我一点也不高兴,因为吃饭的嘴又多了一张。

有不少次,我想掐死他,饿极了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吃了他。可到底,我没下得去手。

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娘死了,是饿死的。死得悄无声息,没有人注意。

从那之后,我和这个捡来的弟弟相依为命。

我用尽所有的办法去养活他,还好,他也是个懂事的孩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捡来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我的亲生弟弟。

有的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娘的亲生儿子。说不定,我也是她捡来的。

就在十八年前,也就是宸安十年,我十三岁的时候,我和弟弟一起被抓到一个地方。

直到逃出去了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叫明灵宫,而明灵宫就在寿州境内的一个山谷里。

刚进谷的时候,我和那些一同被抓的人一起,被带到明灵宫里一个叫做墨涟阁的地方。我被蒙着眼睛,只能听见他们的交谈声。

“敖庆大哥,我瞧着第七个是个身强体壮的,要不然,把他送到……”古溪对敖庆说。

无论是古溪还是敖庆,他们都是谷里的杀手。古溪口中的第七个人,就是我。

也正因此,我在谷里,叫初七。而我的弟弟,叫初八。

“送到那里,八成是活不了的,可惜这孩子了。”敖庆说着,摘下了我眼上蒙着的黑布,指了指古溪,“睁开眼,跟他走吧。”

我看着四周陌生的一切,一个黑衣带了铜面具的人抓住我的衣领,让我快走。

“慢着,”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传过来。

那些穿着黑衣的人都下跪行礼,他们齐声说:“左护法。”

我抬头看去,一个蓝色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

她穿着羽蓝紫纹长衣,藏青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裳,披着湖蓝色缎地累珠氅衣,一身深深浅浅的蓝。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人物,大着胆子细看了几眼,见她眉如柳叶,颊若施朱,脖颈修长,一双丹凤眼,似有波光,也露出锋芒。

她就是玉华。

可在谷里,她叫冥空,据说这名字还是明灵宫的前任宫主起的。

“把他送去墨染阁,再挑一个去炼药的人。”冥空说。

墨染阁是像我们这样刚进谷的孩子住的地方。而所谓炼药的人,其实就是去喂明灵宫里养的毒物的人,他们用那些毒物炼药。

“可是,左护法,都已经把蒙在他脸上的黑布揭了……”古溪看了我一眼,“这样恐怕不合规矩。”

正当此时,一条面目狰狞的毒蛇窜上古溪的前胸,一口咬穿了他的脖子。

我后来才知道,那天被送去炼药的人变成了古溪。

玉华救了我一命,我永远记得。

当然,死的人成了古溪,这对他不太公平,因为这世上没有公平。

至于她为什么救我,我想大概是因为她了解到我也是南汉遗民,惺惺相惜吧。

说到这里,戚无名转身看着我,他说:“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戚无名?我不姓戚,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当年我入军籍的时候,就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用‘初七’的‘七’来做姓氏,‘无名’二字来做名,戚将军这名字起的不错。”我说,“不知,你哪位弟弟可是也入了军籍?”

“他死了,”戚无名冷声说道,“十七年前就死了。”

听他这样说,我也不再问,只是听他继续讲:

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我还算是运气好的,刚一入谷,就碰到贵人相助。入谷七日,我们那一批三十几人,只挑出来我一个,其余的全都留在墨染阁做些杂活。

而我,被一个叫做哉犴的人挑中,去为他做事。

方才提及冥空是左护法,这个哉犴就是谷里的右护法,他更是现任宫主的心腹。

“这‘护法’算是什么职位?”我忍不住问戚无名。

“不算什么职位,也没什么用。在明灵宫里,尊卑,威信,都只系于一件事,那就是宫主的意思。”戚无名说,“谁得宫主看中,谁就受人尊重,谁就能吃好的,住好的。”

哉犴其人的人品如何,我不敢枉自评论。我只知道,他对我真的不差。

抛开那些让人恶心、令人发指的地方,我在谷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是比较好的。

我虽为哉犴办事,可住还是在墨染阁里。我和我那弟弟初八住在一起,有他在身边,我们的日子也多了些别样的滋味。

有一次,初八偷了我的酒。

他一边告饶,一边被我追着打:“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你,你别打我了,啊!”

“那酒可是哉犴大哥赏的,”我说,“谷中禁酒,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打算偷喝一点,原来早就让你小子惦记上了。”

“哥,我可是拿这一坛酒,换了老爷子一句话。”初八连忙解释,“又不是我偷喝了。”

他口中的老爷子是在墨染阁扫地的,据说在谷里已经呆了三十几年,是当年跟随过前任宫主的人。

“老爷子?”我扔了手里的棍子,“你小子什么时候搭上老爷子了?”

“哥,你猜老爷子说了什么。”初八搬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他告诉了我这谷里最好的差事是什么!”

“他说了,你就信了?”我说,“老爷子精明得很,谁知道是不是诳你的。”

“可我觉得,老爷子的样子不是骗我。”初八说,“他说谷里最好的差事是看大门。”

“看大门?”我一时间愣住了,“那差事有什么好的?”

“老爷子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初八说,“老爷子在谷里呆了三十几年,肯定是能预见点什么。”

“哼,拿了我的酒,还有理了。”我还有事,起身要走。初八话还未说完,就拽了我一下。

结果,我怀里掉出来一个小布包。

“这是什么?”初八抢先一步捡了,“我看看……”

“你看什么!”我脸一红,从初八手里夺过。原来,那布包里是一对点翠耳环。

“哥,咱们家祖坟要冒青烟了!列祖列宗啊,娘啊,你们在天上看见没有,我要有嫂子了!”初八喊着,我连忙去捂初八的嘴。

“胡说什么呢!闭嘴。”我一脸严肃的说,“今天的事,你一个字都不要往外说,至于这东西,和你未来的嫂子半点关系没有,记住了啊。”

说完,我走了。

那时年少懵懂,实不相瞒,点翠耳环我本想送给冥空的。

我在蓝笺斋附近徘徊,希望能碰到她。

可惜,一见她我便退缩了。编排了不知多少个日夜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初七,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哉犴找我有什么事?”冥空看到我一动不动的站在一旁,问到。

“左护法。”我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哉犴大哥说他要去一趟广南,近来谷里的事情劳烦左护法了。”

“无妨,是我该做的。”冥空说,“还有什么事吗?”

“呃,没有了,”我磕磕绊绊地说,“初七告退。”

而后我庆幸,那次我没有送出去东西,也没说出那些不该说的话。

“要是这么说,那明灵宫里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堪。”听他讲到这里,我试探着说。

“没有那么不堪?”那些记忆一丝一缕的积成巨石,压在戚无名的胸口上,“那我来告诉你,到底有多么不堪。”